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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第 108 章

    冬日柔和的光透過窗欞照進屋舍,  照過圓桌上的大肚茶壺,一路蜿蜒的照到床榻邊,  卻照不進江香蘭的心里。
    一時間,  屋里只有江香蘭流淚的聲音。
    不過,她也不敢哭得太大聲,要是將街坊鄰居引來了,老伴兒,  老伴兒怎么辦?
    如今,  他可見不得人!
    一方帕子在帶著手套的手中遞了過去。
    周達:“別哭了,  仔細身子,  擦擦臉吧。”
    江香蘭捂著嘴,  老花的眼睛哭得更渾濁了。
    周達嘆了一聲,  “定然也是上天憐憫,我這一摔,  雖然人摔沒了,但我還能留下來照顧照顧你啊。”
    “你別怕,  我和以前還是一樣的。”
    周達有些僵硬的將江香蘭攙扶起來,  讓她靠在后頭的棉被上,又拿了厚襖給她搭上,這才重新端過桌上的粥。
    “吃,  吃吧,回頭該涼了。”
    江香蘭滿心的悲愴,  一碗粥吃得囫圇,吃得沒滋沒味。
    冬日的日頭格外的短,  酉時剛過,日頭落到山頭的另一邊,天色眨眼便昏暗了下來。
    家家戶戶燃上了燭火,  昏黃的燭光一下便充盈了整個屋舍,寒風吹在窗紙上,簌簌撲撲,偶爾有風透過縫隙,吹得桌上的燭芯微跳。
    屋里,人的影子落在窗紙上,有幾分寂寥,又幾分惆悵。
    周達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兒?”江香蘭聽到動靜,有些緊張的問道。
    她頓了頓,遲疑了下,眼里又悲又無措,“你,你可別做壞事啊。”
    周達回過頭,灰白晶透的眼睛看著江香蘭。
    江香蘭也不躲避這目光,直接道。
    “今兒傍晚,隔壁葵娘家使喚她家牛娃給咱們送魚湯了,魚湯很香,我瞧到你貪看了好幾眼牛娃,你,你”
    “老伴兒,你走吧,你別擔心我了,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唉,也是時日不多了,過幾天我就能追上你了。”
    說起送魚湯的牛娃,周達喟嘆,灰白晶透的眼睛閃了閃。
    是好香啊,魚湯香,那娃娃更香!而且,他真的好餓好餓了……
    瞧到這一幕,江香蘭還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哭得干澀的眼睛幾乎又要有淚下來,不過這會兒,她已經連哭都不大哭得出來了。
    只顫抖著唇,好半晌才道。
    “要是受不住了,你就先吃了我吧,左右你現在這樣,都是因為我”
    周達腳步有些僵,他走到江香蘭面前,寬慰道。
    “我不會的,你放心吧,我只是心里饞了饞,什么都不會做的。”
    “你好好的歇著,我就在咱們家院子里,哪兒也會去。”
    說完,周達出了屋子。
    ……
    門被闔上,連那寒氣也被阻隔,江香蘭側著身子,豎著耳朵去聽,沒有聽到外頭有院門打開的聲音。
    她輕輕的舒了口氣,盯著屋里的瓦頂,卻怎么也歇不了。
    ……
    院子里,周達褪了手套,看著那滿是暗紫色尸斑的手,半晌后又默默帶了回去。
    還好天氣冷著,要是天熱,他都該臭了。
    牙齒的地方有癢癢的,他拿帶著手套的手摸了摸,不過是一下,這絨皮的手套一下就被這利齒割破,露出里頭的棉絮。
    周達心疼得厲害。
    他現在可捏不得針嘞!
    “咯咯,咯咯。”雞舍里的三只母雞感覺到令它們害怕的氣息,拼命的縮擠在一起,唯一的那只大公雞躲在最里頭。
    周達的目光掃過。
    慫貨!
    他瞧著雞舍里的母雞,目光又有些垂涎。
    血,香噴噴又熱乎乎的血,咬下一口,就咬一口他好餓好渴,不吃娃娃,不吃人,吃一口母雞應該沒什么問題吧。
    雞舍里,母雞們抖得更厲害了。
    夜色濃郁,月亮撥開云層,往地上灑下沁涼的月色,大柳枝街,一道影子被拉長。
    “梆,梆梆。”
    一慢兩快的梆子聲敲響,在月夜中傳得很遠。
    “三更天,鳴鑼通知,平安無事。”
    顧昭打完梆子,低頭看腳邊的大黑,催促道。
    “怎么樣,有沒有聞到什么味兒。”
    “阿嚏!”大黑重重的打了個噴嚏,威風的身子擺了擺,甩得蓬松的黑毛羽更加蓬松了。
    “汪汪!”沒呢。
    到處都是冰涼涼的冷炁,凍得它的鼻子都要結冰了。
    顧昭腳下的腳步不停,揶揄道。
    “是是,都是天兒太冷了,還好咱們大黑現在是靈體,不然非得流鼻涕了不可!”
    大黑氣得不行,誰流鼻涕了?誰流鼻涕了?
    顧小昭才流鼻涕了!
    大黑前后左右繞著顧昭跑跳,勢要讓顧昭收回剛剛那有損它威風的話不可。
    倏忽的,顧昭停了停腳步。
    “噓,大黑你聽?”
    大黑跟在顧昭旁邊,尖耳朵豎了起來。
    “汪嗚!”什么?
    顧昭側耳又聽了聽,“有公雞母雞的叫聲,動靜有些大,走,大黑,這邊。”
    說完,顧昭提著燈,快步的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去了。
    大黑四肢齊動,跑得飛快,很快便追上了顧昭的腳步。
    聲音近了,顧昭眼睛掃過四周,發現這一處方才自己走過,是阿慶嫂家的那條弄子,她低頭數落大黑。
    “你都不專心,剛剛都沒有聞出不妥。”
    大黑委屈:就會說它,明明顧小昭也沒有聞出不妥!
    顧昭一拍大黑的腦袋,用力的揉了揉,“術業有專攻,我聞不出來正常,大黑你就不一樣了,你可是有狗鼻子的狗嘞!”
    一人一狗說著話,顧昭攀上有動靜的那戶人家圍墻上,朝里頭看了看。
    這一看,她微微怔在那兒了。
    月色微涼,白雪反光。
    這家院子里站了一個人,地上有脫下來的厚襖,就這樣隨意的擱在雪地上,此時他穿著淡薄的里衣,薅高了袖管,拿著雪搓了搓身子。
    月夜下,隱隱可見上頭的肌膚透著不詳的暗紫色。
    似乎是聽到了動靜,又或者是對視線有所察覺,他停住了動作,側頭看了過去。
    只見不單單是手,就連那面上也帶著那暗紫色的尸斑,這里一塊,這里一塊的爬上了臉。
    他的臉又瘦削又干枯,眉頭的褶子比地里的溝壑還要深。
    那灰白晶透的眼翳有著兇狠,沒有作為人的情感,冷漠又無情,最可怕的要數那嘴巴處,青紫色的唇,下頭長了兩顆尖利的長牙。
    顧昭大驚。
    這是化僵了啊。
    何為僵,僵是人死后,死不瞑目銜一口不甘的怨炁在口中,尸變而成僵,嗜吃人和家畜的鮮血。
    顧昭將目光看向那雞舍里的雞,意外的發現,那幾只雞叫得小聲,卻毫發無傷。
    凝神一看,雖然這人面目可怖,渾身卻無一分一毫的血腥之炁。
    ……
    不單單顧昭在看周達,周達也在看顧昭。
    被人瞧到了,被人瞧到了
    他腦袋里亂成糨糊,數道雜思紛沓而至。
    咬了他,撕了他……血,香噴噴的血,能吃到香噴噴的血,還能將人殺了,那樣就沒人知道自己死了
    再抬頭,那雙灰白晶透的眸光漫上了血紅,他猙獰著臉,嘴角抽動,脖子僵硬的歪扭,露出越來越長的獠牙。
    顧昭心里警惕,目光朝他咯吱咯吱作響的手指看去,就這么眨眼功夫,那暗紫色的手上已經長出了黑色的指甲。
    指尖鋒利,上頭隱隱有陰煞死炁環繞。
    要是被這樣的指甲蓋戳到了,就算不死也會染上尸毒,染了尸毒,便也成了僵。
    到時,整個靖州城定然大亂。
    顧昭慶幸自己今兒特意尋過來,心神一動,一道黃紙朱砂的符箓出現在食指和中指間。
    還不待顧昭有動作,只聽屋子里有“啪噔”的一聲聲音傳來,就像是木頭凳子落在地上鬧出的動靜。
    夜里安靜,這動靜聲顯得格外的大聲刺耳,引了顧昭和周達的注意,也打破了剛剛那劍拔弩張的氣氛。
    顧昭眼瞧著化僵的這人僵僵又急急的裹了地上的衣裳,帶了手套,僵直的身子朝發出動靜的那屋去了。
    中間,他回頭瞧了眼自己,似乎是嘆了口氣,那漫上血紅的眼睛也重新變成了灰白晶透。
    因為這,顧昭思忖片刻,收了手中的黃符。
    ……
    屋里。
    周達將板凳扶了起來,問道。
    “怎,怎么了?有事喚我嗎?”
    江香蘭不安,“沒,剛剛聽院子里雞叫得厲害,這是怎么了?”
    周達沉默。
    片刻后,他老實道。
    “我有點饞,難免貪看了它們幾眼,這等家畜小東西,往往比人還靈醒,可能是被嚇著了。”
    江香蘭嘴角顫顫,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老花的眼里都是擔心。
    “吃了嗎?”
    “沒吃。”
    “怎么不吃?”
    “母雞要留著下蛋,給你補身子,公雞血有點烈,不敢吃。”
    江香蘭又哭又笑,最后抹了把淚,只喃喃道。
    “老頭子,你走吧,走吧”
    “遭罪,太遭罪了,你只知道不放心我,我,我也不放心你啊,要是你沒忍住,一不留神犯了大錯,別說下輩子贖不贖得清罪孽了,你說不得連下輩子都沒有了。”
    她一想起傍晚時候,自家老伴兒瞧著隔壁那牛娃的眼睛,心里就驚得厲害。
    眼下他還能控制得住,明日呢,后日呢他能保證自己回回都清醒著嗎?
    江香蘭這般想著,也將話問了出來。
    周達沉默。
    他想起方才,就在剛剛,他是真的起了殺心,懼怕被人發現是真,但心里的那道暗喜也是真,好像他尋到了借口,可以放縱身體里纏繞在心口的韁繩和枷鎖。
    江香蘭去推周達,“你走吧,別擔心我了,我也沒多少活頭了,咱們還剩這處宅子,我瞧著那賃在咱們隔壁的張家人就很不錯,尤其是葵娘。”
    “我去和她們說說,立了字據,回頭給我送終,我把這屋子送給他們,左右海子都不回來了,誰給辦后事,我就把宅子給誰。”
    她聲音含糊又凄涼,最后道。
    “老頭子,你跌倒那天就該走了啊,念著我作甚,念著我作甚啊!”
    “唉。”周達長嘆。
    “就是我想走,我也不知道怎么走了,那天我就想著不能死不能死,摔了一跤,躺在地上心里著急得很,就像是簇了一團火,然后就自己起來了。”
    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是命大,第二日第三日便發覺自己的不妥了。
    他吃不來食物,瞧著別人會盯著人家的脖子處瞧,那兒有噗噗噗又旺盛的血氣,多瞧幾眼,他的嘴里就會冒出尖牙。
    更主要的是,他長出尸斑了。
    周達嘆了口氣。
    怕自己會臭,他還每天晚上往自己身上搓雪。
    外頭,顧昭聽著這老太太和老爺子說話,面上恍然。
    她想起那日買魚時,阿慶嫂子說的話,原來,那跌了一跤的周伯不是沒事,而是死得不放心也不甘心,死不瞑目,一口怨氣哽在喉間,最后魂魄不離體,化作了僵。
    想到這,顧昭有些惆悵。
    她想了想,抬手敲了敲屋門。
    雖然這周伯周嬸的情誼讓她心里難過心酸,不過周伯如此情況,確實不能留下來。
    ……太危險了,尸毒不比其他,要是一不留神,整個城都得亂了。
    ……
    “叩叩叩,叩叩叩。”木門被敲響。
    屋子里,還在傷神又難過的一人一僵陡然抬頭,目光看向那被敲響的木門,一時間,江香蘭又是意外又是揪心。
    誰!
    是誰這個時候來他們家了?
    周達想起剛剛那攀在圍墻上的小子,那時,他眼里一片紅光,依稀瞧見,那小子手中拿了一張黃紙,瑩瑩似有光。
    周達若有所思。
    是符箓?
    ……道門中人?
    罷罷,該來的總該要來,該走的總是要走,枉費他活了數十載,還是堪不破。
    “你別擔心。”周達安撫了江香蘭一句,僵著身子到門口。
    他拉開了屋門,一下子就有風炁涌入,顧昭伸手一攏,那蓬勃欲入的風炁瞬間化成一道風龍,倏忽的被一把拽住,方向一轉,轉而朝外頭呼嘯而去。
    顧昭提著六面絹絲燈,笑了笑,“打擾了。”
    周達和江香蘭愣神,兩人還在為剛剛那道風氣化龍的轉頭而怔楞。
    顧昭進屋,轉身將門闔上,這才將目光看向屋里的兩位老人。
    這屋舍有些年頭了,許是屋里一直有病人,屋里的空氣并不是太好聞,除了藥的苦澀酸味,還有一股腐敗陳朽的味道。
    那是上了年紀的人慣常帶有的味道。
    桌上擱了個藤壺,旁邊一盞白瓷盞,里頭斟了水,微微還有熱氣冒出。
    這周伯,他當真在盡自己最大的可能在照顧周嬸。
    江香蘭還有些結巴,“那風,風,風怎么自己跑出去了?”
    顧昭回神,解釋道。
    “我聽說您病著,今夜風大,還是不吹風來得妥帖一些。”
    江香蘭愣愣:“噢噢。”
    周達灰白晶透的眼睛看著顧昭,這下,他確信自己方才眼睛滿是紅光時,確實是瞧到了這小郎手中的黃符。
    他不禁有些慶幸自己沒有亂來。
    江香蘭也反應了過來,有些忐忑的看著顧昭。
    “道長,你是來抓老頭子的嗎?”
    還不待顧昭說話,她自個兒又急急的擺手,“不是不是,老頭子他沒有害過人,他就是跌了一跤,也不知道怎地就成這樣了。”
    因為久病,她形容有些不雅,面色蒼白,鼻翼間帶著幾分的青,一頭銀絲梳成辮子扎在后頭,許是剛剛躺過,頭發已經凌亂,眉心緊皺,手微微有些顫抖。
    眼睛布滿紅絲又有些水腫,瞧過去可憐極了。
    顧昭連忙道,“我知道,您不要著急。”
    江香蘭瞧了一眼旁邊裹得嚴嚴實實的周達,又看了一眼顧昭,目露凄苦。
    “道長,老頭子都是因為不放心我,這才死了都不安生。”
    周達這時說話了。
    “都說了,這也是上天憐我,知道我不放心你,這才特意許我回來多照顧你的,哪里有什么死了都不安生的事兒?瞎說!”
    “我心里歡喜著呢!”
    他聲音有些僵,卻仍然努力捊直自己的舌頭,讓聲音更正常一些。
    “你就別哭了,一把年紀了,仔細讓人看笑話了,等我心愿了了,自然也跟著你一起走了,憂心什么?日子不就是這樣過一天是一天嗎?”
    周達不甘心。
    他原先都打算得好好的,老婆子走后,辦妥了后事,他給她做頭七,二七五七,穩穩妥妥的送到下頭,緊著后,他也過完剩下的日子,慢慢的就尋了過去。
    哪里想到,他那么一跌,反倒把自己給摔死在了老婆子前頭了!
    他,他真是不甘心啊!
    ……
    江香蘭不語。
    燭光昏黃,此時燭芯過長,燭火“嗶啵”了一聲,燭光微微跳了跳,顧昭就著燭光,又看了一眼江香蘭,這一看,卻越看心里越是沉重。
    無他,這周嬸確實是如周伯說的那樣,壽數不長了。
    只見她兩顴起烏云,山根低干枯,臉色的蒼白更是像白骨一樣的白,且有青氣自發際延伸到印堂之間,微微籠成一團霧氣盤橫。
    這是壽數將終,將死之相。
    這樣一來,顧昭再看旁邊的周達,難免有些躊躇了。
    顧昭往屋外走,周達跟著出去了。
    沁涼的月色自半空傾瀉而下,周達忍不住對著月亮微微張了張嘴。
    一股月華被吸入,毛絨的圍脖松了松,隱隱可見下頭的尖牙愈發的尖利。
    顧昭看著這一幕,沒有說話。
    月屬陰,日屬陽,像僵這類陰物最是趨陰避陽,尤其是月圓之夜,深山之中更是有僵尸拜月的場景。
    隨著月華的吸入,周達只感覺身體內外皆有一種喟嘆之感,似乎還有布帛破裂的聲音,他回過神,低頭一看,愣神了。
    只見地上有破碎的布帛,是他那一雙絨皮的手套,就這么一會兒,他那指甲更加尖長了。
    月夜下,這一雙黑甲淡紫色尸斑的手,可怖又猙獰。
    再抬頭,那雙灰白晶透的眼里好像也多了兩分的兇意。
    顧昭拿出一道拘靈符和一張剪紙,開口道。
    “周伯,僵銜怨氣,死氣,晦氣而生,一朝不甚,極為容易釀成人間大禍,眼下你還未吸食血氣,尚有幾分清明,只是這分清明還能保持到何時,你我皆不敢保證。”
    周達沒有說話。
    顧昭繼續,“像剛剛,周伯瞧到我的那一下,是不是就格外的想放縱自己?”
    周達遲疑了下,老實點頭。
    顧昭嘆了一聲,神情慎重。
    “一旦你吸食了血氣,就難以走回頭路了,僵不老不死,不滅不散,為天地人三界厭棄,置于六道之外,無處著落,顛沛流離周伯,那時你可尋不到周嬸了。”
    周達悚然一驚。
    顧昭沉吟,“一般來說,僵是魂魄離體,棺木葬于陰邪之地,尸身銜怨,這才化僵,您這樣的情況不是太常見。”
    “您要是愿意,我幫您引魂而出,暫借你一紙身,等周嬸百年,我送你們一道入鬼道,成嗎?”
    說到這,顧昭將目光看向屋子闔上的木門,周達也跟著看了過去。
    顧昭聲音低了幾分,“實不相瞞,方才我瞧了周嬸的面相,她,她身子骨不是太妥帖,約莫就是元宵節左右的事情了。”
    周達心情黯淡了下,隨即又振作起來。
    罷罷,活得這般辛苦,也不過是茍且偷生罷了。
    周達的視線落在顧昭手中的六面絹絲燈中,還有上頭墜著的一面銅鑼,他突然問道。
    “你是顧昭顧小郎吧。”
    早就聽聞知州大人尋了個厲害的道長巡夜,他發現自己不妥帖后,幾乎都不出門了,也沒有做出過出格的舉動。
    ……果真厲害,最終還是被尋來了。
    周達的視線落在顧昭面上,喟嘆。
    想不到,居然真是這般年紀的少年郎。
    顧昭點頭,“是。”
    周達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上頭的尸斑和黑甲是那么的刺眼。
    他抬頭看去,認真道。
    “顧小郎,你比我懂,我聽你的。”
    顧昭寬慰,“您放心,沒事的。”
    顧昭取出三根引魂香,掌心拂過,香頭燃起三個猩紅的火點,接著有縹緲的煙氣慢慢騰空。
    周達只覺得心頭一松,從跌跤醒來那一日就不曾闔上的眼睛,它慢慢的闔上了。
    僵硬的身子重重的要往雪地上砸去,只見顧昭手腕一揮,有一道風氣飄忽而過,托著周達那僵硬的身子慢慢落在雪地上。
    閉眼的周達覺得周圍一片的黑,倏忽的,他瞧到了一道光。
    順著那光,他一直往前,走啊走,他走了許久,又或許只是須臾時光,身上沉重的背負越來越輕。
    最后,他只覺得身上一輕,倏忽的睜開了眼。
    ……
    顧昭笑道,“好了,成了。”
    周達順著顧昭的視線,低頭便見自己那化僵的身子直挺挺的躺在雪地上。
    他這下是覺得自己瘆人了。
    顧昭有些為難,“這尸身已然化僵,為恐后患,我要以雷火將其化去。”
    時人講究全尸入土為安,顧昭有些擔心周達這身體的舊主難以接受。
    不想周達卻頗為豁達,顧昭一提,他便應下了。
    “不過一皮囊罷了,埋在地里,不過也是蟲蛀鼠咬,燒了倒是干凈。”
    “我自己在那身體里待過,隔壁娃娃給我送魚湯,我心知他們是好意,卻也嘴饞心饞,還是燒了好,燒了妥帖,回頭釀出大禍就糟糕了。”
    顧昭沖周達拱手,“周伯大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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