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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3)莫干之戰(zhàn)(一)

    自從前一日申時正刻大軍拔營時接到孫仲山傳遞回來的第一封告急文書,中軍指揮所在就有些亂了套。從申時到戌時,短短兩三個時辰,黑水河西岸一連傳回五六份軍情,篇篇盡是“左營主力行蹤不明”、“有傳段修戰(zhàn)死”、“敵來勢迅猛,阿勒古五部精騎或過萬數(shù)”之類的壞消息。可有作怪,待入夜前最后一份文書上明述“有潰兵親睹黑旗數(shù)面,或疑黑水城大帳軍已至,且與阿勒古之?dāng)澈媳敝螅灰梗谒游骶驮僖矝]有只言片語傳來。別說是是軍情,就是半片紙也沒有,甚至都沒個報信的傳令兵。
    黑水河西戰(zhàn)況不明吉兇難測,夤夜接連派出和孫仲山聯(lián)絡(luò)的兩撥哨探也沒音訊,登時就讓負責(zé)協(xié)調(diào)各部行動的文沐和王義著急上火,熱鍋上螞蟻一般在軍帳里團團亂轉(zhuǎn)。兩個人都是徹夜不眠,天還沒亮就轉(zhuǎn)軸畫燈一般在軍務(wù)司進進出出,一遍又一遍地咨詢過問。左營和孫仲山部的進退,是大軍勝負生死攸關(guān)所在,這個時節(jié)兩個人也都顧不得講究什么貴胄氣度儒將風(fēng)雅,拍桌案砸筆硯唾沫星子亂濺,厲言重辭催著軍務(wù)司要消息。雞飛狗跳的軍務(wù)司也是有苦難言。此時大軍向北,孫仲山部在西,兩軍相隔實際已經(jīng)超過兩百里,中間又隔著黑水河和大片草原,所有文書軍情都必須經(jīng)由鹿河老營勾通傳達,就是快馬聯(lián)絡(luò),往返一趟也三五個時辰。這情況文沐和王義并非不知道;然而形勢逼人,他們也聽不得底下人辯解,張口就問“孫仲山在哪里”,閉嘴就說“左營近況如何”,逼得軍務(wù)司幾個書記軍官人人焦頭爛額,腳后跟踢屁股,一撥又一撥不停地派人去鹿河老營聯(lián)系,去黑水河西岸尋找……
    過了午時,孫仲山還是沒消息。這一下連郭表也坐不住了,晌午打尖時飯也沒吃一口,叫來文沐和王義,二話不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郭表性情寬和待人親切,全軍上下幾乎無人不知,不溫不火永遠都是一臉笑瞇瞇的表情,讓人一見就生親切之心,別說是王義和文沐,就是跟在他身邊的親兵和侍衛(wèi),也從來就沒人見他發(fā)過這樣大的脾氣。眾目睽睽之下,一個世襲國公四品將軍,一個衛(wèi)府詹事燕山重將,頭不敢抬臂不敢擺腿不敢屈,直如兩個少不更事的頑劣孩童般被他嚴辭訓(xùn)斥;可誰都不敢上來替?zhèn)z人說句好話。最后還是商成聽說消息,趕忙讓包坎過來以商議軍務(wù)的由頭勸住了郭表。
    郭表見到商成時,兀自有些氣哼哼地余怒未消。商成卻不象他那么焦灼,一手壓著眼罩,一手拿著塊烤得背焦面黃的饃,俯著身看一份后面?zhèn)鱽淼嫩螅^也沒抬含混說道:“饃不錯,你也嘗嘗。”
    郭表知道,商成其實沒什么緊要軍務(wù)要和他商議。向北二十里外,開路的鄭七已經(jīng)站住腳,半個時辰前傳回來的消息,眼下大軍的營盤已經(jīng)初具輪廓,正在逐步加強寨墻壕溝和箭樓;鄭七還說,營寨過去五里就是敵人,營盤帳篷堵住了道路。這也和商成他們事前的看法一致,與兩年前一樣,敵人還是選擇把戰(zhàn)場擺在這塊適宜騎兵運動的開闊地。鄭七已經(jīng)派兵打過一回,敵人沒理會,兩邊隔著木柵欄換了幾箭,也沒什么傷亡。很明顯,敵人沒把鄭七的試探瞧在眼里,莫干的七千突竭茨人吃飽喝足,正等著趙軍去廝殺。
    突竭茨人不急不噪,商成也不慌不忙,大軍昨天兩個時辰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了五十里路,今天上午卻只走了三十里不到,大軍該歇息就停頓,該吃飯就生火,除了幾支游騎在外圍輪番戍衛(wèi)警戒,其他和平日并無差別。尤其令郭表佩服的是,他和文沐王義都在為聯(lián)絡(luò)不到孫仲山而舉止失常,商成卻看不出什么焦慮憂愁,當(dāng)行軍便上馬,當(dāng)休息就落鞍,見將領(lǐng)問敵情處置軍務(wù),還要批閱瀏覽軍報邸報,一切照常一一真真的大將風(fēng)范!有時他就忍不住要想,這人才多大年歲,從軍才幾年,到底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本事?
    當(dāng)然,他也知道,商成的從容鎮(zhèn)定只在表面。昨天夜里,商成也是一夜都沒合眼,半夜里眼睛的痼疾又犯了,一上午換了十幾張藥綿還是遏制不住疼痛,上午行軍時,他兩次看見商成因為咬牙忍痛而讓攥著韁繩的手掌關(guān)節(jié)泛起青灰色。
    事實上,郭表還不知道,商成不僅犯了眼疾,一年多沒有侵擾他的頭痛毛病也在這節(jié)骨眼上沉疴泛起。就在他和郭表說話的時候,他的腦子里就象有人拿著一簇鋼針在亂戳亂扎,一股接一股襲來的疼痛使得他的雙腿都有點顫栗,腿肚子一陣陣地抽搐痙攣。他只能勉強不讓痛苦流露到臉上,強行克制著不教自己的雙手哆嗦。疼痛不要緊,他還能忍住;可疼痛卻讓他不能完全集中精神去思考一一這一點尤其令他深惡痛絕!他恨不得拿把鐵錘敲開自己的頭,把那使壞的家伙揪出來……
    讓郭表意外的是,商成說的第一句話卻和軍務(wù)無關(guān)。
    “邸報上說,太子上個月痼疾發(fā)作,昏厥了三天才醒。”商成把邸報遞給郭表,說,“太子到底是得的什么病?”他去年進京時見的人很多,其中對太子的印象比較深。這大概是因為太子當(dāng)時那比較出奇的言談和舉止吧。
    郭表拿過邸報看了幾眼,搖頭說:“不大清楚。大概也就是個風(fēng)疾腦熱吧。”這事他的確是不甚了了。當(dāng)然,即便他知曉,他也不敢亂說。畢竟這事關(guān)天家,平常人躲都躲不及,誰會自己跳上去惹禍?zhǔn)拢?br/>     商成也就是隨口一問,并不太在意郭表說什么。他又換上一張藥綿,就對郭表說:“我去年冬天進京述職,見過太子一面。我看太子的毛病好象不是平常的頭疼腦熱一一”他戴好眼罩,大拇指使勁抵著右邊的太陽穴,直到那陣突如其來的驟痛過去,才又說道,“……倒象是重金屬中毒。”幾年前他看過一本翻譯小說,故事內(nèi)容都忘得差不多了,小說后面附帶的一篇文章倒是有點印象。文章上面說,象鉛汞砷之類的中毒,就會有太子的那些病征,比如臉頰眼瞼抽搐,臉色灰暗,手背有角質(zhì),肌肉痙攣……
    郭表的眼角禁不住跳動了一下。他飛快地在營帳內(nèi)看了一眼。還好,臨時搭的帳篷里就他們兩個人;帳外的親兵也以為他們在商議要事,離得也比較遠。他忍不住有點不滿地瞥了商成一眼。這家伙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怎么還有興致來談這些不能言之事?
    實際上,連商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正全力以赴地和腦袋里的疼痛糾纏抗?fàn)帯K哪X子太亂,軍務(wù)上的事不能細心剖析詳盡推算,又不能漫口胡言,所以就只能隨口和郭表扯閑篇,什么太子什么重金屬中毒,完全是因為他需要找個話題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我看太子倒有點象是砷中毒。這東西也不一定非得喂多少劑量,一絲一毫地摻在日常飲食里,日積月累,人也受不了。記得我早年看過一本比利時人寫的《拿破侖傳》,上面就清楚記載了英國人當(dāng)時的做法。他們在拿破侖的臥室里使用含砷的墻紙和地毯,只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吧……”商成敲著頭,仰著臉?biāo)妓髁艘幌隆!昂孟笫且荒甓嘁灰痪昧耍氩黄饋砹艘灰蝗缓缶桶涯闷苽惗舅懒恕2贿^看起來倒象是自然死亡……”
    郭表目瞪口呆地盯著商成。什么比利時拿破侖還有什么鷹國鳥國,郭表聽也沒聽說過;他完全不知商成所云!他越聽越覺得不對路,越聽越覺得心驚膽戰(zhàn)。天!太子和中毒,這兩件事能放在一起譬說?這種事情密室談?wù)摱寂赂魤τ卸螞r是在這人來馬去的兵營里?商瞎子到底知道不知道,他眼下說的話,傳出去會掀起一場什么樣的風(fēng)波?況且,這瞎子選這個時候沒來由突然和他說這樣一席話,到底是個什么目的,又是抱著怎么樣的一種心思?
    惶恐驚亂中郭表突然想到一種可能:難道說商成擔(dān)憂戰(zhàn)事,得了失心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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