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在院外，陸耀華是早就熟路的。
    “走這邊......”
    蕓生急得暈頭轉向了，確實不該帶著他走正門。
    “伊迪斯！”進了屋，似是與院長相識已久，蕓生亦聽見院長回了一聲，叫得該是他的英文名。
    陸耀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這間窄小的單人房，回過神，心便被床沿邊坐著的那抹身影引去。
    “幾時開始發熱的？”
    “今晚。”
    蕓生撩開小初的褲腿，陸耀華查看后，又小心翼翼捏開孩子的嘴，打開手電看了看，松了口氣道：
    “你別擔心，不是那個病。”
    蕓生目光楚楚凝著小初心疼問道：“那他腿上的......”
    “應該是在花園那些地方沾染了草氣，不小心撓出來的。”陸耀華檢查一番，便發現這孩子底子不如同齡人好。“發燒，是受涼了。”所幸不是風寒。
    蕓生難受不已。怪她這個當媽媽的不好，都怪她......要是她再仔細一點就好了。
    “別自責，你......”陸耀華語氣一頓，忙笑過掩飾道：“你一個人，有顧及不過來的時候再所難免。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發熱起得快去的也快，好一次便能增強一次免疫力，倒也是好事。”
    “我這藥箱里備了藥，德國生產的沖劑藥粉，甜的。你拿多一些，用奶瓶兌熱水給孩子喝。”趕去那少帥私宅瞧病的時候，又不知那邊的具體情況。為了以防萬一，所以什么年齡段的藥都帶了些在藥箱里。倒是意外，兩個孩子相差不過半歲左右，正好用得上這藥。
    蕓生接過藥起身，走到房間里唯一那個五斗柜前，打開抽屜，取來了鐵皮盒里攢下的錢。
    “我不知道你出診要多少錢，這些夠不夠？”她聽姜媽無比自豪的說過，他出診費很高。
    陸耀華意外看向她，心里諸多問題想要問，聞言卻猛地一愣。
    “若是不夠，我替伊凡上課那一個月學費，就不用給了。”蕓生努力想要自己有些尊嚴，心間卻莫名酸澀起來。
    她這話，倒是提醒了他。
    “呵呵，怎么能收你的診費。”清朗一笑，忙又解釋道：“再說，難得伊凡遇見一位非常喜歡的家庭老師。倒是我該給白同學漲工資才是，豈還有不給的道理？”
    蕓生望著昏暗的燈光下他那雙丹鳳眼溫柔的似沉了星光，又一瞬墜入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中。
    她小心翼翼地將脖間項鏈上那枚可笑的戒指握在掌心，可笑地對著身旁的人說：
    ——“我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蕓生垂眸再不愿對視那人善解人意的笑，仿佛他的眸中有一面鏡子，將過去那個愚蠢的她又曝光在自己眼前。
    “謝謝陸醫生，我送您出去吧。”
    他那聲白同學是在刻意提醒她，她豈會不懂。可已決心要同過去劃清界限，他縱有他的好意，她亦不能要。
    陸耀華愣怔間點點頭，蕓生去拾他拿出來放在藥箱上的藥，順帶偷偷的將錢塞了進去。
    他自然沒來得及發現，只見她似要替他拎箱，下意識忙去搶：“不用......”指腹不慎劃過她纖細冰涼的指節，“我自己來。”
    蕓生將人送上車，陸耀華見她轉身回去，似想起什么，忙掏出了本子寫下一串數字：“這是我診所的電話，你往后若是有需要......盡管帶著孩子來找我。”不到天黑，他通常不回公館。也難怪，都一月了，才發現伊凡口里時常念叨的老師，竟是她。他突地笑了，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又懊悔地咬了一下唇......疼，原來是真。
    可望著那抹窈窕的背影，他不覺又皺起眉。
    “——白老師，小初的病，好了？”
    又過去半月，伊凡沒見小初也已有半月。
    蕓生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上月的工資結過后，她沒想到竟比原來說定的還多出了三倍。找到姜媽退還多余的錢，姜媽卻說這事她不能做主，要她去找陸耀華。可她來上課的時間是碰不見他的，再有貿然去診所，怕耽誤他診病。
    “姜媽，你家少爺，平時幾點回來？”
    “平時都是八點才回來，最近還要晚些。前幾日聽診所那邊的人說，天津來的那位少帥，每天八點半準時派專車來接......”
    蕓生眸光下意識一黯：她等不那個時候。
    離開了公館，決定去診所碰碰運氣。
    她坐在診所外的白漆長椅上，等了一個多小時，想來等到吃晚飯的點，那人總歸還是要休息的吧？
    “你們陸醫生在嗎？”
    工作人員一見是平時來接人那位長官，不敢怠慢。
    “在的，今日病人多，沒有出診。”
    “那，方便見一見嗎？”
    “方便，方便......”
    蕓生僵硬了身子，將頭低到不能再低，長發落下兩縷，遮住了臉。
    縱身而過的許朔走了兩步下意識停下，卻叫辦公室走出的陸耀華引走了注意力。
    “少帥今日這么早叫我過去嗎？”陸耀華為難問道。
    許朔卻如釋重負地搖了搖頭，“不是，是孩子病好了，我專程......是少帥專程叫我來感謝您的。”他今日特地將自己打理體面，過來拜別恩人。卻又怕對這醫生說漏嘴，叫秦嘯川察覺到他的異樣，于是忙改了口。
    “醫者本職，不必言謝。”話雖是對著眼前這人說的，目光卻被走廊盡頭起身離去那抹背影奪去。
    “陸醫生？”
    許朔順著那人的視線轉身朝外看去，卻并沒有看見蕓生。
    “——白姐姐回來啦！”
    院墻外定時定點候著的孩子們一窩蜂圍了過來。
    “姐姐又買了什么好吃的回來......”
    “你們都讓讓，我也瞧一眼。”
    “別急，人人都有份的。”
    蕓生拆開了土黃色的油皮紙包，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藍布衫的寸頭小男孩缺著牙急急咬了一塊白糖糕，手里還多抓了兩塊。
    “小心燙......”
    那群孩子間有一小花臉姑娘見狀大笑道：“姐姐你瞧，虎娃虎娃......尖牙都換掉了，還成什么虎？！”
    “說，說什么呢！又不是不長了......”那孩子梗著脖子包著一口吃食回嘴道。
    “你們瞧，牙都沒了，還搶糕吃呢！”原來那小姑娘機靈，使了一計。趁其不備，便奪了他手中的糕。
    “白姐姐，你看她......”
    委屈巴巴告了狀，小姑娘卻正氣凜然道：
    “姐姐才不幫你呢！每天每人就兩塊，誰叫你拿多......”
    蕓生無力地笑了笑，眼眸里盡是心疼。
    “好了好了，姐姐下次再買。”
    滿腹心事進了側門，迎面卻撞見院長。
    “我知道規矩的，那幫孩子不會進來的。”
    院長在院里收留的孩子早已到了上限，不能再收了。
    “蕓生，這不是長久之計。”
    “我知道，只是......能做一點，便是一點吧。”就像當初，院長幫她。
    “哎......”院長嘆了口氣，“剛剛耀華又給我來了電話，問我你平安到沒有。”
    又？蕓生不解，院長眸深意重又道：“自打那次他來替小初瞧過病后，每日你前腳剛去上班，他便來電話詢問小初的狀況。等到你下班回來的點，又專程來電話問。我多嘴問了一句，他才告訴我，原來你們是大學同學。”
    “那您......”
    “我沒有說。”院長搖搖頭，“我想，若他親口向你問了，你要是想告訴他，自會告訴他。”一切自有天注定。
    聽了院長的話，蕓生的心事更重了。
    翌日，是周末。
    伊凡不用上課，在家擺弄著手里的飛機模型片刻不停。
    “爸爸！爸爸！你看，我......”伊凡手里握著飛機，嘴里呼著氣，滿屋子亂跑。
    陸耀華難得在家休息，伊凡纏他纏得不得了，他索性拉過他質問道：“你小子，難道一絲一毫都不想你威克叔叔嗎？”
    伊凡眼里的光芒閃爍了幾下，卻堅定地搖搖頭道：“不想，半點也不想。”
    看來家教還是有用的，中文有長進。
    “伊凡，比較想白老師......”
    陸耀華陷在沙發間的動作一僵，又問：
    “白老師......你跟白老師說話，也叫我爸爸？”
    “Yes！Whynot？”伊凡鬼靈精怪地瞪他一眼。
    陸耀華被他氣得哭笑不得，揚手落在他屁股上兩下。
    “小東西......看你往哪兒跑！”伊凡從他掌心下跳起來，陸耀華孩子氣般大笑，追著他玩起了貓鼠游戲。
    “爸爸，爸爸，爸爸......”伊凡做了個鬼臉，“哎！抓不著！抓不著！”
    “——小心。”
    伊凡本想往花園里逃，卻迎面撲進一人懷里。
    “白老師？！”
    孩子欣喜的笑聲蕩開在這一室空曠的大廳，陸耀華唇角亦止不住起了溫柔。
    “怎么周末不休息，還專程跑一趟，是不是伊凡又闖禍了？”
    他親自倒了茶遞到蕓生手中，蕓生客氣接過，卻并沒有喝。
    “沒有。”蕓生望著一旁玩玩具的伊凡，“伊凡很聰明，學什么都快，就是少了點耐性。”
    “是嗎？剛回國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帶回來個傻小子呢！”陸耀華笑道，目光卻是在觀察她的反應。
    “暑假馬上就要過去了，或許可以送伊凡去學校里試試，放他一個人閉門在家學，其實對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不太好。”
    陸耀華贊同地點點頭：“那白老師，有什么好學校推薦嗎？”
    “城東這邊就有一個中西式的小學，伊凡應該能很快適應。”蕓生說完，打開了手中的包，取出了一封早已備好的信。
    “這是......”陸耀華訝異地望向她。
    “辭職信。”蕓生淡然回望那人道，“還有陸醫生多付的錢。”
    陸耀華旋即變了臉色，忙起身解釋道：“我，我不是那種意思！”
    “是......是伊凡，伊凡真的很喜歡你，你教得好，我才肯付這么多，因為值得。”他急急走向她，口足無措道。
    “不值得。”蕓生淡淡一笑，退開一步，望向花園里奔跑的伊凡柔聲提醒道：“伊凡畫畫很好，陸醫生或許可以再給他請一位美術老師。至于國文，等他進了小學念書，自然也不會落下太多。”
    原來介紹學校，是她早有的準備。
    “你，是不是覺得我冒犯了你？”
    蕓生一愣，失神笑道：“沒有的事，陸醫生不要多想。”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再叫我陸醫生。”
    “好。”她眉眼間的笑意軟了他的心防，卻一瞬又道：“你是伊凡的爸爸，那我叫你一聲陸先生或者陸少爺，也是應該。”
    話語間的疏離仿佛起了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