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的時候，尸人正蹲在馬路邊的小攤上，想把地上那個小手指頭長的玉觀音撿起來看個究竟。秧苗綠的小菩薩，雕得細致，慈眉善目，外圍卻又有點兒陳舊似的棕，就這么個小物什，竟然敢標出五位數。

　　地攤老板一再拍著胸脯保證道，這是我太爺爺從地里挖出來的，真品，絕對真品，傳家寶啊！您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有板有眼的，說得尸人差點兒就信了。

　　輕佻的男人聲音幽幽響起，帶著點兒吊兒郎當和揶揄:“妖氣沖得很，有什么好看的？”

　　尸人起身就往后踢了一腳，沒踢著，面色不善:“管找嗎您？”

　　沈道爺撩起眼皮往那一豎溜小地攤瞟了幾眼，也不管地攤老板慘綠的臉色，上來就打廣告:“你想買真貨盡管來找我，本人品行端正，祖輩世代良民，從不欺壓好人……”

　　尸人抬腳又踹了一下，這回踢著了，正好踢在對方小腿肚子上:“不勞您內。”

　　沈道爺沒來得及躲，疼得一呲牙，把領口繡的紅白仙鶴給呲歪了。

　　華燈初上，小巷子里燈火琳瑯。古玩街水深得很，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不找個識貨的人帶著，還真容易交學費。尸人跟著沈道爺晃晃悠悠走過幾條握手巷，見沈道爺幾乎跟過路的每個人都打了遍招呼。

　　問候無非是“吃了沒”和“走好您內”兩句話，翻來覆去聽得尸人心煩，他說:“道爺，怎么這一路上都是您熟人啊？”

　　沈道爺挑了挑鋒利的眉，正經的時候還真像個偽君子:“那可不，從小長到大，這片都是我鄰居。”

　　尸人就聽他一邊走正步一邊哼小曲兒，眼睛盯著鞋尖看。沈道爺戴著副墨鏡，手里搖著把木扇子，腕上的珠串子嘩啦啦地響，一雙修長的腿套在肥大的黑褲腿里，一走路，褲腳飄起來，露出里面純白色的高幫襪和黑布鞋。好像沒錢穿衣服似的。

　　幾百米的路愣是被他走了二十分鐘，最后尸人忍無可忍想上去直接暴打他一頓。沈道爺扶了扶墨鏡，一擺手:“慢著！咱到了！”

　　尸人回頭一看，潮濕陰冷的小胡同里空無一人，隱隱約約亮著一盞燈，燈光殷紅殷紅的，像團鬼火。尸人看得一激靈，罵道:“就這兒啊？我說道爺，您不是耍我吧？”

　　沈道爺啪嗒一合扇子，清了清嗓子:“否。”

　　尸人:“道爺，丑話說前頭，您要是敢蒙我，我可連您一起打。”

　　沈道爺一勾唇:“然。”

　　沈道爺推門進去。很奇怪的，門沒有關，只是虛虛掩著，一推，吱呀一聲響，濃郁的焚香味撲面而來。尸人跟著走進去，更多殷紅色的光傾斜而出。

　　一進門，就看到一面巨大的鏡子，一人多高，幾乎占據了整面墻，最上頭系了一塊紅布，像是充當陪襯，前面的小供桌上擺著個木雕。

　　虎頭，龍身，鷹爪，鏡子里倒映出它暗紅色的背，龍鱗一片片詭異地交疊著，兇神惡煞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扇門，像個什么不知名的邪神，在幽暗的紅光襯托下，顯得十分瘆人。進門時那股刺鼻的焚香味就是從它面前三盞小香爐里飄出來的。

　　雕的是個什么，尸人不認識。正看著，對面沈道爺忽然叫了他一聲:“過來！”

　　尸人走過去。小門市不大，也就三十來平米，無端陰森森的，宛如某種□□組織。

　　進屋之后，尸人看見桌子后邊坐了個中年男人，微胖，穿著一身紅袍子，沖他示好地笑了笑:“您好。”

　　沈道爺一恭手:“這位是羅老板。”

　　尸人點頭:“羅老板您好。”

　　“您好您好。”羅老板站起身，跟他握了個手，中指上的玉扳指在殷紅一片中很扎眼，“請問您貴姓？”

　　“免貴姓尸。”尸人道，“尸人。”

　　“好，好。”羅老板哈哈一笑，“詩人啊？沒看出來您還是位文化人啊，幸會幸會。”

　　尸人:“……”

　　尸人總覺得他誤會了什么。不過總不好開口解釋，還是隨他去吧。

　　一來二去，沈道爺開門見山，道:“羅老板，這就是我上次和您提過的那位買主，說對您的事很感興趣，想親眼看看您的貨。”

　　“好說，好說。”說完羅老板又是一陣大笑，笑得尸人胃里翻江倒海。一來是這屋子里氣味太沖，尸人不習慣氣味重的地方，他對某些特殊氣味過敏，二是這光實在是晃眼，血呼啦的一片，看著就腦仁疼。

　　沈道爺狹長的鳳眼一瞥，似乎察覺到他面色難看，哈哈笑了兩聲，道:“羅老板，話不多說，咱們開始吧？”

　　羅老板一拍手:“好！”然后猛地想起來什么似的，呵呵一樂:“二位稍等。”

　　他轉身撩起簾子，進到里屋去，不一會兒，端上來兩盞茶。熱氣騰騰的，一杯擺在尸人面前，一杯端給沈道爺。

　　這是什么茶，尸人聞了聞，沒聞出個所以然。好像就是普通的昭平紅，沏得很濃，紅棕色的茶湯在紅光的輝映下被混合成一種別扭的牛血色，濃稠黏膩，讓人心里堵得慌。尸人假裝抿了一口，放桌上了。

　　他裝作不經意地觀察著這間屋子。墻壁上全都掛著壁畫，各種各樣的，有大有小，都裱在紅木相框里，像拼圖似的把整面墻遮得嚴嚴實實。畫的顏色很鮮艷，但又不是市面上常見的某一種，像是用什么特殊的顏料混出來的顏色，清一水的土紅色，帶著不明顯的橘色條紋，離遠看還以為是貼了層老樹皮。

　　羅老板去不多時，又折返回來，這回手里端了個紅木盒子，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羅老板把東西擺在尸人面前的茶幾上，尸人聞到一股詭異的焦香味，像燒化了的燭臺。他立刻察覺到，這是動物尸油。

　　沈道爺用扇面掩了掩鼻子，故弄玄虛道:“羅老板保存的好啊。”

　　“那是當然。”羅老板仍是笑呵呵的，小豆子眼瞇成一條細縫，肥胖的臉上褶皺被抻得圓滑，黃里透紅。見尸人準備上手摸，羅老板又道，“詩先生且慢，這東西打開得還不是時候。”

　　尸人:“什么？”

　　羅老板把盒子往后撤了少許，笑意盈盈地望著尸人。

　　沈道爺同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只是那烏黑的眼珠里夾雜著一些模糊不清的情緒。

　　尸人心領神會:“抱歉，是我方才冒犯了。”然后他從大衣內側口袋里夾出兩卷紅票子，撂在茶幾上:“有勞。”

　　羅老板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在他對面的矮沙發上坐下了，他這一坐，倒顯得原本狹小的房間更加擁擠:“詩先生，這開箱之前，我還有點話想和您說。”

　　尸人:“請講。”

　　羅老板道:“不知道您聽沒聽過這東西的由來？”

　　尸人:“聽過。之前我有位朋友和我講過一遍，不過聽得不太完全。”

　　羅老板連連嘆氣，道:“您是有所不知，這故事啊，一傳十，十傳百，到您耳朵里，還有幾分真，可就說不準了。”

　　尸人心說你這是罵我棒槌唄？稍有不耐煩:“羅老板，您這么說，可就是不相信我了。我人既然來了，肯定是真心實意想和您做生意的。”

　　羅老板一樂:“誤會了！您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您真想買我東西，我自然高興，好事兒，但我也不敢蒙您。跟您說句實話，這東西，邪氣。”

　　尸人:“此話怎講？”

　　羅老板:“我說它邪氣，倒不是說它不干凈，咱請這些東西回家，不就圖個吉利嘛，心肯定得誠，您是沒聽過它真實來歷吧不如我給您講講，您聽完了，再好好想想是不是真的要拿。”

　　尸人一聽就明白他那點兒彎彎腸子了。合著是收了觀賞費嫌錢少，又后悔了不舍得賣了是吧玩誰呢？

　　尸人假笑兩聲:“好，您講。”

　　沈道爺懶懶地往后面畫壁一靠，開始閉目眼神，似乎對于這種場面早已喜聞樂見。

　　羅老板悠悠道:“其實這東西啊，一開始不是我父親的，是一位遠方的老鄉托我父親保管的。”

　　尸人:“怎樣？”

　　羅老板:“我父親年輕時候，是個進城務工的窮老農，后來跟人合伙做生意發達了，不少同鄉的特地追過來跟他借錢，鄉里人啊，借了可都是不還的，我父親最怕這些。后來有天，忽然有個人見他，說是托他辦件事。”

　　“您說。”

　　“那時候我還小，也就六七來歲，我記得那天是個陰天，門外忽然站了個瘦瘦小小的男人，穿個黑雨衣，遮著臉，看不清長什么樣，”羅老板道，“一開口說話，聲音特別啞，應該聲帶受損過，不是正常人能發出的聲音。”

　　尸人興致缺缺，抱著胳膊聽他講。

　　“他說是我父親的同鄉，卻又不肯說他叫什么名字，只是把一個方盒子塞給我父親，拜托我父親幫他好好保管，”羅老板道，“我當時看了一眼他的手，嚇了一跳。”

　　“怎么？”

　　羅老板忽然皺了皺眉，似乎在努力回想當日所見:“那個男人的手上，全是蛇一樣的蛻皮。”

　　沈道爺忽然插了句嘴:“說不定是被蛇仙附體了呢？這種事兒我以前見著的多了去了。”

　　尸人瞥了他一眼。

　　羅老板搖搖頭:“不是。我以為我父親會拒絕他，可是他沒有，他當時神色非常凝重，點點頭就答應了，并且再三保證他一定會好好照辦。我很奇怪，問他為什么，他只是告訴我，說咱們千萬不要和外人說。”

　　尸人心道，得嘞，那你還見人就說？

　　羅老板:“后來沒過幾年，我父親就得病去世了，他走之前有天忽然叫我過去，然后把那個方盒子給了我。我問他這到底是什么，他說，這是怨債。”

　　“我父親說，他年輕時候曾經做過錯事，他有次和鄰居家小孩上山打獵，不小心弄死了一窩蛇，鄰家小孩抓了蛇回家泡藥酒，他沒敢拿。所以老蛇記仇，報復了那家人，”羅老板道，“鄰家小孩長大之后娶了同村的姑娘，結果十月懷胎，懷了一窩蛇。”

　　尸人莫名感到有些反胃。沈道爺聞言，似有似無地嗤笑了一聲。

　　羅老板繼續道:“那家人嚇得不輕，趕緊上山拜佛，到驚蟄那天晚上，他妻子做了個怪夢，夢到她坐在船上，有個半大的紅衣小男孩站在岸邊，朝她扔石頭。”

　　“結果第二天，她忱頭底下就莫名多了個玉觀音。”羅老板道，“道長說這是有貴人愿意幫她渡劫，所以借了個貴物給她，但這東西只能避一時難，怨氣化不開。慢慢的，怨債就會轉移給她身邊兒的其他人，所以她家人都會長蛇皮。”

　　尸人哦了一聲。

　　羅老板:“他一直惦記著我父親，怕我父親也染上怨債，所以特地把這東西送來，想為我父親避一避難，我父親收下之后，一直把它埋房后的地里，鎮宅子。但現在他老人家不在世了，劫就自然化了，這物件我留著也沒什么用了，就想著找個有意人收著。”

　　尸人調整了個略微端正的坐姿，說:“正巧，我就想找個能化劫的東西。請開吧。”

　　羅老板朝他身后的沈道爺望了一眼，沈道爺點了點頭，羅老板這才端起盒子:“那好。”

　　他啪嗒一下把盒子打開。里頭的紅絲絨布上穩穩當當擺著一個玉觀音。小指頭大小，秧苗綠，五官刻得細膩，邊角有些發舊似的黑。尸人盯著看了幾秒鐘。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雕得還差那么一點兒。

　　比地攤上那個還差那么一點兒。

　　尸人緩緩吸了一口氣，又微笑著吐出，額角青筋暴起。他一手抄起茶幾上那個破茶杯，哐當一下砸在玉觀音上，抬腳就掀翻了桌子:“你們倆他媽的合伙跟我埋地雷是吧？”

　　玉觀音連著盒子一起摔在地上，啪嚓一聲摔得粉碎。沈道爺顯然也是沒想到會有這一出，他扶著墨鏡低聲罵了一句:“靠，姓羅的你怎么八百年不換貨？”

　　羅老板臉色一變，眼看要被尸人拳頭砸臉上，渾圓的身體利落一閃:“你這人怎么動手……”

　　尸人還想再砸一張桌子，心說今天弄不死你倆我就不姓尸，他凳子剛抄起來，就聽羅老板大驚失色地一聲喊:“等等，這是怎么回事！”

　　尸人手下一頓，見羅老板剎那間面色慘白，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地，尸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被摔碎的玉觀音碎片蹦得到處都是，一張破舊發黃的小紙條，夾雜在滿地的碎屑中央。

　　上面寫著兩個血紅的大字:“救命。”

　　尸人看向沈道爺，沈道爺同樣臉色慘白。羅老板的聲音因極度震驚而變得扭曲:“這是什么……這東西之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