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守潼關(guān)】
    洛陽城破，東都失陷。
    在邙山的那兩夜，是穆玄英有生以來最難熬的兩夜。
    白日里，穆玄英幫忙一起將百姓和兵士的尸體規(guī)整到一起，忙到茶飯不思，只知埋頭苦干。到了夜里，所有還活著的人都露宿在邙山荒郊，穆玄英明明已經(jīng)疲憊不堪，卻難以入睡。
    他第一次離開洛陽城時，城外雖然是來勢洶洶的狼牙軍，但城內(nèi)的將士無一退縮，他們都在為大戰(zhàn)做準(zhǔn)備。而他護(hù)送百姓出城，他以為等到了秦頤巖的援軍，百姓就能安全到達(dá)潼關(guān)，洛陽城也能守住，甚至一切就會開始好轉(zhuǎn)。
    沒想到，第二次離開洛陽，后面是已經(jīng)被攻破的城池和滿城殉職的天策軍，前面等著他的也不是好消息。
    洛陽城內(nèi)的景象已經(jīng)令穆玄英不適。他看著一具具尸體倒在血泊之中，他看著有的士兵死前手中還握著武器，他看著城門那邊用身體死死頂住城門的一具具尸體。當(dāng)時，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經(jīng)歷了什么。之后，卻看見了更令他心痛的一幕。
    兩軍交戰(zhàn)，將士的性命早已置之度外，包括他自己，哪怕倒在洛陽城中，他也和那些將士一樣，倒下的地方就是墳?zāi)埂?br/>     可他不能接受無辜的百姓慘死。
    每一夜他都會想起這兩日里他看到的場景和他記憶中的洛陽。
    靠在木樁上的穆玄英就這么安安靜靜躺著。他身邊躺著的是活下來的人，是曾經(jīng)和那些死在城中的將士一起操練的人，是原本在洛陽城中安居樂業(yè)的人。
    穆玄英不知道是否有人和他一樣難眠，但他不敢動，不敢說話，也不敢流一滴眼淚。
    因為他還活著。
    只要活著，他就要和身邊這些人一起把尸體規(guī)整好，盡可能地讓他們體面離開。無法掩埋，最后就只能一把火燒干凈。
    離開的那一日，穆玄英看著大火熊熊，他想：洛陽城里的人一定看得見。
    最好看得見。
    下次再見，我們一定奪回屬于我們的東西。
    邙山一片死寂，送走那些冤魂，英魂。
    剩下的天策軍由秦頤巖編整，前往潼關(guān)。而楊寧則帶了程知節(jié)和羅士信二人，出發(fā)長安，親自向陛下稟告東都實情。而江湖人士則由謝淵領(lǐng)隊，隨行前往潼關(guān)。
    一路很順利，到達(dá)潼關(guān)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城門大開，城外整齊列隊的天策軍個個精神抖擻。
    不知為何，穆玄英看著大家的神情，突然有一種感覺：到家了。這么一想，竟然鼻頭一酸，險些失控。
    秦頤巖當(dāng)先拉住馬，不等他說話，天策軍齊聲喊：“參見副統(tǒng)領(lǐng)。”
    剛喊完，天策軍隊列從中一分，中間的路上走來一人。來人一身鎧甲，步伐穩(wěn)健，一步一步，伴隨著鎧甲碰撞的聲音，身后紅色披風(fēng)揚(yáng)起，此人就想一道火焰，劃過天策軍之中。
    “天策軍宣威將軍曹雪陽奉命留守潼關(guān)，參見副統(tǒng)領(lǐng)！”
    聲音清朗干脆，一聽就是出身軍隊之中。特別的是，是個女聲。
    曹雪陽，天策軍中唯一的女將。
    此人武功高強(qiáng)不說，行事作風(fēng)十分霸道，雷厲風(fēng)行的性格更是與楊寧如出一轍。因此，這二人在天策府和江湖上的名氣足以與李承恩相比。但他二人都無心政事，所以朝堂上多半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但穆玄英聽說，曹雪陽這個女將軍的武功不在楊寧之下。
    匆匆一瞥，眾人已入潼關(guān)各自休整。
    穆玄英在住處放好東西，站在窗前望著院子里早春的花，心情一時平靜，一時惆悵，最后頻頻嘆氣。
    人的生生死死倘若也像這花開花落一般就好了。
    某日清晨，花突然就開了，春風(fēng)一吹，越發(fā)開的好。到了凋謝的時候，也是安安靜靜，風(fēng)一吹，雨一打，就掉了。
    “嘆什么氣？”
    身后是一個帶著冷氣的懷抱。
    穆玄英道：“沒什么，傷春悲秋罷了。”回頭看莫雨，“你練凝雪功的時間越來越長，是怎么回事？”
    莫雨不答反問：“還有冷氣？”便后退一步。
    穆玄英卻突然伸手抱住莫雨，將額頭靠在莫雨懷里，縮著身子，雙臂卻緊緊抱著莫雨的腰。
    莫雨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驚，但表面卻很平靜，只是伸手回抱住穆玄英。
    兩人都不說話。
    久久，莫雨突然開口說：“哭吧。”
    話才出口，懷里的人已經(jīng)抑制不住地渾身發(fā)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陣陣哽咽聲。莫雨心口一緊，收緊手臂，將穆玄英抱得更緊。
    從洛陽出來，穆玄英就沒說過一句話。
    莫雨將一切看在眼里，哪怕別人都在關(guān)注別的事，他眼里還是只有穆玄英。穆玄英的一個小舉動，一個眼神，他都看在眼里。
    半晌，穆玄英的聲音悶悶的傳出來：“我沒有哭。”頓了一下，“我只是……”說著，他抬起頭，用淚汪汪的眼睛望著莫雨，怯怯問:“雨哥，我是不是還不夠堅強(qiáng)？”
    “不是。不是。”莫雨回。
    “為什么……我一直努力在忍，我希望可以像謝叔叔，像秦副統(tǒng)領(lǐng)，將感情埋在心底，把該做的事做好。可我……月姐姐受了傷還在昏迷，琦菲不知所蹤，還有那么多人需要我，可我卻連自己都控制不了。”
    “毛毛，哭不是軟弱。”莫雨用手指了指穆玄英的心口，“這是因為你這里是柔軟的。”頓了頓，“他們堅硬，因為久經(jīng)沙場，沒有太多時間給他們?nèi)ゾ拺选；蛘哒f，穿上戰(zhàn)甲，就已經(jīng)是穿上壽衣，時時刻刻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所以不論什么結(jié)果，他們都可以坦然面對。但這個世界，并非是要所有人都一樣。你有你的善良，你有你的溫柔，我希望你哭過之后能變得更鋒利。”
    “是這樣嗎？”
    “如今戰(zhàn)事頻發(fā)，唯有鋒利如劍，才能全身而退。”
    穆玄英嘟著嘴想了一會兒，又靠在莫雨肩上，把下巴擱在上面，說：“等我整理好心情，你陪我去看月姐姐好不好？我想守著她，等她醒過來。”
    “好。”
    “明日我們出城去，我想四處打聽狼牙軍的事，我很擔(dān)心琦菲。”
    “好。”
    “你怎么只會應(yīng)好呢？”穆玄英推開莫雨，“當(dāng)時在場的人沒多少活下來，活著的都沒注意到琦菲，她失蹤了，眼下看算是好事吧？我總覺得，她被狼牙軍帶走了。”
    “被狼牙軍帶走算好事？”莫雨反問。
    “至少，還活著。”穆玄英補(bǔ)了一句，“而且他們不殺她就說明一定有所圖。這樣，她就越安全。”
    莫雨蹙眉沉思，見他這樣，穆玄英問：“怎么？不對嗎？”
    莫雨才說：“對安祿山我不了解，但那一日陸遙峰提到的幾個人我卻是知道的。安祿山收在帳下的四個人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就是狼牙軍的三大長老和軍師。軍師徐歸道，掌文，傳說此人的心智計謀不遜于朱劍秋，再看狼牙軍這幾月來的行軍作戰(zhàn)策略，足可見此人的本事。三長老分別被稱作逐日，摘星，拜月，其他兩個除了武功高強(qiáng)到難以對付之外，也沒什么厲害之處。在狼牙軍中，以強(qiáng)者為尊，他們?nèi)齻€能站在最高點(diǎn)，可想其厲害之處必定不少。”
    穆玄英發(fā)問：“等等，你說兩個？那言下之意，另一個很厲害？”
    莫雨神情難以捉摸，好一會兒才說：“塞外天高地闊，人才濟(jì)濟(jì)，惡人谷雖沒有涉及太多西域之事，但也還有所了解。若要說誰是塞外令人聞風(fēng)喪膽之最，當(dāng)屬此人。”
    “誰？”
    “令狐傷。”
    -----------------------------
    “你也不必灰心，沒有消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好消息。”
    穆玄英扯了扯嘴角，“我已書信給葉大哥，事情始末都全告訴他了，藏劍山莊怪我是應(yīng)該的，我沒有保護(hù)好琦菲。”
    “她來之前葉凡已說過，戰(zhàn)場之上，無人能護(hù)她周全，葉家也好，葉凡也好，都不是不講道理之人。”莫雨道。
    “他們自然不會怪我，可這件事的確是我的責(zé)任。琦菲一個人被抓走，我不知道她會經(jīng)歷什么。倘若狼牙軍的人真的毫無人性，她一個小姑娘，豈不是羊入虎口嗎？”穆玄英越說越自責(zé)，道，“雨哥，我應(yīng)該帶她一起返回洛陽的。”
    “毛毛，那不是你能控制的。況且，當(dāng)時的情況返回洛陽才是冒險，你沒做錯。”莫雨拍了拍穆玄英的背，以示安慰。
    兩人一邊討論一邊從城門進(jìn)入，卻老遠(yuǎn)就聽見旁邊場地上的嘶吼聲。
    因洛陽失陷，潼關(guān)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重要關(guān)卡，前幾日，重新布防，城內(nèi)所有地區(qū)都用于訓(xùn)練和看守。幾乎整個潼關(guān)都變成了備戰(zhàn)的場地。這里隨處可見訓(xùn)練的天策軍，此時聽到聲音也不奇怪，只是今日格外熱鬧。
    莫雨見穆玄英這些日子都不開心，便說：“去看看？”
    兩人到了，卻見人群中央站著的是曹雪陽，她腳下倒了三個天策士兵。
    “訓(xùn)練沒有捷徑！只有不斷練習(xí)，才能練就鋼鐵般的意志！”曹雪陽說完，環(huán)視眾人，道：“還有誰沒打過？”
    與那日城門初見時英姿颯爽不同，今日，她的頭發(fā)高高豎起，用頭繩緊緊纏住，身上沒有穿戴鎧甲，上身穿了紅色的短打，衣襟整整齊齊，干凈清爽，下身只是穿了一條黑色的束腿褲，整個人十分干練精神。
    不必說尋常女子，單是她的打扮就和江湖女子不同，中規(guī)中矩。而她的氣勢也和江湖女子不同，是一種很難形容的豪氣。
    穆玄英看的心生崇敬，低聲說：“真是了不起。”
    誰料曹雪陽剛好看了過來，神情一怔，隨即揮手道：“不打了，你們好好操練。”轉(zhuǎn)身便走。她走出去沒幾步，一個副將便將鎧甲和武器遞給她，接住后她也不含糊，自己就套上了鎧甲。
    “宣威將軍請留步。”穆玄英趕上去。
    曹雪陽止步，回頭，卻不等穆玄英說話就先開了口：“這里是軍營重地，不歡迎任何無關(guān)的人。”
    見她不太友好，穆玄英解釋：“宣威將軍誤會了，我只是……”
    “我想我沒有誤會。大敵當(dāng)前，潼關(guān)就是下一個戰(zhàn)場，恕我不能奉陪了。告辭。”曹雪陽絲毫不給說話的機(jī)會，三言兩語打發(fā)了便往城樓上走。
    穆玄英被堵的一頭霧水，回頭看莫雨。
    莫雨聳聳肩，走上前說：“是否將你當(dāng)作登徒浪子了？”
    “我像嗎？”
    莫雨笑而不答。
    ---------------------------
    曹雪陽沒有危言聳聽。
    兩日后，狼牙軍至潼關(guān)，沙叱博和陸遙峰那四人依舊作為先鋒，打了個照面。
    “雨哥，那個女人是否會邪術(shù)？”
    “看來你猜到了。”
    “她也是九天里的人？我一直以為九天已不問世事，看來，李復(fù)出山要清理門戶，就是指她？”
    莫雨道：“她叫伊瑪目，原本九天中朱天君是盧延鶴。盧延鶴為人很低調(diào)，死于她手后，她就取而代之成了朱天君。我只聽說她出身西域很偏僻的小國，會巫術(shù)，可以續(xù)命。我原本不信，但見過陸遙峰和沙利亞后，恐怕確有其事。”
    穆玄英也同意，說：“而且程知節(jié)曾說，他們在武牢關(guān)時莫名收到干擾，頭暈?zāi)垦＃y以集中注意力，我猜也和這個女人的巫術(shù)有關(guān)。”
    莫雨抬頭看了看城墻，“但天策現(xiàn)在不需要我們，恐怕也幫不了什么。”
    穆玄英著急，但也知道，除了秦頤巖還算信任浩氣盟，其他人是非常排斥的，尤其曹雪陽。而理論上，曹雪陽才是圣旨上親封的潼關(guān)守將。
    這一戰(zhàn)打的很艱苦。
    狼牙軍以四路兵馬進(jìn)攻，前鋒依舊是沙叱博那幾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前來造勢騷擾，但又不久戰(zhàn)，將不少天策軍的脾氣磨得差不多了。隨后是阿史那從禮盒阿史那承慶兩個同胞兄弟分別率領(lǐng)的左右翼。這兩兄弟心有靈犀，又精通騎射，率領(lǐng)的隊伍也都是狼牙軍中的騎射好手，行動靈活，走法多變，很難對付。最后是步兵壓陣，不知由誰率領(lǐng)，卻總能破曹雪陽的計劃于前，仿佛很了解曹雪陽。
    這場持久戰(zhàn)耗時十二日。
    十二日后，天策軍接到圣旨，命全軍撤退，不得頑強(qiáng)抵抗，以免死傷過多。
    這一道圣旨下來，整個潼關(guān)為之震動。
    奮戰(zhàn)了十二日的所有人，在那一瞬間都好像迷茫了，好像自己死死守住的東西，突然說不要了。
    士氣一變，天策軍潰不成軍。
    眼看潼關(guān)保不住了，曹雪陽憤恨之下下令全軍撤退。
    就在那時候，秦頤巖含恨而死。
    穆玄英沒有親眼看見那個場面，他在撤退隊伍中做準(zhǔn)備，只聽到前面?zhèn)鱽硐?副統(tǒng)領(lǐng)自刎于城門。
    而直到多年后才傳出秦頤巖死前的一番話來，為他證明，他非是臨陣退縮，而是心寒到了極點(diǎn)。
    兵敗山倒復(fù)何取，取義舍身滿乾坤。
    引頭不過三尺劍，只將一死報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