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萬嘉桂起了個早,親自用汽車把鳳瑤送去了學(xué)校。等他掉頭回了家,卻是在家門口看到了茉喜。
推開車門跳下汽車,他很自在地、幾乎有點野地扯著大嗓門打了招呼,“嗨!早上沒吃飽,還要再喝幾口西北風嗎?”
茉喜也興高采烈地作了答復(fù):“等你呢!”
萬嘉桂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她面前,看她的小臉蛋被寒風吹成了紅彤彤的小蘋果,“等我不會進屋里等?非得在外面凍成個紅蘿卜?”他邊說邊走,腳步不停。
茉喜轉(zhuǎn)身跟上了他,幾乎有些巴結(jié),“你今天忙不忙?”
萬嘉桂將一只手插進褲兜里,仰頭望天很認真地想了想,末了扭頭對著茉喜答道:“不忙,我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占住文縣,沒別的事兒?!?br/>
茉喜眼巴巴地笑了,感覺萬嘉桂的一舉一動都英俊瀟灑,“那我陪你待著?!?br/>
萬嘉桂欲言又止地一張嘴一挑眉毛,忽然想起這小丫頭對自己是頗有幾分意思的。照理來講,這就應(yīng)該避嫌,可是……
可是,他也承認茉喜身上的確存在著一種誘惑力——在大部分時間里,她都像個活蹦亂跳的淘氣丫頭,可是說不準哪一下子,她一轉(zhuǎn)眼一抬頭,竟會有風情流轉(zhuǎn)。
偏偏她又有點沒心沒肺、不要臉的意思,萬嘉桂有時候想一想,真想不出等她長大了,會出落成個什么風流妖精。
這樣的妖精可不能招惹,萬嘉桂自認是個正經(jīng)人,不正經(jīng)也不能打茉喜的主意,因為這丫頭曾經(jīng)是他的救命恩人,和鳳瑤又是姐妹的關(guān)系。他就是想獵艷,也不能去獵茉喜。
可茉喜嬉皮笑臉的,就單是在他眼前晃,從院里一直晃進了屋里,并且搶了勤務(wù)兵的差事,他進屋剛一立正,茉喜已經(jīng)轉(zhuǎn)到他面前,抬手為他解開了身上大氅;他頗為不安地落了座,讓茉喜也老老實實地坐下,可茉喜出去進來,手里又多了一壺熱茶。
萬嘉桂盯著茉喜看了半天,忽然說道:“小丫頭,一會兒我?guī)愠鋈ヒ惶耍ヌ司I緞莊,你自己挑幾樣衣料,順帶著把鳳瑤那一份也挑出來?!?br/>
隔著一張桌子,茉喜也坐下來了,又把剛倒好的一杯熱茶往萬嘉桂面前推了推,“做新衣服呀?”
萬嘉桂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對?!?br/>
茉喜抬眼望著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這模樣是不是挺寒磣的?”
萬嘉桂垂下眼簾,對著茶杯一笑,“像個小棉花包子似的?!?br/>
茉喜緊追著又問:“那我換了新衣服,是不是就漂亮了?”
萬嘉桂一點頭,“人靠衣裳馬靠鞍,穿好的和穿歹的能一樣?”
茉喜的臉隱隱發(fā)了燒,決定說出一句很不要臉的話:“那……我要是打扮漂亮了,你會不會對我……也喜歡?”
萬嘉桂望著茶杯,像被這句話魘住了似的,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半晌過后,他如夢初醒一般地忽然一抬頭,仿佛不耐煩,或者是不屑一顧一般,輕描淡寫地呵斥了一聲:“別胡說八道!”
茉喜死死地盯著他,胸中氣血翻涌,是因為激動,不是因為悲傷和失望,因為早知道這條情路坎坷,她受得住。
“你急什么?。俊彼銖姲l(fā)出平穩(wěn)聲音,“喝夠了沒有?喝夠了咱們就出門去,我有好些東西要買呢,連頭繩都用光了?!?br/>
萬嘉桂轉(zhuǎn)向前方,雙手摁著膝蓋向上一起立,“走,買頭繩去!”
茉喜跟著萬嘉桂出門,在縣城大街上逛了小半天。
萬嘉桂在這文縣縣城里,就如同小型的皇帝一般,到了哪里都要受到歡迎與恭維。在綢緞莊里,掌柜率領(lǐng)伙計們將綾羅綢緞全部搬了出來,一樣一樣地展開了,由著茉喜逐樣地看過去摸過去。茉喜很有主意,專揀那花紅柳綠的顏色挑,一卷子綢緞?wù)归_了往身上一蒙,她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照過之后回了頭,她額頭汗津津的,紅著臉向萬嘉桂笑,面孔是一朵鮮艷的花。
萬嘉桂坐在角落里的一把老太師椅上,不由自主地也微笑。茉喜的審美觀,在他眼中,是偏于俗的,甚至不只是俗,俗之外,還另帶著幾分鄉(xiāng)氣,讓他想起娃娃抱鯉魚的年畫,以及小孩子身上的紅襖綠褲子。然而這樣俗的顏色放在茉喜身上,卻是意外地很調(diào)和。甚至是顏色越濃越艷,茉喜的面孔越光明、眼睛越璀璨。大紅綢緞被她拉扯到了身上,紅成了一身抽象的鳳冠霞帔吉服;放下大紅換了大綠,大綠綢緞是夏日水上的潔凈荷葉,她的臉蛋則是白里透紅的荷花瓣。把大綠又換成了金黃,她整個人隨之放了光,燦爛熱烈的,是太陽的光。
忽然地,她裹著一身水粉綢緞開了口,問鏡子里的萬嘉桂,“好不好看?”
萬嘉桂愣了一下,隨即很誠實地作了回答:“好看?!?br/>
的確是好看,水靈靈的粉顏色,水靈靈的黑眼睛,水靈靈的小丫頭。小丫頭不小了,愛上了他,愛得幾乎有些巴結(jié),有些可憐。他什么都知道,所以在偶爾的一瞬間,他的心會軟一下子。
幸好,他想,只是偶爾,只是一瞬間。
茉喜給自己選好了衣料,又給鳳瑤挑了幾件素凈料子。
萬嘉桂本打算中午去學(xué)校瞧瞧鳳瑤,然而茉喜抬頭對他說道:“你帶我下一次館子吧?!?br/>
不等萬嘉桂回答,她又補了一句,“就咱們兩個,不帶鳳瑤。”
萬嘉桂看著茉喜,雖然認為這做法不妥,但又感覺這一次自己是萬萬不能拒絕對方。所以最后笑了一下,他抬手在茉喜的腦門上輕輕敲了個爆栗,“行,就咱們兩個。”
萬嘉桂把茉喜帶進了本縣最大的一家飯莊子里,并且特地要了個很安靜的小雅間。簾子往下一放,茉喜和萬嘉桂再一次真正地單獨相處了。
然而茉喜卻是并沒有抓緊機會傾訴衷腸,她慢條斯理地吃了一頓好菜好飯。她吃,萬嘉桂也吃,吃到滋味好的菜了,他不假思索地給茉喜也夾了一筷子,夾得不利索,連湯帶水滴了一桌子。這就有點不干不凈地丟人了,但是萬嘉桂認為茉喜不會嫌棄自己——若是把茉喜換成鳳瑤,那他這一筷子就很拿不出手了,但他根本也不會貿(mào)然地去給鳳瑤夾菜。
茉喜吃得津津有味,飯好,菜也好,人更好。今天是她的生日,十六周歲了,虛歲也可以算作是十七,所以她從現(xiàn)在開始,就不能算是在年齡上欺騙了萬嘉桂。
沒人知道她的生日,鳳瑤都不知道。不是鳳瑤沒問過,是她自己不肯說。為什么不肯說?她講不清楚,大概是覺著自己這條性命不值錢,生了死了,也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到了現(xiàn)在,面對著萬嘉桂,她依然是不說,但是暗暗地為自己做了慶祝。她心中是歡喜的,然而這歡喜沉重下墜,一直墜到心房最深處,仿佛是留給將來某一日的紀念,不到日子,秘不示人。
這一頓,茉喜吃飽了。
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真飽了,這幾乎有一點難得,因為她總是餓,餓得回首往昔,竟然沒有飽的記憶,仿佛是九世的老饕又轉(zhuǎn)了生。
放下筷子擦了嘴,她起身繞過圓桌子,走到萬嘉桂身邊坐了下去。萬嘉桂扭頭看著她,她也扭頭看著萬嘉桂。
兩人對視了片刻之后,萬嘉桂開了口,“吃飽了?”
茉喜一點頭。
萬嘉桂作勢要起,“走?”
茉喜猛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等等!”
萬嘉桂重新坐穩(wěn)當了,裝作若無其事。一只小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指頭掌心都是軟而微涼,然而相觸之處卻是火辣辣的,讓他的整只手、整條胳膊都要忍無可忍地抽搐——多么奇妙,世上竟會有這樣微涼的燒灼。
“怎么著?”他硬著頭皮開玩笑,“還要再來一頓?”
茉喜沒有笑,眼睜睜地一直看進了他的眼睛里去。有一句話,不說他也一定已經(jīng)知道了的,她現(xiàn)在要再說一遍:“萬嘉桂,我愛你。”
她的聲音很輕,也很清楚,氣流送出字句,要把字句一直送到對方的心里。
果然,那一點笑意凝固在了萬嘉桂的眼角眉梢和唇邊,他緩緩地低下頭,輕輕地拉開了茉喜的手。
“茉喜……”他望著自己的手開了口,聲音也很輕,幾乎就是竊竊私語,“你的心意,我都懂。我又不是傻瓜,我能不懂嗎?可是……”
他轉(zhuǎn)過臉面對了茉喜,“我已經(jīng)有鳳瑤了?!?br/>
茉喜定定地凝視著他,心里有酸楚,然而還不至于哭,“我是最先認識你的,我是第一個?!?br/>
萬嘉桂苦笑了一下,“孩子話,我從小就和她定親了?!?br/>
茉喜很堅定地搖了頭,“不是的,我是第一個!”
然后她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倉皇而又可憐,“她不會像我這樣喜歡你,如果那天相親時來的不是你,是個別的什么人,只要別太差勁,她都會嫁的——”她越說越快,氣息也亂了,“可是我不一樣,我能給自己做主,我除了你誰也不要。我沒念過書,不會說漂亮話,可我真的、真的——”
她語無倫次地憋紅了臉,一只手撂在萬嘉桂的大腿上,已經(jīng)從微涼變成了冰涼,“我可以為了你去死。我不撒謊,撒謊就讓我被天打五雷轟。你不信嗎?我長得也不丑,我只是沒有好衣裳,現(xiàn)在料子都買好了,下午就找裁縫來做,等我穿上了好衣裳,你就看出來了,我不丑,真不丑!我也勤快,我雖然沒上過學(xué),可我見了人也不怯,我會說場面話。不會說你就教我,我腦子好使,一學(xué)就會,不會在外面給你丟人的。”
萬嘉桂聽到這里,摸索著握住了茉喜那只冰涼的手。將那只手用力地攥了攥又松開,他正色問道:“茉喜,你說這些話,對得起鳳瑤嗎?”
此言一出,茉喜立時啞然了。
啞然是短暫的,茉喜很快就作了回答:“對不起,可對不起也要這么干。鳳瑤要是知道我的心思,也不會怪我的。她對我好,我也對她好,她不會為了你恨我的!”
萬嘉桂無可奈何地搖頭笑了。被個小美人青睞,是何其有幸的美事,可這小美人理直氣壯地胡說八道,又讓他是何等地招架不住。這樣的丫頭不能要,要了也許會家宅不寧。
萬嘉桂對自己是百般地譬喻和講理,萬萬不肯讓自己對茉喜動心。茉喜這姑娘不是尋常人物,她連含淚的眼睛里都帶著火,和她對視一眼,一顆心便被她燒得一顫。他不是不想要,他是不敢要。茉喜像只帶著光芒火焰的刺猬,那光那焰那刺與生俱來,修理是修理不掉的,全長在骨子里了,全生在靈魂里了。
而他不是羅曼蒂克的騎士,他只是想娶一位溫柔嫻雅的妻。
然而到了第三天上午,換了新裝的茉喜走到他面前,她的容光,又擾亂了他的心神。
新裝的樣式很規(guī)矩,上身是玫瑰色的小襖,下身系著淺黃裙子,非常不摩登,幾乎有一點古意。小襖有個夸張的立領(lǐng)子,纏金鑲銀地繡了花,花紋厚重,使得領(lǐng)子都是硬邦邦。硬邦邦的大領(lǐng)子托出了茉喜俊俏的小腦袋。輕輕巧巧地轉(zhuǎn)到了萬嘉桂面前,她得意地一仰頭,烏黑的大辮子垂過雙肩,她不施脂粉,只用口紅涂抹了兩片棱角分明的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