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zhàn)之日】
    浮月當(dāng)空，星辰如蒙。
    月影搖曳在竹林之間，沙沙聲寂寥如歌。
    院子石桌旁自斟自飲的莫雨像是在惡人谷中一般自在逍遙，點一盞青燈，執(zhí)一杯清酒，獨身一人坐了幾個時辰。
    風(fēng)忽大忽小，卷起他身邊落葉，又紛紛揚揚灑了一地。莫雨倒?jié)M一杯酒，兀自飲盡，突然問：“小月如何了？”
    “方丈大師命人送來了良藥，她本就是大夫，對自己的身體很了解，并無大礙。”穆玄英如實回答，走上前來，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卻是冷哼一聲。
    “若你未來，眼前此景和這杯酒水，倒讓我以為我在小少林了。”莫雨道，“好在你終歸是來……”
    穆玄英打斷，“打擾了莫大俠的雅興正是我本意。”頓了一下，“此乃佛門，酒水不該出現(xiàn)，以你的身份也不該出現(xiàn)，我來就是想問一問，你到底想做什么？”
    莫雨的話沒說完，卻也沒繼續(xù)，這段日子他也想了很多，聞言只是放下酒杯，道：“我以為我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了。”
    “我想我也說的很清楚，我不需要你的幫助。”
    莫雨不以為然道：“十八銅人只不過是用來打發(fā)泛泛之輩，比試前玄正之所以勸你再三思量，因為他覺得接下來這一戰(zhàn)你勝不了，無須犧牲。”
    “不試一試，又如何……”
    “你可知曉少林寺中會派何人迎戰(zhàn)？”莫雨打斷穆玄英，微微偏頭，回視：“玄正嗎？他佛法堪悟不錯，論武功卻是差了些，他之下的各院首座也許有武藝高于他的和尚，但誰會有資格替少林迎戰(zhàn)？自陸危樓一戰(zhàn)后，少林二十幾年不曾遇上對手，他們清心寡欲，可以不在乎自身勝負(fù)，但不能不在乎少林的聲譽。且不說你這一戰(zhàn)的目的，玄正為守約定必然會全力護(hù)龍王，單論少林在江湖上的清譽和少林武功百年來的名聲，三日后的這一戰(zhàn)，少林必盡會盡全力勝你。”
    “你所說的這些我的確未考慮過，但我既然來了，本也不奢望少林想讓。事后勝敗我都接受，但我不能現(xiàn)在就放棄。”
    “也不難猜，應(yīng)戰(zhàn)人選只有兩個。”莫雨置若未聞，自顧自說，“其一，‘不老僧’渡會。曾與師子光一戰(zhàn)，雖敗猶榮。我只是沒料到這么多年后他不但還活著，還因易經(jīng)洗髓而入化境，返老還童，天人合一，其武功之高，深不可測。其二……”
    渡會的事穆玄英倒也知曉一二，到此打斷莫雨，坐下說：“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知難而退還是想讓我欣然接受你的幫助嗎？倘若是想勸我放棄，那更不必多說。你既然聲稱是為報仇而來，就該明白我的心情。不論對手是誰，我都不會放棄。”
    “我明白。”莫雨笑了一下，拿起酒杯把玩，“我說這些的理由……”頓了一下，“我只是想增加報仇成功的砝碼。”
    穆玄英蹙眉，不屑道：“我不會與你為伍。”
    “大抵你是忘了曾經(jīng)和我一起殺敵求生的事了吧？”
    穆玄英登時大怒，站起來道：“不必你提醒，那些事我樁樁件件牢記于心，永不會忘！若非如此，我要怎么提醒自己，不要再白白付出真心，讓人利用傷害！告辭！”
    見他要走，莫雨起身道：“稻香村的仇我也有一份。”
    他說的不錯，當(dāng)年的稻香村被屠殺焚燒，慘狀難以言喻，而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卻個個都有心報仇，莫雨卻是絕對在其中的。穆玄英停住，終究是狠不下心來。
    “縱然你能勝了少林，緊接著就要面對蕭殺。那樣的情況之下，你還有幾分把握能報仇？體力、精力上都是極大的挑戰(zhàn)，何況要面對的是兩個高手接連的比試，一個人，真的能撐下去？若是一擊不成，他日莫非再挑戰(zhàn)少林一次？縱然你肯再來一次，和蕭殺的對決事關(guān)生死，成敗遠(yuǎn)比和少林這一戰(zhàn)危險的多，想必你心里也很清楚，若是敗，就沒有以后了。我說過，我來，不是為了幫你。我來報仇，我要蕭殺為稻香村的血債償命，而不是看著你去送死。”
    思忖許久，穆玄英在暗淡月色中回頭，幽幽問：“你打算如何？”
    “還有三日時間留給我們磨合和討論，眼下我需要的是確定你能全心全意信任我。”
    “這和報仇有關(guān)系嗎？”
    莫雨反問：“沒有嗎？”
    穆玄英心里是明白的，的確有很大的關(guān)系。兩人聯(lián)手的確勝算更大，何況莫雨的武功極厲害，無疑只會是“如虎添翼”、“錦上添花”。但不論是對戰(zhàn)少林還是決戰(zhàn)蕭殺，兩個人同仇敵愾時若不能做到全心全意、完全的信任，就贏不了。
    可這個人……
    偏偏是他！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一直以來，穆玄英都是信任他的，何況得知他的身份后，更是將他放在何其重要的位置。可他的所作所為，他對穆玄英做的一切，給穆玄英帶來的是無盡的傷痛和悲憤。
    此時此刻，他竟然像是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光明正大地向自己索要一份他原本擁有的“信任”。
    穆玄英耳邊忽然就回響起兩人初見時，莫雨說過的話——“信任這樣的東西，不是誰都給得起的”。
    見穆玄英猶豫，莫雨自然也知道兩人心結(jié)所在，等了一會兒，心里明白，是時候逼自己必須踏出這一步了，便開口：
    “我以此生最看重的一切發(fā)誓，報仇之后，你我恩怨一筆勾銷，互不相欠。”
    穆玄英帶著疑惑的神色問：“什么意思？”
    周圍靜謐，時有微風(fēng)，許久，莫雨嗓音低沉黯啞，道：“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穆玄英望著莫雨，半晌像是大徹大悟一般道：“你以為我會相信？”
    真正的兩不相欠、分道揚鑣？
    從此后恩怨兩清、形同陌路？
    莫雨的聲音很輕，“你會的。”
    風(fēng)吹過，月影斑駁，將兩人的影子拖曳變長，像是將時光也變得漫長。
    看著對面的人，穆玄英半信半疑，最后只是丟下一句話就匆匆離開了：“那就請你先證明給我看，你是為報仇而來。”
    他走后，莫雨還站在原地，秋風(fēng)瑟瑟，落葉無聲，久到四周起了霧氣，他動了一下，唇邊隱有笑意，最后卻化作一抹苦澀，自己無聲吞下。
    他的性子向來涼薄，倒也不是因這些年入了惡人谷才如此。殺父、屠家，這樣的事做過后，人多少都無法再信任別人了，畢竟連至親之人他都可以舍棄，世間還有什么是他放不下的呢？
    然而，方才那一刻，莫雨幾乎耗盡渾身的力氣才說出那句話——你我恩怨一筆勾銷，互不相欠。
    他仰頭瞥了一眼天上月，冷笑。
    那以后，他就真的什么都可以舍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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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幾年后，各大門派幾乎是同時收到了少林寺的書信。不少年長的人都記得，上一次收到這樣的書信的時候，是明教教主陸危樓挑戰(zhàn)少林。
    這么多年來，少林小打小鬧不斷，但能夠讓少林發(fā)帖邀天下群豪前去見證的比武，這是第一次。
    一時之間，整個武林都沸騰了。
    各大門派的掌門還來不及去查清這個叫“穆玄英”的人是誰，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層出不窮，花樣翻新。三教九流都極其關(guān)注此戰(zhàn)，除了有資格收到書信的門派可以持方丈書信前往觀戰(zhàn)，其他江湖人士想一睹此戰(zhàn)，就只能走一些別的渠道了。
    這兩日內(nèi)，最熱鬧的地方是嵩山，次之就是武王城了。
    江湖中人陸續(xù)抵達(dá)少林，但還是有不少人都依稀記得，“穆玄英”這個名字似乎曾經(jīng)也小有名氣，與曾經(jīng)的十二連環(huán)塢、浩氣盟有牽連。為了搞清楚，各大門派也不乏一些人前往武王城向浩氣盟問清事由的。浩氣盟以“事出突然，無可奉告”謝絕。
    直到比試前一日，謝淵親率浩氣七星至少林寺，大部分人心中也有數(shù)了，更是期待這一戰(zhàn)。
    穆玄英這三日卻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研究如何戰(zhàn)勝少林和蕭殺，與莫雨埋頭研究，不斷磨合，對這些事一無所知。而來到少林的看客們難免忍不住想先見見這個挑戰(zhàn)少林的少年，卻都被少林婉拒。少林對穆玄英的看護(hù)也十分盡心，沒有讓他受到一點打擾。
    一大早醒來，穆玄英一出門就見玄正和謝淵等人已在院子里，登時愣在原地。眾人也看到了他，少林的人都不多說，謝淵也只是默然看著這邊。一時間竟然無一人開口。
    相對而站許久，穆玄英回過神來，這才快步上前，抱拳道：“拜見方丈大師和各位大師。”隨即向浩氣盟眾人道，“弟子穆玄英不知盟主和幾位壇主也來了，我……”
    “江湖上誰人不知這一戰(zhàn)，我等怎會不來？”謝淵道。
    穆玄英心中忐忑，猶豫著。
    可人道：“方才聽方丈說你武功進(jìn)益不少，這一戰(zhàn)可有把握嗎？”
    穆玄英愣了愣，本以為會被眾人斥責(zé)，沒想到他們像是絲毫不介意自己擅作決定，礙于少林眾人都在無法多問，只得說：“這些日子多虧了《易筋經(jīng)》替我調(diào)理三陽絕脈，才能提高。少林的恩情，弟子沒齒不忘！這一戰(zhàn)不論勝負(fù)，弟子都會盡力，絕不辜負(fù)浩氣盟和少林。”
    “盡力就好。”司空仲平道，“出手不必有顧忌，但須有分寸，少林高僧不論何人來迎戰(zhàn)，都是你的長輩，該有的禮數(shù)不能少。可以輸了比武，但不可輸了平日里教會你的忠孝禮義信。”
    “是，弟子明白。只是弟子……”穆玄英抬起頭，“弟子事先并未……”
    “我們明白。”謝淵打斷。
    “眼下你好好準(zhǔn)備比武，不要分心，旁的事往后再說。”張桎轅道。
    穆玄英再見浩氣眾人，本想將這陣子的事說清楚，解開這個心結(jié)，但謝淵的態(tài)度和張桎轅說的話的確有理，此事可以緩緩，眼下一時間說也說不清。但穆玄英又想，倘若自己和蕭殺對戰(zhàn)，敗了，往后不就沒有機(jī)會再說了嗎？
    正猶豫，對上了月弄痕的眼睛，月弄痕微微一笑，說：“我們明白你的意思，你只需去做就是，不論結(jié)果如何，浩氣盟總歸是你的家。”
    穆玄英情緒翻涌，說不出話來，謝淵沉聲說道：“明日比武，我們與江湖各大門派、三教九流就在臺下觀戰(zhàn)，言行舉止唯有你自己考慮。不論成敗好壞，信念需得死守。你可記住了？”
    “是，弟子時刻銘記，不敢忘。”穆玄英哽咽。
    月弄痕道：“去準(zhǔn)備吧。”
    穆玄英將大家一一看過，一撩長袍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弟子拜別諸位恩師，此戰(zhàn)不論勝敗，必當(dāng)盡力！”
    待他起身，空見道：“穆施主請這邊來，小僧為你講一講明日比試的規(guī)矩，再去看看明日的比武場地。”
    “是，勞駕大師領(lǐng)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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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戰(zhàn)少林，如期而至。
    這一天也不知怎么，霧氣極大，太陽久久不出，霧氣散不開，聚在嵩山上，將氣氛襯得陰沉沉。但不管怎么樣，對這一戰(zhàn)的熱情和期待卻是絲毫不減，一大早便人聲鼎沸，打破少林往日的平靜。
    咚！
    咚！
    ……
    一連九聲鐘響。
    開始了。
    穆玄英在屋內(nèi)靜靜聽著鐘聲停止，換好衣服，將手腳上束身的布帶纏的很緊，莫雨推門而入，兩人對視。
    “準(zhǔn)備好了？”
    “你呢？”
    “我需要準(zhǔn)備什么嗎？”
    穆玄英道：“的確不需要。你只需做到答應(yīng)我的絕不傷人性命就可以。”
    莫雨頷首，“既是約定，必當(dāng)遵從。”頓了一下，“你呢？外面那些人倘若看到我們一起出現(xiàn)應(yīng)戰(zhàn)，你能應(yīng)付？”
    “不勞你操心。”
    “想必你也沒有告訴浩氣盟的人吧？”莫雨問，見穆玄英不答，便又說，“放心，按照約定，蕭殺一死，我自會消失，接下來你大可解釋是受我脅迫。”
    穆玄英不屑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便走到門邊拉開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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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武場地就在梅花樁練場。
    梅花樁一共七個分區(qū)，每個分區(qū)七根立柱，比試雙方可在梅花樁上比試，也可在地面比試。今日大霧彌漫，梅花樁高高聳立，如同直插九天之中，在云霧間若隱若現(xiàn)。
    玄正在中央說著比賽規(guī)程，以此為場地，離開范圍者，敗，日落前若不分勝負(fù)則平局，比武中若有傷亡，概不追究。其余則沒有說如何評判勝負(fù)，倒也是頭一遭遇上這樣的比武，眾人都議論紛紛。
    當(dāng)穆玄英和莫雨一前一后出現(xiàn)在比武場地上時，人聲沸騰達(dá)到頂點。
    穆玄英知道他們?yōu)槭裁捶序v，卻像是早已聽不到一切聲音，行禮后就挺身站在原地等候?qū)κ殖霈F(xiàn)。莫雨則抱著手臂站在穆玄英斜后方，神情不見悲喜，更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緊張、不安。
    他們知道，眼下什么都可以不顧，因為他們一定要贏。
    陳月坐在臺下，傷已好的差不多，蒙著面紗看不出神色，卻是緊緊拽著衣袖衣角，緊緊盯著場上兩人。
    “挑戰(zhàn)者除了穆少俠還有一個人。”藏劍山莊的人也都到了，葉暉坐在葉英身邊道。
    葉英目不能視，平日里能依靠氣息和聲音識人斷物，但眼下人聲嘈雜，他自然是分辨不出的。
    “是惡人谷的莫雨。”葉凡道。
    葉英點了一下頭，“命藏劍弟子去維護(hù)秩序一番，以免少林僧人性子溫和，招架不住各門各派的騷擾，以致場面失控。”
    “我已辦妥。”葉暉道，“方丈大師謝過莊主好意，弟子已協(xié)助少林僧人守住各個方位，不會出事。”
    “大哥，你說少林會派何人應(yīng)戰(zhàn)？”葉蒙突然問。
    他剛剛問完，一陣嘈雜，場上走來一僧人，緩步前行，不疾不徐，手中除一串菩提佛珠，走到穆玄英與莫雨身前，微微行禮。
    “貧僧法號渡法，代表少林前來應(yīng)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