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飛亮】
    ——除卻巫山不是云
    七秀坊，揚(yáng)州名門。大小湖泊掩映，宛若一粒落在凡世間的珍珠。內(nèi)坊亭臺(tái)樓閣不計(jì)其數(shù)，瑞氣環(huán)繞、白霧蒸騰，如夢(mèng)似幻，果真是一處人間仙境。
    建于瘦西湖畔的七秀坊內(nèi)坊，有一亭名為云雨亭。只因其地處奇特，終日煙霧繚繞，平添幾分仙氣云雨之意味，故而命名云雨。
    平日里，只有葉芷青會(huì)來此處繡花、靜坐，這一日卻早早就傳來兵器相撞之聲。
    云雨亭建在水中，除去亭頂用碧瓦、紅磚建造，四面皆用翠竹、紅梅圍繞作墻，再配上此處的煙霧，確是像清雅的仙人居所。這一日，卻隱約能看見兩個(gè)身影在亭中比武。
    女子一身粉衣，頭上珠翠點(diǎn)綴，一頭秀發(fā)飄灑在身后，一轉(zhuǎn)身、一揚(yáng)臂，皆如跳舞一般曼妙玲瓏、婀娜多姿。但女子手持雙劍，一刺、一挑，盡顯大家風(fēng)范，剛?cè)岵?jì)、柔中帶剛，一招一式無不叫人拍案叫絕。而與她練武的是個(gè)男子。
    男子身穿水紅色衣袍，若非是成年男子款式，那繡紋、顏色、裝飾倒有幾分像是女子的衣裙。但男子使得是一柄金色長(zhǎng)劍，與他頭頂束發(fā)的鏤金羽冠、腰間墜金腰帶相襯，盡顯男子英氣。
    兩人在云雨亭中過招，不到一刻，男子的劍被震落，女子用雙劍直指男子心口，眉眼間卻毫無殺氣。
    “還不快撿起來？”女子尖細(xì)的聲音很清脆，“莫非今日只打一局便認(rèn)輸了？”
    男子彎腰撿起金劍，朝女子夸贊道：“師姐方才好手段！說好了三局定勝負(fù)，再來！”說罷揚(yáng)劍便刺。
    女子揉腰一轉(zhuǎn)，反手回刺，同時(shí)踢腿正面阻攔，男子似早料到，倒是輕松擋下這一招。但片刻后，女子單手觸地，雙腿翻身踢起，同時(shí)刺出一劍。男子稍一猶豫，終究躲避不開，忙的抬臂格擋。
    “胡鬧！”女子呵斥一聲，站起來就用手掌重重拍了一掌男子的頭，“劍如猛獸，怎可用手臂去擋？你這手臂若是不想要了，我替你收拾便是！”
    男子面露尷尬，也有些羞澀不安，后退一步，忙道：“師姐自不會(huì)傷到我。”
    “若是我失手可如何是好？若是今日與你打斗之人不是我是敵人又如何是好？”
    “若是如此，這條手臂……”男子見女子瞪著自己，又忙改口，“師姐教訓(xùn)的是，下次不會(huì)如此了。害師姐擔(dān)心了，是我不好。”言語間卻是沒有半分違背女子的意思。
    女子卻問道：“方才那一劍，你既然躲不開，為何不躍到我身后反攻？”
    男子微微蹙眉，沒想到自己的心思全被女子看了出來。
    “哼，我竟需要你來想讓么？”
    “師姐，我不是那個(gè)意思，我只是不愿?jìng)?br/>     “孫飛亮，是你說你若能在三局內(nèi)勝我，我便與你去瘦西湖泛舟一日。這么說來，這些日子勤學(xué)苦練，現(xiàn)下你是不想去了？”女子有幾分慍怒。
    男子正是七秀坊唯一男弟子孫飛亮。而女子正是他的師姐、鼎鼎大名的“七秀”中的“昭秀”曲云。
    孫飛亮忙道：“不不不，師姐，我絕沒有那個(gè)意思。這些日子苦練，只為勝過師姐，絕無反悔。只是……”
    曲云擺擺手，“罷了，還有最后一局，你若贏不了可別怪我。出劍吧。”曲云說罷擺了起手式。
    孫飛亮也不再解釋，稍一停頓便再出劍。
    也不知是否是曲云的話起了作用，孫飛亮這一次表現(xiàn)不俗，竟逼得曲云以全力相對(duì)。這樣的本事，已算是高手了。
    曲云覺得有意思，自然打的更認(rèn)真，孫飛亮不必說，招招都是好招，以致兩人纏斗近半個(gè)時(shí)辰，還未分出勝負(fù)。
    眼見著近百招過去毫無進(jìn)展，曲云想到自己還要赴約，只得使出殺招嚇嚇這個(gè)小師弟。想罷，一串極快的劍花飛舞起來。孫飛亮怎會(huì)不認(rèn)識(shí)？見曲云使出這招，心知要更加仔細(xì)，便也不怠慢絲毫。
    兩人一邊纏斗，曲云將孫飛亮引到亭子邊緣，琢磨著將他推下水去。誰知，曲云卻為了躲避孫飛亮的側(cè)踢，旋身避過時(shí)不慎踩到自己的裙角，竟害的自己要掉下水去！
    “師姐小心！”孫飛亮的劍本已送出，但見曲云要摔倒便立即收劍，伸手上前，攬住曲云的腰，這才將曲云抱了回來。
    曲云站定后與孫飛亮四目相對(duì)，才意識(shí)到自己被這小師弟抱在懷中不說，還險(xiǎn)些掉進(jìn)湖中，卻是又丟臉又害羞，便將無數(shù)少女心思轉(zhuǎn)為秀眉一瞪。
    孫飛亮絲毫沒有注意到曲云的異樣，問：“師姐可受傷了？”
    曲云卻突然伸手一推，孫飛亮落入水中。
    “哈哈哈哈哈……”曲云在岸邊大笑起來，收了雙劍，道：“你看是你輸了吧？今日的三局已罷，你若不服，改日再比！”
    孫飛亮浮出水面，只見到曲云已跑遠(yuǎn)的背影。
    只差一點(diǎn)！
    她又贏了。
    毫不留情地贏，然后開心地離開，去見藏劍山莊的葉暉。曲云的意中人。
    意中人……
    孫飛亮微微嘆口氣，眼中、臉上盡是失落，卻沒有絲毫怨怪曲云使詐的意思，默默游到岸邊。
    “孫師叔！孫師叔？”
    人未到、聲先至。孫飛亮剛剛上岸，便隱約見一個(gè)七秀弟子朝云雨亭跑來。
    待她跑近，見孫飛亮坐在地上，渾身濕透，卻是有些驚訝，“孫師叔，你這是……”
    這小丫頭是燕小七門下弟子，孫飛亮雖不記得她的名字，卻是記得她這個(gè)人的。只因這些日子，她不知送了多少東西給孫飛亮。
    孫飛亮在七秀坊，乃至整個(gè)揚(yáng)州，都極其有名。不只是因他是七秀坊唯一的男弟子，也因他年方二十，外表俊秀，氣度儒雅，明明是江湖人士，卻偏偏沒有江湖上的打殺戾氣，反而帶著一股淡淡的親和力。
    這樣的男子，自然虜獲不少少女的心。
    “練劍不慎落入水里。”孫飛亮微微笑了笑，站起身來。
    “師叔太不小心了，這樣會(huì)著涼的。”
    “無妨。”孫飛亮道，“有何事？”
    小丫頭甜甜一笑，試探著問道：“師叔，明日你可要早起練劍？”
    孫飛亮頷首，“那是自然。”
    “那……師叔是在聽香坊練還是在……”
    孫飛亮心中了然，轉(zhuǎn)頭默默看著小丫頭。
    小丫頭登時(shí)羞紅了臉，嘟著嘴說：“是別的師叔要我來問的……”
    孫飛亮微微蹙眉，道：“我知道。上一次我想我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了，錦帕不能收、腰帶不能收。”
    “我知道我知道，我說了，可師叔她說……你不收這些不要緊，卻可以一起練劍，也好一起進(jìn)步。”
    “練劍需專心一意，我習(xí)慣一個(gè)人練劍。”
    小丫頭有些為難，孫飛亮也知道她只是傳話的人，有些心軟，便道：“她若有劍法需要討論，可以自己來找我。”
    小丫頭卻道，“師叔她不肯……師叔，師叔，那……這荷包……”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個(gè)繡了蓮花鴛鴦的小小荷包，“這荷包你便收下吧？”
    “我不是說了……”
    “不不不，這是另一個(gè)師叔要我送給你的。”小丫頭打斷孫飛亮的話。
    孫飛亮緊緊蹙眉，抿著唇，半晌才開口，“不論誰送的，都不收。勞駕你轉(zhuǎn)告。”說著便要轉(zhuǎn)身離開。
    小丫頭急了，一把將荷包塞進(jìn)孫飛亮手里，扭頭就跑。
    “你！”孫飛亮叫也來不及，低頭，見那荷包在自己手中，嘆一口氣，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又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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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叔！師叔！”門被敲響，外面是小丫頭的喊聲。
    孫飛亮正在看書，聞聲緩緩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這么晚了何事？”
    小丫頭雙頰紅撲撲，急乎乎說：“師叔不好了！”頓了一下，“我聽其他弟子說，曲云師伯走了！”
    孫飛亮一怔，“什么？”
    “哎呀，師叔你果然不知道！今日一大早我就聽說了，曲云師伯前日夜里離開了七秀坊，走了。”
    孫飛亮問：“是有什么要緊事，所以外出了嗎？去了何處？”心中卻想，莫非是去藏劍山莊見葉暉了？
    “不是不是！不是！是……是……是再也不回來了！”
    孫飛亮猛地抓住小丫頭的手臂，“什么意思？”
    “好像是……是……曲云師伯去南疆五毒教了。不知為何，師父吩咐說，往后曲云師伯再也不是七秀坊的人了。”
    南疆？
    五毒教？
    孫飛亮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轉(zhuǎn)身進(jìn)屋拿了佩劍，對(duì)小丫頭說：“你替我轉(zhuǎn)告你師父：小七師姐，孫飛亮去五毒教將曲云師姐接回來，來不及當(dāng)面告辭，待歸來時(shí)再親自向坊主請(qǐng)罪。”說罷奪門而出。
    “師叔！師叔你去哪里！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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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孫飛亮沒想到的是，當(dāng)他跋涉千里，沒日沒夜地趕路，累死了四匹馬，來到五毒教時(shí)，卻連見曲云一面都很難。
    面對(duì)地形復(fù)雜的樹林、劇毒無比的鳥蟲，他沒有退縮。就像離開七秀坊那一夜，他明知不告而別、擅自離開，在七秀坊是什么罪責(zé)，但他沒有絲毫猶豫。為了曲云，他離開養(yǎng)育他、教導(dǎo)他的七秀坊，難！但他很清楚地知道，縱然難，卻也比不上再也見不到曲云的痛苦。
    在樹林中摸索著前行，被毒刺劃傷腿腳，卻置之不理；因匆匆離開，一路而來帶的糧食早已吃完，餓了吃野果、渴了喝泉水；夜里防備猛獸，幾天里只睡了四個(gè)時(shí)辰；為了開路，手臂上被花草劃開一條條血痕……
    我一定要見到曲云師姐！
    一定要！
    當(dāng)孫飛亮狼狽地掉進(jìn)五毒教捕獸的陷阱里，被幾個(gè)五毒教弟子發(fā)現(xiàn)的時(shí)候，他已經(jīng)昏迷不醒。但他嘴里念著一個(gè)名字。
    曲云。
    那幾個(gè)五毒教弟子知道，這個(gè)穿著七秀坊弟子衣衫的男人，嘴里說著他們五毒教新任教主的名字，恐怕有問題。于是沒有殺他，將他送到了五毒教總壇。
    孫飛亮再一次睜開眼時(shí)，他看見了曲云。
    “師姐……”
    “別說話，你怎亂吃東西呢？那些果子都有毒，若是晚些，你便死定了。”
    曲云穿著一身紫衣，頭戴銀飾，很美，卻不再是七秀坊的曲云了。孫飛亮不問，卻已明白，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曲云卻也什么都不問，只是給孫飛亮喂了一些水。
    孫飛亮終于忍不住，“師姐為何不問我為什么在此？”
    曲云淡淡一笑，語氣中卻帶著深深的無奈，道：“自然是你自己跑來的，師父她……是不會(huì)命你來尋我的。你不怕回去被師父責(zé)罰？”
    孫飛亮反問：“師姐是要永遠(yuǎn)離開七秀坊了嗎？”
    “按理說你現(xiàn)下該喊我一聲五毒教教主。”
    “可是……”
    “阿亮，有的事，我不想提。你傷好后就回去吧。我會(huì)寫信求師父不要罰你。”曲云起身欲走。
    “葉暉呢？他……在這里嗎？”
    曲云身形一頓，咬著嘴唇不知該回答什么。孫飛亮對(duì)自己的心意她早知道，可她已經(jīng)有了葉暉。如今，葉暉不再是她曲云心中的人，卻要如何對(duì)孫飛亮說起呢？
    在曲云猶豫時(shí)，孫飛亮猛地拉住她的手，嚇了曲云一跳，兩人四目相對(duì)片刻，孫飛亮心中已有了自己的猜測(cè)和打算，搶先開口，“我要留下。”
    曲云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我要留在你身邊。”孫飛亮又說了一遍。
    看著孫飛亮蒼白的臉上透出的堅(jiān)定神色，曲云腦海里卻出現(xiàn)了離開前葉暉說的話：“你既然決心要去五毒教做教主，自古正邪不兩立，你我就此別過吧。”
    說的那么絕情。
    只這一句話，就將曲云徹底推向了這條布滿荊棘的路。
    而說出這句話的人，卻再也不肯與曲云并肩。
    “噗！”孫飛亮突然噴出一口黑血。
    曲云嚇了一跳，猛地上前查看，見是體內(nèi)毒血被漸漸逼出，反倒放心些許，只輕喚一聲，“阿亮？”
    孫飛亮迷迷糊糊，似是昏迷卻又清醒著，扯了扯嘴角，想說什么，卻因虛弱疲憊而無法說出。
    曲云見他這般摸樣，也覺愧疚、心疼，含淚輕輕擦著孫飛亮嘴角的血，柔聲道：“阿亮，世間事復(fù)雜多變、人心難測(cè)，過去我太傻，是以才信錯(cuò)了人。如今我心中的痛，你卻是不明白的。”
    孫飛亮囫圇開口，艱難地說：“我明白的，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