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內(nèi)如其寨被破、廣平驛被奪，次日凌晨突竭茨人兵圍北鄭，報急的文書立時雪片般朝端州燕州涌去。到第三日上午巳時末北鄭東城門被突竭茨人強(qiáng)攻奪下，北鄭縣城也宣告淪陷。至此燕山衛(wèi)東路三條重要防線全部瓦解，整個東燕山已然完全暴露在突竭茨騎兵的鐵蹄之下。三月二十七，燕山左軍一部和突竭茨左大騰良部在白川激戰(zhàn)三個時辰，損失過半，殘部退守孟關(guān)；三月二十八，姚寨失守，突竭茨納罕王部與左大騰良部合兵猛攻孟關(guān)；三月二十九，孟關(guān)失守；緊接著四月初二柁縣陷落，初六曾城陷落，初八，突竭茨的騎兵已經(jīng)到了端州城下。
    與端州方向節(jié)節(jié)勝利不同，突竭茨人在南向攻打屹縣的過程中卻極不順利，一場連綿不絕的春雨遲滯了他們進(jìn)攻的腳步，崎嶇泥濘的道路和趙軍的梯次抵抗以及小規(guī)模騷擾戰(zhàn)術(shù)，都讓南路突竭茨倍感頭疼，因此大軍推進(jìn)緩慢，直到四月初五才越過趙集攻下盤龍嶺，拔下前往屹縣的最后一道障礙。
    這日天晚時分，一行數(shù)十多人冒著瓢潑般的大雨走在屹縣子午嶺中的山道上。這幾十個人前后分成好幾群，里面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都是衣衫濕透形容憔悴悲苦，一個個腳步踉蹌疲塌，踩著稀泥塘般的泥漿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掙扎。偶爾有人腳下一滑摔進(jìn)泥水里，旁邊的人卻似乎見若未見一般，既不停留等待也不伸手拉幫，只是木然地從旁繞道躑躅而行。
    商成和趙石頭也夾在這群逃難的人中。從十多天前那夜二次夜襲廣平驛得手之后，他們倆就跟著那隊如其寨的邊軍先奔北鄭，半路上匯合北鄭官軍余部撤向端州，白川大戰(zhàn)時他們在黃灘被突竭茨人后衛(wèi)擊潰，又退往謝李寨，然后又退往二谷川和拱阡關(guān)，拱阡關(guān)陷落時身邊的同伴死的死亡亡，倆人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逃出來。沒了邊軍的約束，臨時也沒可去的地方，再加上商成心里一直掛念懷孕的妻子，二人一合計，決定從小路先回屹縣，找到蓮娘再計畫，實在不行就朝燕山里一鉆一一突竭茨人的騎兵再厲害，也不可能去大山里顯威風(fēng)。
    天色越來越暗，雨也越下越大，仿佛天河被人撕開了一條大口子，連天接地的雨水變成了一道白茫茫的雨幕，十余步之外的景色都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徹骨的寒風(fēng)夾著冰涼的雨滴朝人身上砸，往人脖領(lǐng)子里面灌，人們不由得裹緊濕漉漉的衣衫，把身子佝僂得更低來抵擋這無孔不入的寒雨。
    山路既濕滑泥濘，又狹窄難行，最寬處也只能勉強(qiáng)容兩三人并行。道路兩旁邊倒是有寬敞的草地，可這些地方根本不能走人，因為誰都不知道下一腳踩下去會不會折斷腿一一為了預(yù)防突竭茨人的騎兵由小道穿插突進(jìn)，這里到處都是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陷馬坑。
    走在商成他們前面的年輕女人突然哎喲地驚叫一聲，摔了拎手里的包裹身子一斜，眼看著就要栽倒，趙石頭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拽，想把她扶住，哪料想他自己恰好踩在團(tuán)稀泥上，噗嗤一聲腳就直向下陷。他腿腳吃不住沒勁，手上自然也沒多少力氣，被那女人一帶，連他自己都要摔倒……埋頭走路的商成搭著他肩膀幫他一把，他這才站穩(wěn)腳步一一到這時他也沒松開拽住那女人的手。
    商成沒去注意趙石頭不規(guī)矩的小動作，也沒力氣去勸阻他的胡鬧，只是疲倦地耷拉著眼皮，拖著腳步跟著人群朝前走。
    過去十來天里和突竭茨人的連番苦戰(zhàn)，他幾乎次次都是小組的強(qiáng)點(diǎn)小隊的頭兵，雖然回回都能揀會一條命，可次次都是破皮見血，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尤其是右臉頰上那道紅傷，因為沒能及時治療包扎，再被血水一淋雨水一泡，幾天前就起了炎癥，一會兒傷口火燒火燎一般，自己摸著都燙手，一會兒又疼得鉆心嘴角直抽搐，到如今更是半邊臉都麻木得沒什么知覺了。
    這十多天里一直和他并肩戰(zhàn)斗的趙石頭卻不知道是走什么好運(yùn)道，也是幾番廝殺，也是鬼門關(guān)里搶條性命，卻連點(diǎn)油皮都沒蹭破。他不僅沒有遭商成那樣的罪，現(xiàn)在還撿了那女人掉泥水里的包袱幫她拎著，跟在那女人旁邊走，嘴里東一句西一句地亂搭訕。
    天將黑的時候，隊伍趕到半山腰的一座山神廟。
    山神廟已經(jīng)有些破敗，山門上掛的匾額黑漆早已斑駁剝落，字跡也錯落不清，做匾的木料經(jīng)過常年的風(fēng)吹雨淋，已經(jīng)現(xiàn)出黑褐色，還順著木質(zhì)紋理崩炸出幾條指許寬的裂縫。進(jìn)了廟，兩廂廡廊下凡是能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都擠滿了人。看見新進(jìn)來的人，無論是大人還是娃娃，都用充滿警惕的冷漠眼神盯著打量，直到確信這些人對自己毫無威脅，才麻木地把目光挪開。大殿里內(nèi)外也全是人。黑黝黝的大殿里只在山神像腳前燃著一盞小油燈，豆粒大的昏黃忽明忽暗，映得大殿里黑影幢幢。殿前一顆大樟樹下拴著幾匹騾馬，混亂堆著幾個箱籠。
    一個穿著邋遢廟祝裝束的人急匆匆地過來招呼，詢問了兩句，就讓先到的人騰地方，又把新來的人分作幾撥安排，有的去后院，有的進(jìn)大殿，有的就擠在廡廊里。
    商成臉上胳膊上身上腿上都有傷，夾襖夾褲即便被雨澆得透濕，幾大團(tuán)暗黑色的血跡卻是清晰刺目，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是從哪里尋來套在身上的嵌鐵片皮甲上，到處是刀劈槍戳留下的痕跡，再加上他身材高大，臉上從鬢角到鼻翼的傷口結(jié)痂處被雨水浸泡得泛著灰白色，愈加顯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龐陰沉得可怕。廟祝一臉敬畏地親自引領(lǐng)著他和趙石頭進(jìn)到大殿里，在不漏雨的地方尋了個鋪著干燥稻草的石條凳坐好，又張羅著給他們端來水和吃食。
    水是燒滾又放得半溫的開水，吃食是發(fā)黃泛黑的糠菜團(tuán)子，看商成和趙石頭吃得狼吞虎咽，廟祝還一臉恭敬地連聲說慢待了兩位將軍。
    商成咽下嘴里的碎糠菜渣，剛想開口解釋自己不是什么將軍，石頭已經(jīng)搶著說道：“這些東西還有沒有？”他對那個拎著包袱站在殿前檐下的年輕女人招下手，又對廟祝說，“那是我家將軍的親戚。要是不麻煩，就勞煩你再拿些水和吃食過來。”
    等廟祝再拿著吃喝轉(zhuǎn)來時，商成也沒揭穿石頭的謊話，邊吃邊問道：“你這里聽說過屹縣方向的消息沒有？”
    廟祝喏喏了兩聲，商成也沒聽清楚他說什么，倒是石頭替他說道：“他說，突竭茨的兵昨天已經(jīng)過了盤龍嶺……”他的神情很黯淡。突竭茨人過了盤龍嶺，那趙集肯定是完了，他的親戚熟人里肯定有人是再也看不到了。
    “過了盤龍嶺，離屹縣不過三十里地，看來今天已經(jīng)打起來了……”商成自言自語地說道。他馬上無比擔(dān)憂蓮娘的安危一一盤龍嶺離霍家堡更近。而且霍家堡不比屹縣城，連個圍墻泥垣也沒有，又緊鄰著官道，突竭茨騎兵從盤龍嶺沿官道下去，一個上午就能把霍家堡血洗幾遍……
    石頭看他眉頭緊鎖神情張皇，立刻安慰他道：“不怕。一一這都多少天了，突竭茨人南下的消息早該傳到屹縣了；霍家堡離縣城近，嫂子肯定能躲進(jìn)縣城。”他把手里菜團(tuán)散落下來的渣撮作一堆，一揚(yáng)手傾進(jìn)嘴里，看了看那個掰著菜團(tuán)一小口一小口朝嘴里遞的女人，喝口水才又自信滿滿地說，“嫂子比你能干，肯定不會留在城外。”
    商成沒理會他，繼續(xù)問廟祝道：“還有別的消息沒有？”
    廟祝眨巴著眼睛不知道怎么開口。
    還是趙石頭機(jī)靈，看廟祝的模樣就知道他沒明白商成想打問什么，就問：“屹縣和端州有什么新消息沒有？還有燕州，燕州出兵沒有？”
    趙石頭的話半官話半本地土語，那廟祝這才聽懂了，連比帶劃說了半天。石頭專心聽完，對商成說：“這是小地方，他一個看廟的人哪里能知道那么多？他說了，州府里的事情他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衛(wèi)軍出動了，又說端州打得厲害。屹縣這邊傳言也多，一會說端州衛(wèi)軍一個旅如今在屹縣，一會說中原的兵馬上要從南鄭開過來，還說一個猴將軍還是猢將軍的帶著兩萬兵現(xiàn)在就駐屹縣，這兩天就要和突竭茨人決一雌雄……聽起來全都象是胡謅。”
    “你問問，聽說沒聽說霍家堡的消息。”
    趙石頭替他問了。那廟祝只是搖頭，嘴里嘟嘟囔囔說了好幾好幾句。看他搖頭，商成就是滿心歡喜，但是又怕自己會錯了意，唆著嘴唇盯著石頭等他給自己翻譯傳話。
    “他不知道霍家堡的事情。”石頭耷拉著眼眉說，“都和你說了他是個窮山溝里的小廟祝，知道屹縣的事情就不錯了，哪里能知道霍家堡的事情？再說，就算嫂子來不及進(jìn)縣城，也能逃進(jìn)山里到山娃子那里避禍?zhǔn)隆！?br/>     商成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總算露出點(diǎn)笑容一一他早就想到了這種可能，但是聽別人嘴里說出來這種話，總比一個人在心里亂揣摩胡猜測要來得踏實。是啊，他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蓮娘不是個苯女人，心思也機(jī)敏，肯定知道這種時刻該怎么處置，因此上他在這里替她擔(dān)心，純粹是杞人憂天的關(guān)心罷了。
    那女人捧著手里的吃食聽他們倆說話，突然插嘴道：“我聽說，霍家堡早五天上就被突竭茨人放火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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