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八)】
“你做什么?”李倓道。
穆玄英說:“他們死在令狐傷手里,不錯,我會殺了令狐傷報仇,會阻止狼牙軍。可是是誰將他們送到令狐傷手中?是誰贏得他們的信任卻將他們推進火坑?是誰心中有愧所以敲響編鐘奏哀曲?是誰此時此刻在靈堂之中都不敢對他們說一句話?是誰一手促成這些事?我以為你和那些人不一樣,從裴元那里我了解了一些你的事,你知百姓疾苦,察是非曲直,敢諫敢言,是這個亂世中難得的明白人,好人。可恨我才剛剛明白!我信錯了人!我穆玄英有眼無珠信錯了人!一個連親友都可以舍棄的人,他如何明辨是非黑白,如何守護天下百姓!”
李倓依然一派冷靜,冷冷說:“本王勸你放下劍,本王可以當作今夜沒有來過這里。”
“你以為我怕死?”穆玄英的劍往前進了進,冰涼的劍鋒就在李倓喉前。
李倓呼了一口氣,想來是沒料到穆玄英會如此,這才看向穆玄英,說道:“你如何知道本王沒有失去過親友?你如何知道本王心中不痛?裴元難道不是本王摯友?謝淵難道不是本王心中欽佩的豪俠?”頓了頓,“莫雨什么都跟你說了,他和你一樣,七竅玲瓏心,難得。但他也不知本王究竟為何一定要對付狼牙軍吧?他不關心本王的目的,你卻以為是國仇,天下人都以為本王此時站出來是因為這個國家!不是的!本王想成就霸業,不錯,可本王心中更看重的是……就是你所說的情義。”
“事到臨頭說這些,你以為我會信?”穆玄英嗤之以鼻。
李倓神色清淡,道:“信不信由你,你要殺本王,本王縱然逃得了今日,難道逃得過明日?穆少俠的武功當今世上少有敵手,要殺誰,也不過是早晚之事。你要動手便動手吧。大戰在即,你大可殺了本王然后四處逃竄,這鄴城,縱然失守,你也覺得不要緊。你諸位恩師摯友無辜枉死,你也覺得不要緊。”
聞言,穆玄英苦笑了一下,竟真的收了劍,道:“我知道你在激我,但我偏偏就吃這一套。你說的不錯,大戰在即,鄴城不能亂,也不能失守。我不管你為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希望你守住鄴城,不要讓他們白白送死。”
“我會的。”李倓堅定地說。
穆玄英不愿再多言,徑直往外走,走到門邊卻突然停住,問:“是因為你姐姐嗎?”
好久,好久,都沒人回答。
穆玄英沒再等,推開門走了出去。
李倓站在原地,額頭上的汗順著鬢角流下,他后退兩步才站穩,看不出是后怕還是傷情,自言自語道:“是,是因為她。我不會放過任何狼牙軍的人。一個都不放過。”
------------------------------
乾元元年歲末,狼牙軍再次發動對鄴城的進攻。
攻守持續了五日,兩軍傷亡慘重,最終叛軍敗退,鄴城再次得以留存。
戰后過了半月,穆玄英才蘇醒過來。
“毛毛你醒了?”陳月端著藥碗過來,還不忘招呼其他人,“快!醒了!東西都備齊!”
屋內一時間人聲鼎沸,進進出出。
“小月?”穆玄英從喉間擠出兩個字。
“是我!毛毛,你可算是醒了!”陳月湊近些道,“你傷的重,我以為我救不活你了!謝天謝地!你別動,我再給你診診脈。”
“這不是醒了嗎!醒了!醒了就是好事!好事啊!”唐無尋撫掌笑道。
唐無影道:“快去傳信給五莊主,要他速速回來。”
“是!”有人跑出屋去。
“我……我睡了很久?”穆玄英的頭還暈暈乎乎的,看人也看不真切,嗓子也啞的幾乎不能言語,艱難地轉動眼珠朝旁邊看。
“快二十天了。”陳月按住他,“好好躺著,你可嚇死我們了!”
穆玄英張嘴想說話,卻只是扯了扯嘴角。
“醒了?醒了!小哥哥醒了嗎!是不是!”葉琦菲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然后是一陣急促的奔跑聲。
唐無尋道:“這個二小姐……我們還是給騰個地方吧,免得又招嫌棄!”
葉琦菲跑進來在床邊一見著穆玄英便熱淚盈眶,什么也說不出了。
穆玄英努力轉了轉頭看她,笑了笑,“怎么?戴著面紗我就看不到你哭花臉了?怎么還是那么愛哭……”
葉琦菲哭著說道:“你沒事就好!”說完卻又捂著臉風風火火跑走了。
穆玄英正納悶,陳月惋惜道:“那一戰,她的臉給劃傷了。我用了很多藥也沒能恢復,那個傷口很深,我盡力了。若是大師兄在,也許就……”
“沒事沒事,不是有人說了嗎?若是葉琦菲嫁不出去,便嫁給我好了!”蔣方文有模有樣學著,還不忘拱了拱身邊的唐無尋,笑得十分開心。
“前輩您這是……”唐無尋又羞又氣,卻也不敢說什么。
穆玄英揚著笑容沒說話。
陳月眼眶里的淚收了回去,嗔道:“你笑什么?傻乎乎的!就跟你睡了這么久什么都知道似的!”
“覺得很好,很開心,所以笑。”穆玄英笑著說完便問:“雨哥呢?我想見他。我以為我醒來就能看見他呢。”
陳月道:“他傷的不比你輕,等養好傷再見吧!張嘴喝藥!”
穆玄英不滿道:“這次也是生離死別,他必定擔心我,大戰前我還與他置氣,如今想來……”
“行了行了,雨哥不會和你較真。你好好休息,好些了再見他。”陳月打斷穆玄英。
“我現在就想見他。”穆玄英頓了頓,“他必定傷的也不輕吧?唐門不是有輪椅嗎?我坐著過去見他一面,能說話就說幾句,哪怕就說一句?不能說看一眼也好……小月……小月?小月!”
“不行不行!快喝藥!我是大夫!我說了算!”陳月一口回絕。
穆玄英又哀求了一會兒,還不停耍賴,可陳月都不答應,其他人也都反對,漸漸的,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便扭開頭說道:“不讓我見他,我就不喝藥了。”
“你說什么?”陳月垮下臉來,不高興了。
“你聽到了,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大費周章救你,大家為了救你耗費多少心神,你就這樣糟蹋嗎?”陳月來了氣,將藥碗摔了,道:“穆玄英!你的命是我們多少人救回來的,你不好好活著,這樣糟踐自己,你對得起誰!”
“陳姑娘,你別激動,別激動!穆兄也就是……”唐無尋趕快幫忙說話。
穆玄英看向陳月,眼里噙滿了淚,“小月,你告訴我,雨哥是不是出事了?”
屋內安靜了。
穆玄英側目看了一圈所有人,又問了一遍:“他是不是出事了?”
陳月眼睛一紅,扭開頭去。
穆玄英沒動,道:“他在哪里?雨哥在哪里?我要見他。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穆兄,你別激動,你聽我們說。”唐無尋按住穆玄英。
穆玄英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抓住他的手,“無尋,帶我去見他!我求你了!”
唐無尋話到嘴邊卻哽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葉凡的聲音傳來:“第五日傍晚,令狐傷再次領兵強攻,你與莫雨與他糾纏幾個時辰不分上下,雙方傷的極重,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安慶緒下令收兵,令狐傷不退,安慶緒命弓箭手放箭。令狐傷遭自己人背叛,沒了后援,孤掌難鳴。你殺了令狐傷,卻也幾乎沒了命,莫雨為保你周全身中數箭,落入漳河。至今下落不明。你聽到了,這下滿意了嗎?”
葉凡的一番話將穆玄英拉回了那一日……一些場景依稀能回憶起來……
“穆少俠,當心!”郭巖一邊喊,一邊扭斷了兩人的脖子,“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令狐傷孤身一人,不像狼牙軍的做派。”
“多謝!只怕是安慶緒與他兩人不和,造成……造成如此局面!”穆玄英力氣快用盡,說話也斷斷續續。
“我也覺得有問題,不如先撤兵吧。”葉凡道。
莫雨道:“撤吧。”
“我不能再放走令狐傷!”穆玄英不理會,繼續突圍。
“穆兄弟!”葉凡也叫不住,看向莫雨,“怎么回事?”
莫雨不說話,眼睛一直盯著穆玄英的一舉一動。
“你們兩個這檔子口還能賭氣?我葉凡真是給二位跪下了!什么事非得……”
“我不會讓他有事。”莫雨道。
“戰場上是你能說得準得嗎?”葉凡擋開一個小兵,拉住莫雨,“我不管你是誰,我穆兄弟對你一片赤誠,你心中有數!你要敢害了他,我葉凡踏平惡人谷也不會放過你!”
嘭!
莫雨一掌打向葉凡身后,替葉凡擋開一擊,隨即看著葉凡,“只要我活著,天塌下來我也不許他有事。”
……
……
萬箭齊發!
無數箭矢如同毛毛雨一般射過來,密密麻麻,幾乎蓋過了日頭。
“毛毛——”
穆玄英聽到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登時心中閃過無數念頭,一瞬便消了氣,心中只剩一個念頭:
這世間萬事萬物,都比不得莫雨一人。
穆玄英猛地回頭,與狂奔而來的莫雨對視,兩人只一個眼神便冰釋前嫌。可不等穆玄英臉上的笑容綻開,令狐傷一把抓住穆玄英的手,“你我同脈,那便同生共死也好!”
“你做夢!”穆玄英反肘一擊,掙脫開來。
……
……
“毛毛——”
穆玄英記憶里最后一個場景便是莫雨落入河中,他拼了命似的想拉住莫雨,可就是抓不住。他眼睜睜就這么看著莫雨落下,那一聲呼喊牽腸掛肚,扯得他心口轟隆作響。他跌倒在地上,雙手亂抓一氣,只聽見嗤一聲。
一柄劍貫穿穆玄英身體,將他釘在地上。
穆玄英驚出一身冷汗,回過神來時,陳月等人都在床邊,每一個都面露擔憂之色。
“毛毛?毛毛?”
“好兄弟?緩過來了嗎?”葉凡抬手在穆玄英眼前晃了晃,見眼珠會動,隨即呼出一口氣,“行,沒叫大哥我失望。”
穆玄英卻瞪著眼睛僵在那里。
方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個噩夢,莫雨落入河中后,世界變得一片漆黑。穆玄英以為,等他再醒來時,噩夢就過去了,新的一天會到來。
新的一天里,一定會有莫雨。
可那并不是一個噩夢。
他真的失去莫雨了。
他不怕死,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他什么都不怕。可偏偏造化弄人,他醒了,莫雨卻還留在那個夢里。
穆玄英躺在床上,沒了反應,周圍的一切聲音都仿佛不存在,他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
我常常擔心失去你,只要一想到會失去你,我就會怕到流淚。
可當我真的失去你的時候,我發現……
我反而很平靜。
平靜的像是往后的漫長生命力只剩一件是可做,那就是等著生命走到盡頭。
從此沒什么可怕的。
只不過也沒什么可期待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