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夜。
白日里諸多煙火街市氣,一到晚上卻靜得出奇。
蕓生在廂房給小初喂過晚飯,小家伙飯后回了精神,對這陌生的地方好奇又大膽,想往院子里去。她心情沉郁吃得不多,但思忖著正好讓小初消食,便也邁腿跟去。
“——少爺,少爺?”領人前來送東西的小家丁連叫了兩聲沒用,只得落手輕拍了拍貓在月墻下那人的肩。
李景云以為是跟來的小聽差,眉頭一擰,忙拂開肩頭的手:“噓!”
小家丁不解,湊上前壓著嗓子又道:“少爺瞧什么呢?”
“嚷嚷什么,想讓本少在外人面前丟臉嗎?”李景云頗有些不耐,端看著院子里那女人和孩子,心中生出好些疑惑:不知秦嘯川是真遇到了些許棘手之事,還是故意將自己女人和兒子送過來給他添堵的?
傭人早先給小初送了許多小玩意兒來,蕓生無意掃一眼花墻,旋即折身進屋尋了個小皮球出來。
“小初,想玩嗎?”
小初眼一亮:“球球!”
蕓生將球落地輕踢了兩下,小初便得要領。
“媽媽,球球,過來。”
蕓生含笑應聲,給孩子踢過去,卻故意偏了方向。
孩子的目光追著滾偏的皮球,小球滾到花墻后不遠便停下。李景云略顯尷尬得直起腰,自知早已被發現,索性拾起球走出去。
“小姐……”李景云含笑一聲忙又換了稱謂:“夫人,可用過了晚餐?”若是沒有,他正好請她一道。
蕓生自然謹慎,客氣一笑:“我和孩子一道吃過了,多謝李少爺關心。”
“哦,管事剛才交代送餐過來不久,夫人這就吃過了?……看來是府上招待不周,飯菜不合口味罷。”李景云若有所思,隨即改了主意:“我看天色尚早還未到入睡的好時候,不如夫人賞臉,讓我這未盡地主之誼的人將功補過。”
見眼前人將要開口拒絕,李景云徐徐又道:“以免少帥日后不滿怪罪,夫人且同我出去逛逛,左右也比呆在這悶死人的院墻中好。如何?”
少帥二字像細小的冰尖兒般刺進一處裂縫,眼見推脫不掉,她索性應下。
李景云自然將她眼底細微的反應收入眼中:這女人,同秦嘯川之間到底是個怎樣的關系?為何他僅僅只提了一聲少帥,她便如此抗拒。
出了老宅,才見城西夜色燈火璀璨不輸東城。
“跟在少帥身邊,想來夫人該少有機會來這樣的地方吧?”
李景云今日換了一身裘領長衫打扮,俊美異常,只是那日山上初見時那雙精于算計的眼眸回了清澈,言語間的懇切亦讓她松了一口氣:他不知道自己在北平念過書……難得他身邊的人,卻沒有事先打探她的底細。
“我同少帥并不是李少爺想的那般。”
“夫人哪般?”他似乎找到了日后可以嘲弄秦嘯川的好點子,眉眼皆展開,眼尾蕩著點寒沁,細密濃黑的睫毛仿若沾了露水華澤。
“少帥已有妻室,我亦有心間人。如此,再擔不起先生那聲夫人。”秦嘯川將她送到這里,便是該明了了他們之間的距離。而那一夜,于她而言,亦不過只是一場交易。
呵,那這個孩子……李景云探向她懷里的小初。
街上突起風,她借機轉過身,心神稍定。風里悠悠蕩來一陣極有韻味的小曲兒,石灰青色的牌樓映著暖黃燈籠,大隱隱于市,只待有心人抬頭一眼,便現玉春樓三個大字。
“先生不是想聽戲?去晚了,一出折子戲便只能聽半出了。”如此不見,原不想再念。
李景云望著身前那抹窈窕的背影沒入牌樓之下,腳步一僵,片刻失神。梨園的招牌像是一記沉甸甸的墓碑,俯仰間砸落在心頭。
他只顧著算計秦嘯川,竟不成想失算到自己身上。
高壘的戲臺上開場的評彈將將落幕,劇場看客吊足了胃口,下場戲正好開鑼。
“少爺,今兒個竟是京城四喜班的班主來唱!”小聽差補完票興沖沖上了二樓交代。
李景云打發走了小聽差,才又趁機找話:“可是沾了夫人的光……瞧我,又忘了。還不知小姐姓名,如何稱呼?”
“我姓白。”她仍是刻意疏遠。
“我既長你幾歲,自擔得起做位兄長……那日后便叫你小白,如何?”李景云刻意勾起嘴角,展眉一笑。
蕓生心頭一悸,明麗的眉眼被茶煙裊裊的水汽氤氳起一層薄霜似的霧。罷了,這人一看該是公子做派隨心所欲慣了,她又何必同他較真。
四手鑼鼓琴弦后,旦角亮相:淡紅軟綢對胸襖,外系一白綢長裙,腰間那條絲絳編成的彩色圍巾旁綴著一掛玉佩。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李景云早已熟知這戲文,腦中生出幼年景象,失意間不覺跟唱出調。那咿呀之聲略顯生澀,不合拍也少韻味。蕓生坐在近旁,細聽卻比檻下樓臺上那戲中人還多一味凄怨。
“我不信你就不好奇——我同少帥究竟是個什么關系。”
蕓生回過目光,一雙淺眸清澈見底。
李景云微愣,失策笑道:“你可知那人在北平是個怎樣的搶手貨,也就只有你如此不擔心。”
“擔心什么?”
“瞧小姐也是書香門第出身,除了男女之情,難道一點不知這世上……還有古人口中常言的——龍陽只好、斷袖之癖。”末聲,他故意壓下聲氣,頷首湊近蕓生。
她心頭不解默念兩聲,隨后當下面紅如沸,半天不能言語。
“——他不是那樣的人,先生休要胡說。”
蕓生抱好懷里睡意襲來的小初,不覺厲聲憋出這樣一句,對面的李景云竟漸漸失了笑意。
“他自然不是那樣的人……”他喃喃自語,轉眸落到蕓生身上,“今兒個果然不是個聽戲的好日子,小白可愿聽我講個故事。”
桌上不知何時端來了酒,李景云慢悠悠斟上一杯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當年,有個姑娘紅遍整個奉天城時,也就同你一般大。”他的聲音沉下來,像一片壓滅陽光的烏云,褪去了濁世掩面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