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莫斯科起飛的飛機已經連夜飛行了九個小時，只消再等七個小時，飛機便會降落在北平西郊的民用機場。
    許朔坐在機艙內，心下微微不安，于是小心翼翼的問道：“九少，咱們真的不用先回一趟天津嗎？”
    只見他身旁的那位英挺的男人緩緩擦拭起自己手里的德式手槍，繼而糾正道：“錯了，是我不用先回趟天津，而你還是要替我回去跑一趟。”
    “可是九少，大帥那邊……”許朔為難道。
    “許朔，沒有可是，你明白我為什么急著回來……你且先偷偷回去告訴我六姐我回國之事，我父親那邊，她自有辦法幫我暫時瞞著。”
    他仔細想過當年那件事，或許真的是個誤會……只怪當初他年輕氣盛，太過意氣用事，太過自負，所以聽不進去她的解釋，傷了她的心……現在想來，他當年真是混賬。
    秦嘯川的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貼近胸口的地方依舊裝著那張相片，只是因為時光的打磨，邊角都起了毛邊，墨色也漸漸淡去，而那張如畫的臉卻一如初見那般驚心，一顰一笑都那樣傾城絕色，于是清晰的刻在了他的腦子里，他的心里。
    既然忘不掉，那就重新開始。
    他這樣告訴自己……
    所以他回來了，他要去找她。
    他想她。
    這些年，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想她。
    北平城，民生書店。
    那晚結束之后，江藝維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溜回了家里。她走的時候把閣樓上了鎖，于是父親便只以為她在同他生氣，所以倒并沒人發現她一夜未歸。
    她躺在床上，下半身依舊有些微微撕裂般的疼。她那日穿去那里的衣裳那人說給扔了，于是叫人拿了身上穿著這件嶄新的喬其紗格紋旗袍給她……江藝維抬起衣袖靠近了自己的鼻子，低頭仔細嗅了嗅，這才聞到一點淡淡的熟悉的味道。
    這是那個人身上的味道……她的腦子里又細細的回憶起了那夜的瘋狂，于是臉上微微燙了起來。
    曹正坤那天已經答應她再過幾日走完程序就會放了那些抓起來的學生，她的心終于松了口氣，于是趁機又得寸進尺的補了一句：“那還有一件事，你之前答應過我要幫蕓生查出兇手，你……你不要忘了。”
    曹正坤敷衍的點了點頭，起身披上睡袍走到落地窗前點了一支煙，抽了兩口才又轉頭看向她。
    他提醒道：“既然說好了這是一場交易，那就還望江小姐守口如瓶，我不希望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
    她心里微微泛起了疼，當時卻還要傻傻的不甘心問道：“我們，是什么關系？”
    他俊美的眉眼一挑，勾起了一抹淡笑，殘忍道：“自然是見不得人的關系。”
    ……
    江藝維深深吐了幾口氣，她抬頭看著閣樓的天窗外噼里啪啦拍打著的雨水，心冷得發顫。
    “你完了，江藝維。”她無可奈何的嘆道。
    只見那個短發女孩子的唇角漸漸浮起了一抹苦笑……
    她知道，她完了。
    其實打從第一眼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她就心動了……所以她知道，她完了。
    從前那么多年她倒還不知，原來自己也是個這么膚淺的人，江藝維嘲諷的想。
    ——她愛上了他，因為皮相。
    夏季的雨總是說來就來，明明早上的天氣還十分的好，到了下午卻烏云密布起來。
    閣樓下的江家書店，因為下雨，生意并不十分的好。白蕓生收了傘抖了抖上面的雨水后放在了書店的柜臺邊靠著。
    江叔同聽見動靜后便放下了賬本，抬頭看了眼來人，接著就沉聲對著眼前這個明艷動人的女孩子問道：
    “白小姐！來找我們家藝維的嗎？”
    白蕓生聽出了江叔同話里的拷問之意，心想他肯定是因為學生運動的事擔心自己女兒再出去惹亂子，于是忙搖搖頭道：“不是的江伯父，我只是上街買些家用，順便把維維前陣子借我的書帶過來還了。”
    江叔同松了口氣，但還是謹慎笑道：“哎呀，那丫頭還在同我鬧別扭呢！眼下正把自個鎖在閣樓上，你還是別往她槍口上撞了，書就給我吧，待會兒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再給她。”
    “那就謝謝江伯父了，我這就回家去了。”她也客氣笑道，心里卻嘆了口氣，看樣子今日是見不到江藝維了。
    雨已經下了好一陣了，若是剛下那會兒怕是還能攔到黃包車，只是現在街上就只有飛馳而過的汽車，黃包車車夫都去避雨去了。
    白蕓生撐著傘一路小心翼翼的走著，她低頭看著腳邊雨滴濺起的水花，心里微微有些酸澀……她何時才能有一個安穩又溫暖的家呢？
    一路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人已經走到了胡同口。白蕓生看著那條長長的青石板路，又想起了平日里劉嬤嬤買菜的身影，于是含著淚笑了起來。眼下已經到了晚飯點，嬤嬤肯定都做好飯菜等著她了，想到這……她的腳步也漸漸歡快起來。
    ……
    白蕓生進了內院，站在滴著雨水的屋檐下收起了傘，一轉身便看見廚房門口呆站著的劉嬤嬤。
    于是笑著問道：“嬤嬤，這是怎么了？”
    劉嬤嬤的眼睛掃了眼臥室，欲言又止。
    白蕓生卻是沒有察覺，只彎身拍了拍旗袍下擺的雨水，接著道：“嬤嬤，我衣裳濕了，我回臥室換一件就來吃飯，你先備著吧。”
    劉嬤嬤剛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到嘴邊的話到底還是咽了回去。算了，年輕人的事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她看得出小姐心里其實放不下那個人。
    白蕓生垂著頭推開臥室門走了進去，待她關好門轉身的一剎那便驚得愣在了原地。
    一個高大英挺的男人立在她的書桌前，那身影熟悉得可怕。這兩年，他不住的出現在她的夢里……像是一棵樹一樣的在心里生了根，日漸瘋長，于是再也拔不掉了。
    秦嘯川緩緩轉過身，眉眼間的英武一如初見，只是在莫斯科不要命做任務的這段日子里憔悴了些許。他身上沒有穿軍裝，而是換了件中式絲緞長衫，玄色的底子絳紅色的團花暗紋，比起軍裝時的英挺帥氣，此刻更多了一分俊逸出塵的氣息，仿佛整個人都沉穩了許多。
    “你……你！……”她驚得說不出話來，眼里漸漸盈起了水汽，那英挺的身影在她那雙如夢似幻的淺灰褐色眸子里也漸漸朦朧起來……于是，這一刻倒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了。
    只見他笑著向她走來，那么多的思念只讓他忍不住急切地摟過她嬌小的身子緊緊的按在懷里，巴不得此刻融為一體。
    “蕓生，我回來了。”他的聲音低沉，好聽的那樣真實。
    “你……”
    他的懷抱溫暖的像一瞬而過的夢一般，她靠在他的懷里依舊說不出話來，只有眼淚無聲的在那張絕艷的臉上肆意流淌著。
    “我后悔了。”
    他緊緊抱著那個朝思暮想的人，氣息微顫。
    “……”
    他后悔了，他不該放她走。
    秦嘯川捧起她的臉，深深的看著，鄭重道：“對不起，當年都是我混賬。”這句話他早該說的。
    短短幾個字，卻字字重于千鈞，壓著她的心喘不過氣來。
    她回過神推他，淡道：“都過去了，我不在意了。”
    繼而想起什么不可置信的事，于是她又忙問道：“你，你不是在俄國念書！你怎么知道我在北平？”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在俄國？”他不回答她反問道，手卻又越收越緊。
    “我，我偶然看了報紙知道的……”白蕓生面上漸漸浮起了淡淡的櫻粉色，慌張的掩飾道。
    秦嘯川的笑意更濃了，嗔道：“是嗎？我都不知道，你原來這樣愛說謊話。”他去國外念書的事根本沒有哪家報社敢公然寫出來登報。
    “我沒有。”
    她低低小聲反抗，卻不料被他俯身探過來的唇封住了口。
    秦嘯川的眼睛小心翼翼的盯著她的，那里面含著濃濃的思念和珍惜的神色……她的眸光盈盈一閃，卻陷進去無法自拔了。
    這個吻輕柔的像一場細雨，只是淺嘗輒止他便松了她，此刻的他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他。
    “你還要騙我嗎？嗯？”他又捧起那張小臉，嗓音迷離。
    “我沒有騙你，你放開我！我們，我們沒有關系了……”她緊張的拉回思緒，下意識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控，于是急切道。
    “嗯，我知道。”他忍耐的松開了她，順著她的意思。
    “你來北平究竟想做什么？”她退至一旁問道。
    “重新追求你。”
    他的聲音淡淡的，她卻慌了，于是急忙搬出了趙廷宇。
    “我現在有男朋友的！”
    “嗯，沒關系。”他點點頭，繼而又笑著補了一句：“那你是想要自己去提分手，還是我讓他給你提？”
    只見他面上一派認真的神色，她便更慌了……若是他找到趙廷宇，那她的謊話不就不攻自破了？而且以秦家的勢力，趙家又算什么，她怎么好意思再給朋友添麻煩……
    “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找別人麻煩。”她故意冷著臉提醒道。
    “你說什么？太小聲了沒有我聽清楚……看來還是我去給他提，讓他主動離了你好。”他故意略過她的話，悠然道。
    “你不許找他！”她瞪著他，看著他勢在必行的樣子只好敗下陣來，接著低聲妥協道：“我自己去提，你不要找別人。”
    秦嘯川終于滿意得笑了起來，心里卻并不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