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吟看向四周山野“蜃景?”
他只知道海上水汽與靈氣結合, 可以形成活動的蜃物,攔截船只。但要造就這樣逼真的景物, 有山水樓閣, 那得需要多少靈氣啊?
沈溯微似乎明白他想問什么“他是將妖域的靈氣吸干了,全放在了這里。”
“那這里便不是妖域了,這里是——”
另一名靈越的元嬰弟子道“既然是蜃, 有什么可怕, 跟對付蜃物一樣用火就是了。我是火靈根,可以先來。”
他的刀上燃著橘紅的烈火。那名男童立在遠處,表情陰鷙地看著幾名入侵者,腳下一踢, 猛地將球踢來。
球在空中畫了個弧線,撞至眾人身前。這名弟子不以為意,豎刀而擊。
楚臨風和沈溯微卻聽到了細微聲響,神情立變, 迅速出手。球靠近的一瞬,化為抱縮的毒蟲張開大口, 被刀斬為兩段,卻并沒有如尋常蜃物消失,而碎成無數細小毒蟲, 嗡鳴著撲身而來。
沈溯微和楚臨風的劍氣連成一張電光交織的網, 攔在眾人身前。
仍有不少毒蟲穿越那名弟子的防護法盾, 從刀爬到他的身上。這名弟子面色痛苦,身現紅點,很快縮成一張皮囊。沈溯微迅速封住其經脈, 暫時停止這可怕的吞噬, 那名弟子被迫跳下水去, 弄掉身上的蟲。
爬上來時他面色極為羞憤,刀上火焰,緩緩滅成煙縷。很顯然,修為已經受損。
在場六人雖在金丹以上,但沒有對付這般邪物的經驗,鴉雀無聲。
沈溯微身上寒氣迸出,爬到他手上的飛蟲成了僵硬的冰粒,掉落在地,他同游吟道“窺字訣,探一下。”
上次不是這樣的。前世赴妖域,孚紹設置的蜃景是同妖域相似的一片荒漠,一進去便是生死激戰。沒有這么多色彩。
游吟使用了自己的神通。他的額心現出金色“窺”,額頭冷汗沁出“全是亮的。”
“什么意思?”
游吟解釋道“我可以借窺字訣看到對手的關節、元神要害之處。我的劍是一把軟劍,擅割,便是配合窺字訣所用。但若是修為在我之上的人,比如你,靈氣會加以遮擋,就看不真切。但是這片地方,放眼望去,全是金色。”
“也就是說,”游吟的神色有些難看,“我們所在的整個空間,就是孚紹本身。”
幾人靜默,高階修士可以元神出竅作戰,但若一個人幻化成一塊空間,卻是聞所未聞。
再看眼前漂浮的白霧,便感覺到每一顆細小的水珠,都帶著窺探和殺意,充滿鬼魅邪氣。
再看遠處,那名男童已經被人抱起。鈴歌之中,來人身著流光溢彩的長裙,披帛飄動。她的頭上有一對小巧的角,長發在光下流動著瑰麗的深藍光澤。男童似乎很不情愿,以鞋尖踢她,以手拍打,但慢慢放棄掙扎,伶仃的腳踝垂下來。
游吟馬上道“我見過她。”
楚臨風也道“是船上那個龍女。”令他痛過的人,自當印象深刻。
沈溯微凝視她片刻,從芥子金珠內泛出一冊典籍對照“是花涼雨。龍人族,半妖入道,原本是孚紹的師姐,后來失蹤了。”
那男童在龍女臂彎間,仍然轉頭盯著他們,目光帶著邪氣。二人走進一處屋宇。
“現在該如何?”
沈溯微持劍跳下船,雪白衣擺輕柔落下,臉上看不出情緒“跟著他們進去。”
閣子內傳來訓斥的聲音“我叫你選合適的人,不是叫你隨便帶人回來。”
花涼雨跪坐在地上,很好脾氣道“弟子知道。”
那男童卻直挺挺地站在一旁,語氣極為冰冷“又不是我想來的。是她騙我,以意識操控我,我不知怎么便跟著來了。”
聽人揭短,花涼雨不以為忤,反倒笑了一笑,有幾分狡黠。
“你做人要有點良心。”上首的中年男人轉向男童,目光如電,“她對你有救命之恩,收留之情,不然你早已死在巨蟒口中;你該在我責備你師姐時替她求情,而不是將責任推在她頭上。”
男童漠然道“那便讓我死好了。我死不死跟你們有什么干系?真是多事。”
中年男人不再與他多說,斥道“出去跪罰!”
男童踢踢踏踏地走了。
座上這中年男人丹鳳眼,長胡須,神情威嚴,沈溯微方才在畫冊中翻到過“座上此人是大混戰時代萬符宗的掌門,花涼雨的師尊,也已隕落了。”
游吟和楚臨風面面相覷。這么聽來,這名男童不是花涼雨的孩子,而正是孚紹本人!
掌門繼續同花涼雨訓話“涼雨,你攬了大災禍了。”
花涼雨道“上次我撿小傘回來,你也這樣說。”
“我沒有同你開玩笑。”
“他很可憐。原本也是尊貴的凡人,落入瘴林內,全家只活下來他一個,不得不與蟲獸為伴。瘴林內他救了我,我便不能不管。”花涼雨在掌門膝下,仰頭看他,如嬌憨女兒,“而且我總覺得,他會對我們有用的。”
“你想報恩,多的是其他補償的法子;至于有用,你指的是他用蠱用毒的神通?只能說,他在我們宗門,比落在那心術不正之人強。你行事如此天真恣意,早晚要吃苦頭。”掌門道,“他身上血液被毒蟲所侵,靈根早已殘損,難以修煉,日后他見同門進益,自己卻不行,你叫他如何作想?此人心狹,不適合修煉,只怕他恩將仇報,你引禍上身。”
“師父收我入門時,沒有如世人一般嫌棄半妖殘忍。那么對孚紹,說這些亦為時尚早。”花涼雨道,“我是大師姐,我會看顧好他們的。”
“但愿吧。”
孚紹就立在門后聽著,眼睫一垂,沒有表情地走向庭院。
男童身量瘦弱,垂下的道袍袖子寬大,蓋過了手。
從背后看,他藏在發絲下的脖頸蒼白羸弱,仿佛一劍就能砍斷,很難讓人將他和那位呼風喚雨的妖域之主相聯系。
沈溯微打量著這處后頸,便知肯定有人也動了殺念,尺素劍鞘一斜,擋住身后人的劍。
“難道要看著他玩這些鬼把戲嗎?”潛龍弟子楊洛不滿他的謹慎,若錯失良機,可能功虧一簣,當下撞開尺素,照著孚紹的腦袋砍去。
孚紹沒躲,好像沒有感知一般。
但楊洛的劍沾至男童的一瞬間,劍尖仿佛融化,整個人更如同被漩渦吸進去。掙扎之中,靈體內熊熊大火燃燒,人在火中變成火神咆哮之態,仍然融在霧中。
沈溯微不得已以“復蘇”神通,令火焰由大轉小,將他剝離出來,但劍是折了,靈根亦殘損。
太過邪門,仿佛某種詛咒。
見此狀,另一名潛龍弟子沈寂退了一步,頗有些崩潰“我要走,我要離開此處。妖域主人豈是我們殺得了的?我好不容易修至元嬰境界,難道要折在這里不成?!”
沈溯微剔透的注視,令沈寂羞憤“你難道不怕嗎?”
沈溯微明亮的雙目中竟沁出極淡的笑意,無謂地抽出劍,坦陳一個真理“我若是怕,就活不到今日。出春之中,越是怕死,越會先死。”
“一定有出去的辦法,我們不該跟你進來。去別處找找。”
三人決定去找出去的傳送陣,掉頭離開。
沈溯微立在原地,以袖擦劍“你們還要繼續跟著嗎?”
船上之人原本是他給自己挑出的隊友。不過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修為越高者,個性越強,難以協調。
“當然了。”楚臨風疑惑地抓了抓頭發,“我們不就是來殺妖域主人的,為何他們走了?”
游吟頂著一額冷汗道“我還是跟著你吧。我想看看后面發生什么,便是死也不做糊涂鬼。”又問沈溯微道,“你覺得妖域主人給我們看這些回憶,是何用意?”
“妖域主人未必有意為之,可能他已沒了神智。我們身處之處,就是他的意識。他意識之中保有之物,定然對他對他意義非凡。”沈溯微道,“找到薄弱之處,或可一擊。”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導致這一世的蜃景變得緩和。
若說有不同,那便是前世徐千嶼沒有跟來,自然也沒有帶來花涼雨的魂魄。也許花涼雨的魂魄是一個契機。
沈溯微的神色舒展了些。雖不在一處,但他留在她靈池的鎖可以感知到,徐千嶼應該到了一個溫暖舒適之處。
妖域之中,徐千嶼抱膝坐著。
方才妖域內下過一場細雨,幾個人在有靈氣處,攜手搭了個遮蔽風雨的木屋,可供弟子打坐。虞楚將煉器爐拿出來取暖,涂僵已經在下面晾曬她的傀儡。
徐千嶼凝神擦拭木劍,沒有事情可做,讓她心情很凝重。一旁的林殊月看著靈蝶上的文字,臉色紅紅白白地變化。
什么叫“你還活著啊”?
游吟沒有死,令人欣慰,他們之間也可以兩清。但這回信令人如鯁,她知道自己不對,但罪不至死吧。
林殊月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梗住,有些委屈,將靈蝶拿給徐千嶼看。
徐千嶼眼睛睜得很大“這是船上的人發來的靈蝶?”
“大概是了。”
徐千嶼馬上放下劍“快問問他,身旁還有其他人嗎?”
在傳訊木牌、喙鳳蝶、申崇都無法聯絡的情況下,這只靈蝶竟可以和外面聯絡,這多么難得。
林殊月明白千嶼擔心沈師兄,但想到和游吟對話,可能再收到一句“問候”,頓感壓力,直接閉上眼,將靈蝶給了徐千嶼“你來問吧,回復什么都別告訴我。”
徐千嶼直接將靈蝶發了出去。
“我在妖域。你在哪里?身旁還有其他人嗎?”
游吟展開靈蝶“……”
她居然敢回信,林殊月的承受能力不是一般的強。但看到她問及其他人,好似一塊石頭落在心頭,濺起塵埃。
看來對他的那句問候,真正的目的只是為探聽消息罷了。她想問誰?那名高大的天山弟子?
他雙眸黯淡,唇線繃直,瞬間感到無趣,甚至不想再看到這只靈蝶,便將它遞給了沈溯微“林殊月從妖域來的信。回一下。”
沈溯微沒想到還能同妖域建立聯系,他望著靈蝶上的問話,默然半晌,將踏入蜃境的六個修士的名字全部寫上去。
這樣,萬一沒有一個人活著回去,犧牲者的姓名能傳回宗門。
徐千嶼抓住靈蝶,目光掃過夾在其中的沈溯微的名字,心在狂跳,雖然這信不是師兄回的,但她也能感覺離他更近一些。
她也學著對面,將落在妖域眾人的姓名寫上去,放飛靈蝶。
沈溯微看到了一眾姓名中,徐千嶼的姓名,心中稍慰。將靈蝶揣進袖中,看向前方。
孚紹長跪在臺階上,手捧符書,面色陰郁地看,旁邊擺著一只碗、一個瓶、一把傘。
到午夜十分,空寂的庭院忽然吵鬧起來,只見那碗和瓶都長出了胳膊和腿,赫然是兩個十三四歲少女模樣的女鬼,那傘中也飄出個虛影,是一個頭戴蝴蝶結的骷髏。幾人切切察察地畫符。
“這個有效符術大全可真難,昨天才背的又記不得了。”
“師姐又去應酬了?宗門昨日梁上添了寶燈,差點將我照得魂飛魄散,聽說是夢影宗的長老送給師姐的,很是值錢,前些日子潛龍長老的夜明珠可以換下了。聽說潛龍長老還送了師姐衣裙布匹,師姐說宗門用不上,沒有收。”
孚紹刺啦撕去一頁紙,揉成紙團,發出刺耳聲響。
女鬼們道“快臨摹吧,一會兒師姐又說我們不如新來的師弟用功。”
“我們是鬼,畫不了陽符,師弟是人;而且師弟可以畫一整天,我們卻只能夜晚現身,自比不了。”
“可是師弟如此用功,為何連我們鬼修的修為增長都比不上,真愁人。”
“師弟,”碗中女鬼小心地戳戳這名面色陰郁的男童,道,“你可有什么神通?”
孚紹的眼睛死氣沉沉,最是怕人“什么是神通?”
“就是你擅長,但旁人都不擅長的事。”
孚紹垂眼想了想“我會縫人。”
“縫人?”
“比如將死人與狗縫在一起,讓人活過來,還會學狗叫;又或者將蝎子縫進鬼肚子里,自此這鬼的爪上就有了蝎毒。”孚紹越說越興奮道,“你們三個,我也可以縫在一起。”
他說完,庭院里的女鬼鴉雀無聲。
只聽叮呤咣啷一陣響,女鬼們躲進碗和瓶中,只張開四肢,像避瘟神一般奔逃進了閣子內。掛著鈴鐺的青色油紙傘也想跑,但行動不便,“啪嗒”摔在了地上“……”
半晌,碗中女鬼從閣子里伸出一只鬼手,把花青傘撿了回去。
孚紹繼續跪在空庭中畫符,只是身邊再無陪伴。
過了一會兒,忽然發瘋,將符書扯爛了。不知什么時候,夜風吹動鈴響,花涼雨出現坐在身旁,手上托著符書,發絲與披帛飄蕩。她坐在孚紹旁邊,指導他畫符。
孚紹又將縫人的話講了一遍,花涼雨只是笑了笑。
階上深處露水,院中有桂香,但細辨,像桂花酒釀的味道,甜絲絲的。
微醺的酒釀氣息從花涼雨身上傳出來。
他于是想到師姐們的話大師姐又去應酬了,好像有不少人喜歡她,挽留她。
孚紹側眼,游神看向夜空中飄下的花瓣。
花瓣倏然消失,令他下頜一縮。
花涼雨將符書遞給他,那上面竟出現了一枚完整的花瓣,似畫上去的一般。花涼雨道“這是我的神通,以凝視封禁術。我出生時,族人也視我為不詳,怕我多看一眼會讓他們丟了性命,一直以布條蒙著我的眼睛,想來跟你的‘縫人’也差不多。但使用得當,它也不會如何。”
“你不怕我嗎?”孚紹忍不住道,“師父說,我會行差走錯,我會是個壞人。”
花涼雨道“別擔心。我是大師姐,無論你們走得多遠,我都會把你們找回來的。”
孚紹說“我想學你的神通。”
花涼雨有些犯難,在符書上翻了一翻“好似有個差不多的符咒,封印符?”
說到此處,一枚符咒忽然如飛星般自符書內旋出,變得極大極亮,像一枚不詳的哭臉,朝畫外三人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