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茂知道自己可能是沒什么希望了，匠人的黃金年齡他已經(jīng)過了。
    再過幾年，他可能也會染上什么病，比如帕金森什么的，到時就真的是回天無力了。
    他師父研究了一輩子，最終依然一無所獲，離世前依然念念不忘，如果真的能有幸見到那般絕技……
    倒也沒什么好想的，古茂只想著，能拍張照片，去墳前燒給他師父就行。
    將古茂的焦灼神情收在眼底，自然也就清楚他想說的是什么請求。
    沒讓他把話說出來，陸子安斟了杯茶，微笑著遞給他：“只是我以為……這樣的絕技，馬大師可能更希望，由馬爺?shù)膫魅藖硗瓿伞！?br/>     的確，馬征就是這樣說的，只是當(dāng)時他心事太重，并沒有想到這一層。
    古茂端起茶喝了一口，有些無奈地笑道：“但是這，談何容易。”
    這倒確實是的。
    在場的錢天和錢意對視一眼，都默默低下了頭。
    房間里安靜下來，陸子安沒再說話，仿佛眼前的茶特別好喝一般，自顧著品茶。
    “師父。”最后是錢天壯著膽子，抬起頭來：“我，我覺得，可以讓陸大師先試試?！?br/>     古茂倒是沒生氣，和顏悅色地道：“說仔細(xì)點?！?br/>     看了眼陸子安，錢天鼓起勇氣：“我如今已經(jīng)練到最薄的時候能夠達(dá)到0.9毫米了……但是一直突破不了……”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陸子安能夠指點一下，也許他能突破。
    或許陸子安做一次0.8毫米厚的，他沒準(zhǔn)也能自行領(lǐng)悟。
    微微皺起眉，古茂有些猶豫。
    倒是陸子安在打量了錢天幾眼后，挑眉一笑：“有點意思。”
    他輕輕放下茶杯，氣定神閑地站起身來：“隨我來。”
    這么簡單？
    他們還什么都沒說呢……
    古茂眼里迸發(fā)出驚喜，雖然有些疑慮，但還是咬咬牙跟了上去。
    陸子安帶著這行人，徑直到了十八樓的會議室。
    會議室里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認(rèn)真地忙碌著。
    每個人做的東西都不一樣，但是他們都非常認(rèn)真。
    聽到動靜，眾人回過頭，此起彼伏地叫道：“師父！”
    陸子安微微頷首，露出滿意的神情：“都坐下，繼續(xù)做自己的事情?！?br/>     他走到一邊的材料箱里面，隨手挑了挑，拎出兩塊水晶。
    錢天被他看了一眼，一臉茫然地走了過來：“陸大師……”
    “做到0.9毫米就總是碎？”陸子安輕輕拍了下水晶：“試試這個?！?br/>     水晶！
    不僅錢天傻眼了，連古茂都感覺喉嚨口有些哽住。
    在水晶和陸子安之間來回掃了兩眼，古茂頗為艱難地道：“陸大師……水晶會不會……”有點太難。
    雖然水晶沒有玉料貴，但是卻比玉雕的技藝更難。
    與玉雕相比，水晶雕刻對創(chuàng)作者的要求更高。
    它需要創(chuàng)作者具有更精細(xì)的雕刻技藝、更加從容明澈的心境。
    水晶的韌性很小，一用力就脆，而且質(zhì)地透明，即使是肉眼看不到的瑕疵也會通過光學(xué)反應(yīng)被看出來，所以一件完美無瑕的作品是非常難以完成的。
    在此之前，錢天連想都沒想過，水晶竟然還能用來雕刻金銀錯。
    錢天有些為難地道：“我以前沒試過用水晶……”
    “那行，我讓人演示一下?！标懽影搽S手指了個徒弟：“阿惠，過來?！?br/>     陸阿惠突然被點名，卻不見絲毫慌亂地起了身。
    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叫了句師父。
    “練過水晶沒？”陸子安掃了眼他剛才在做的半成品，是尊玉佛啊，不錯。
    雖然很想點頭，但陸阿惠還是只能老老實實地?fù)u搖頭：“沒有練過?！?br/>     “那就好。”陸子安一點桌面：“試試，拿這塊做金銀錯?！?br/>     哪怕是如此奇怪的要求，陸阿惠依然沒有任何質(zhì)疑，甚至都沒有問過要做成什么樣子的，徑直回座位前拿了工具箱過來。
    陸阿惠雖然是第一次在這么多人面前展示技藝，卻不見絲毫慌亂。
    他如常握緊刻刀，拿出軟緞慢慢擦拭干凈。
    比劃了一下，從水晶頂部開始下刀。
    水晶這種材料，價格太不上檔次，因此如今一般說起水晶雕刻，都是噙著笑意的。
    有陣子很是風(fēng)靡的“直男送禮”里面，水晶印畫像成為了第一名。
    而第二名，則是水晶內(nèi)雕，采用激光內(nèi)雕技術(shù)，將平面或立體的圖案“雕刻”在水晶玻璃的內(nèi)部。
    這兩種，價格都非常便宜。
    這也是古茂心里最深的疑慮，這不是平白拉低了金銀錯的檔次嘛！
    看出他的想法，陸子安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解釋。
    在阿惠刀下，那水晶逐漸被一層層剝離。
    原本方正的外形被慢慢修整成了圓滑的瓶體，一刀一刀，不急不緩。
    其他人都在看水晶，古茂卻在看人。
    他的目光從應(yīng)軒身上劃過，落到其他人身上。
    陸阿惠根本一點興奮、緊張的情緒都沒有，好像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練習(xí)。
    其他人也絲毫不在意的樣子，每個人都在埋頭做著自己的東西，眼神都欠奉。
    而陸子安則根本沒有要指點的意思，坐在一邊玩手機。
    一切的一切，都和他心中的師徒關(guān)系完全不同。
    既然是接觸新的內(nèi)容，作為師父不該手把手地教習(xí)嗎？
    再不濟也該站旁邊緊張地觀察著，萬一有不對勁的就立即修正。
    怎么陸子安跟沒事人一樣？
    在他滿腦子的疑惑里，陸阿惠已經(jīng)開始進(jìn)行金銀錯的鑲嵌。
    令他們感到驚恐的，是他不僅僅掏挖出凹槽，鑲嵌金絲，而是他還將這些金絲組合成了圖案，在每根線條交接處，鑲嵌了幾顆寶石。
    壓絲嵌寶。
    這是連古茂都達(dá)不到的程度，看他這熟練樣，倒像是做過無數(shù)次了一般。
    細(xì)如牛毫的金絲，在水晶表面縱橫交錯。
    勾畫出清晰的圖案，每個交結(jié)處都鑲嵌了一顆閃閃發(fā)光的藍(lán)寶石。
    那是一種介于靛藍(lán)與天藍(lán)之間的奇妙色調(diào)，一顆顆晶瑩潤澤，襯得整個水晶都泛著幽幽的藍(lán)光。
    古茂用力地握住椅背，青筋畢露。
    而旁邊的錢天已經(jīng)面無血色。
    在此之前，他心存僥幸。
    認(rèn)為自己技藝也算是出類拔萃，這陣子的勤懇練習(xí)，讓他在眾師兄弟中立穩(wěn)了腳跟。
    也因此才有了點底氣，敢提出那個建議。
    但是這一點點自信，在區(qū)區(qū)陸阿惠面前，就被打擊得七零八落。
    而此時，陸阿惠已經(jīng)在開始進(jìn)行掏挖。
    真正的薄如蟬翼，臻至透明。
    雖然壺體不大，但是這技藝卻是實打?qū)嵉摹?br/>     澄澈透明的水晶，嵌入金絲，金光閃閃，晶瑩剔透，高貴典雅。
    金絲為圓絲，一則色正，二則較軟易壓。
    而藍(lán)寶石溫潤的光澤與黃金耀眼的金屬光澤相映生輝，形成一種強烈的色差感覺，猶如夜幕中的繁星，格外耀眼，使紋飾更為突出清秀。
    最讓人感覺驚訝的是，陸阿惠竟然一點都沒有緊張的情緒。
    他干凈利落地掏挖，一層，兩層……
    一層層挖下去，直到最后，通體薄而透，如果不是鑲嵌了寶石，甚至?xí)杏X這器物已經(jīng)消失了。
    “師父?！标懓⒒萁K于停了手，略帶羞澀地道：“我不能挖得更薄了?！?br/>     “把內(nèi)壁打磨一下?！标懽影差^也沒回。
    “哦哦?！标懓⒒菽闷鹉ド凹?，細(xì)細(xì)地進(jìn)行著打磨。
    連打磨的手法，也極為專業(yè)。
    等到他收手以后，根本不需要他說話，一旁焦急等待著的古茂已經(jīng)上前仔細(xì)度量起來。
    0.85毫米。
    雖然僅僅比錢天薄了0.05毫米，但是……這是水晶！
    能用水晶做到這等程度，換成玉料，突破0.8毫米應(yīng)該不是難事……
    連陸子安的徒弟都能做到這樣，他剛才竟然要求陸子安親自展示……
    錢天面色慘白，看著這個金絲嵌藍(lán)寶石水壺有些回不過神來。
    這一刻，他無比清楚地感知到，何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然而陸子安走過來看了一眼，也只是點點頭：“還行。”
    陸阿惠一臉謙虛：“我以后會更努力的?！?br/>     還要怎么努力？
    眾弟子內(nèi)心各種咆哮：這金銀錯水晶壺精美絕倫，充分體現(xiàn)了金、寶石、水晶相組合后產(chǎn)生的無限美感，尤其是這鑲嵌手法，更是使得器物的形、紋、色、質(zhì)、澤、做工都達(dá)到了完美的境界。
    這難道還不夠嗎？如果他們做到這一半，他們都能樂瘋了！
    轉(zhuǎn)頭看向古茂，陸子安聲音平和：“古大師……”
    “陸大師?！惫琶J(rèn)真而誠懇地看著他：“我想讓我的徒弟們過來跟您的徒弟們一起學(xué)習(xí)?！?br/>     為免陸子安誤會，他迅速補了一句：“只是跟著就行，說句實話……”
    他雖然很不愿意承認(rèn)，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很難堪的是，您的徒弟，可能都有能力教我的徒弟了?！?br/>     陸子安略微思考了一下，才點點頭：“行吧，不過……”
    “您這邊請，我們慢慢詳談……”古茂這次來，自然是誠意滿滿，見陸子安有松動的單身，更是迅速抓住了這個機會。
    眾徒弟們眼睛一亮，彼此對視一眼，臉上漾出歡喜。
    而這樣的情形，也同時在許多地方上演著。
    于是，在所有人都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的情況下，業(yè)界內(nèi)忽然涌現(xiàn)了一批年輕的工匠，徹底打亂了眾守舊派的步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