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英】
    ——凄涼別后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
    “父親有事便吩咐，我帶妹妹在外頭等候。”
    “你留下。”
    葉一雖不知父親為何留下自己，卻是依言將妹妹交給侍從，規規矩矩跟著進了屋，關上門，在門邊站好。
    門一關，屋內昏暗一片。
    葉凡環顧四周，心中一緊，面上卻是笑著，“你這屋子建的結實嗎？”
    “能遮風擋雨。”穆玄英說著便點了燈，又在桌邊坐下，準備煮茶。
    可屋內還是暗的只能依稀看清人的輪廓。
    “父親，我命人去……”
    葉凡示意不必多言，什么也沒說坐下了。
    “我身無分文，都是靠鎮上的人施舍，蠟燭能不用就不用，葉一別見怪。”穆玄英側目沖葉一笑了一下。
    葉一愣了愣，實在不明白為何此人會是父親的結拜兄弟，那個人人都敬仰的一代大俠穆玄英。
    “你有功夫偷偷給他們送干柴，怎么就不能拿干柴換些錢？哪怕你不在乎他們的惡言惡語，衣食用度總是要備好的，否則到了冬日你如何……”葉凡欲言又止，末了只嘆口氣。
    “旁人不懂，大哥你懂的。”穆玄英將煮好的茶倒了三杯。
    葉凡拿起一杯道：“哼，莫非你不說我就不知道嗎？是，他們不必懂你，可卻也沒資格對你指指點點。沒有你，就沒有再來鎮的河道，更別說這些人養家糊口的營生，這里能有今日的……”
    “大哥！”穆玄英打斷葉凡，定定看著葉凡道，“我不愿打擾他們原本的生活。”頓了一下，垂下眼瞼說：“只是我也不想被打擾。所以這些年叫你費心了。”
    葉凡將茶一飲而盡，“你我兄弟一場，不說這個。”
    穆玄英沖葉一招了一下手，“喝茶嗎？”
    葉一看了一眼葉凡，規規矩矩走上前接過茶，又規規矩矩說：“多謝……”卻是叫不出那一聲“小叔”。
    “你……”葉凡正要訓葉一，卻被打斷。
    “你爹口是心非，他心地好才出錢修了這里的河道，他每年都來瞧我，我不理睬他，他也始終將我當兄弟，你要學他，別學我。”穆玄英笑了笑，收回視線。
    葉一皺了皺眉，突然說：“可父親說，你是他見過最良善的人。”
    穆玄英望了望葉一，沒再說話。
    葉凡看著兒子，一時也忍不住感慨道：“這幾個小子比我小時候規矩多了，多虧了婉妹。”頓了頓，“對了，外頭的丫頭排行老四，上面三個哥哥，被寵壞了，我尋思送到你身邊吃吃苦。”說著又環視四周，“反正你不肯離開這鬼地方，我勸也勸不了，就當物盡其用了！”
    穆玄英抬頭看看四周，竟展顏一笑，“大哥還是老樣子。”
    “她還沒取名。”葉凡突然說。
    穆玄英倒茶的手頓了頓，卻是笑道：“難怪我怎么問她也不肯說。原來是說不出來。”
    “你是我兄弟，她是我葉凡的無價之寶，這名字，你來取。”
    穆玄英猛地抬頭看葉凡，兩人對視片刻后穆玄英意味不明笑了一下，卻沒說話。
    葉一瞪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說話：“爹爹當真要把妹妹留在這里？”言語間十分難以置信的樣子。
    “參商。”
    穆玄英重新看向葉凡父子二人，道：“就叫葉參商。”
    “好！我喜歡！”葉凡豪氣一笑，甚至都沒問是哪兩個字。
    “怎么寫？”葉一卻是著急，一心為妹妹的名字擔憂。
    穆玄英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寫下這兩個字。這一手字寫的蒼勁有力，鐵畫銀鉤，葉一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人有點不一樣了。
    “可是這不是……”
    “這多好！你妹妹就叫這個了！”葉凡拍了拍葉一的肩。
    穆玄英卻是難得的嚴肅，道：“參商是天上的星星，兩顆星此起彼落，永不相見。世人都用參商形容人間離別，親友難相聚。”
    葉一腹誹：你既然知道還給妹妹取這二字？
    只聽穆玄英又道：“叫做這樣的名字實在涼薄了些，老天聽了便心疼這孩子，不愿再叫她受這人世的離別之苦。”這才看著葉一說，“如此，你們一家人便和和美美，團團圓圓。這樣可好嗎？”
    葉一那顆小小的心像是被什么擊中，看著眼前這個人半晌不知該說什么。
    葉凡捏了捏兒子的肩頭，頗為驕傲地說：“你爹我的兄弟，瞧瞧！”
    穆玄英雖早早猜到葉凡與子女的相處方式，卻也沒想到竟真的如同兄弟一般，私下里勾肩搭背，言語隨意。襯托之下竟然覺得六歲的葉一才是更懂事的那一個。見到這場景也忍俊不禁。
    葉一卻突然站定，沖穆玄英好好行了一禮，“多謝小叔賜名，葉一代妹妹謝過！”
    穆玄英按住他的肩，道：“我沒為你們做過什么，這一聲小叔總不能白白領受。葉一，你要記著今晚，往后不論如何，你們兄弟姊妹幾人卻是要團團圓圓在一起，不可分割。”
    葉一抬頭看穆玄英，又是一陣震驚。
    穆玄英道：“記著了嗎？”
    “記住了。”葉一道，“我記住了。”
    葉凡拍了一下兒子的背，“臭小子，行了，出去玩吧。”
    等葉一走了，葉凡剛要開口，穆玄英道：“大哥若是要勸我離開此地，那我只能送客了。”
    葉凡的話頭被堵了，張了張嘴，只得改口說：“好！好！可今非昔比，戰事已停，你想過安生日子，外頭哪里都是！杭州不好嗎？我給你找個運河邊的院子，保管清凈！再不濟，揚州也好，風景不錯！你怎么就非得待在這兒！”
    “也沒什么理由，大概是在這里我不會太想他。”穆玄英喃喃道，“杭州我和他去過，揚州我和他也去過。”這才看向葉凡，“大哥，‘物是人非’當真是扎在心口的刺……”
    “這么多年了，你……”
    “這么多年了，就別再勉強我。”
    葉凡重重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月色如洗，外面偶爾傳來兩個孩子的說笑聲，天倫之樂近在咫尺。可這扇門一關，里面的人仿佛是個活死人，會說會笑，可偏偏，葉凡覺得屋里好像只有自己。
    他再也見不著了。
    再也見不著這個人束起馬尾，穿著一身藍衣站在風里，揮動手里的劍沖他喊：大哥！
    見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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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秉燭夜談，第二日一早葉凡便帶人走了。只留下了葉一和葉參商。
    葉凡對葉一主動提出要留下的要求略感驚訝，但也應允，只交代不許偷懶練功之類的話，便頭也不回走了，實在走的瀟灑。穆玄英望著這個“大哥”的背影，一時竟有些鼻子發酸。他如何不知道，葉凡此舉叫他有了牽掛。
    有了牽掛，人就再不能隨心所欲了。
    “小叔，父親當真走了？”葉一還有點不信。
    穆玄英點頭，“你爹行事不羈，但言出必行，你若反悔，現在去追還來得及。”
    “我也言出必行，怎會反悔？”葉一反駁道，卻又有些難以啟齒似的，“我只是……餓了。”
    不等穆玄英說話，葉參商也奶聲奶氣說：“我也餓了，小叔。”
    穆玄英笑起來，將葉參商抱起，“都餓了？那我們去集市逛逛？”
    “好！”兩個孩子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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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說，葉凡這一招十分奏效。
    穆玄英可以風餐露宿，但兩個孩子不行，于是小屋子里添了不少家具被褥；穆玄英可以多日辟谷不食，但兩個孩子不行，非但不行，還正在長身體，需要營養豐富，于是三人常常去集市打牙祭；穆玄英可以不點燈燭，但兩個孩子不行，葉一學習十分用功，常常要讀書到夜里，于是小屋子每晚都亮堂堂的；穆玄英可以蓬頭垢面，但兩個孩子不行，不但兩個孩子不行，和他們在一起的穆玄英也不能衣衫不整，因為旁人都將他們看作了一伙人，穆玄英可以不在意旁人如何看自己，但不能不在乎旁人如何看這兩個孩子。
    總的來說，穆玄英再也不能渾渾噩噩度日。
    陳月從萬花谷趕來的時候，幾乎不能相信這是她半年前所見的小屋子和穆玄英。
    “還是五莊主有法子治你！”陳月末了只說了這一句。
    穆玄英靠在屋旁的樹下乘涼，聞言啞然失笑。
    “我知道你不肯走，但萬花谷是個好去處，你就當我不死心再邀你一次。”陳月將草藥往地上鋪，動作利索。
    “這是什么東西？”穆玄英權當沒聽到，“能賣錢嗎？”
    “你如今怎的只知銅臭？”陳月回頭。
    穆玄英指指屋里在午睡的孩子，“藏劍山莊要什么沒有？葉大哥不在乎，我卻不能怠慢。我過去不肯用以前的錢，如今只恨沒有錢。”
    “藏劍山莊什么都有，可沒有穆玄英啊！”陳月這才轉回頭去繼續鋪草藥，“孩子跟著你能學到的東西可不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教葉一十煌龍影劍心法了！”
    “你別聲張！”穆玄英坐直了身子，看看左右道：“我總覺得最近有人盯著我們，不知是否我想太多。但我總不能讓十煌龍影劍失傳。葉一擔不擔得起，也看他自己，我也不是什么都拿得準。”
    “那若是他將來做了藏劍山莊的莊主，使的是十煌龍影劍，可怎么解釋？”陳月站起來，去一旁拿了藥箱，朝這邊走，“就這深山老林里，誰會盯著你？再來鎮的人都當你是瘋子，如今還帶著兩個惹不起的小瘋子，誰會來這里？”
    “那是葉大哥的事了。”穆玄英重新躺回去。
    陳月走到近前，“你真是越發無賴了！”便將他拉起來號脈，“我瞧瞧你最近如何。”
    不大會兒，陳月道：“靠好吧，我給你治治眼睛。這兩個小祖宗再不來，你這雙眼睛可真是要廢了！”便去藥箱里搗鼓，又說，“我當初為什么不攔著你來這里，真是！”
    “反正我也用不著眼睛，瞎了就瞎了吧，瞎子也沒什么不好。”穆玄英靠在樹邊閉上眼。
    陳月拿出干凈的白布，在上面涂了很厚的乳白色膠狀物體，一邊涂一邊說：“你的三陽絕脈呢？后來再也沒發作？”
    穆玄英搖頭。
    陳月道：“奇怪了，莫非真是你不動武，就相安無事？”
    “所以我住在這里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穆玄英立刻接話。
    陳月白他一眼，“閉嘴。抬頭！”
    “他的三陽絕脈早就沒了。”
    兩人一起看去，陳月一驚，手里的東西掉了一地。
    “你們……”穆玄英驚愕之中緩緩站起來。
    “穆少俠，多年不見，你還記得我們嗎？”
    “多多，源明雅。”
    穆玄英喊出這兩個名字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恍惚了。仿佛這些名字是上輩子的事，早就和他無關。可眼前的兩個人，就站在那里，提醒著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陳月道：“你們如何找到這里來？”言語間頗為警惕。
    趙涵雅道：“大事已了結，我們來是為了感謝穆少俠當年救我一命。”頓了頓，“救命之恩，不敢不報。”
    穆玄英沒說話，陳月瞥了他一眼，說：“這里沒有穆玄英整個人，兩位請回吧。”
    這套說辭這些年不知打發過多少人，陳月倒是得心應手。
    趙涵雅皺眉，還欲再說，穆玄英開口說：“抱歉，請回吧。”說罷便往屋里走。
    趙涵雅急了，對源明雅說了幾句東瀛話，源明雅突然動手，竟使用符咒將屋子的門牢牢封住了！
    穆玄英赫然轉頭，幾乎是同時，陳月已拔了劍。
    “我們沒有惡意！”趙涵雅道。
    穆玄英看著她，“那就把這些東西從我的地方拿開。”
    趙涵雅說：“我們來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我們隱瞞多年，時至今日方才……方才覺不妥。”
    穆玄英全不在意她說的話，只冷著臉說：“請你們收起你們的東西，離開這里。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什么都不想聽，穆玄英這個人已經死了。”便轉過身對著門，只等源明雅撤掉符咒。
    “如果這個消息能讓他活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