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之妻張春華，少有德行，智識過人。
    想當(dāng)年，曹人妻欲征召司馬懿，司馬太傅以患風(fēng)痹之疾臥榻難起為由拒絕。
    誰料到有一天突下暴雨，司馬太傅一時(shí)情急，跑到外面去收書，然后被家中的一個(gè)婢女看到了。
    張春華擔(dān)心司馬懿裝病之事泄露出去招致災(zāi)禍，于是親手殺死婢女滅口。
    殺了婢女之后，又親自下灶燒火做飯。
    由此可以看出，張春華心性之堅(jiān)忍，絕非普通女子能比。
    恐怕就連大部分男子，也比不過她。
    這么多年來，她對司馬懿助益良多，深得司馬懿看重。
    司馬懿對她，可謂又敬又畏。
    只是夫妻之間，恩愛才是常理。
    敬還好說，若是多了畏，身為男人，就未免想要在別的女人身上享受溫柔，以尋求心理上的平衡。
    更別說司馬太傅身居高位。
    所以對溫順的柏夫人，司馬懿自然是寵愛無比。
    在柏夫人身上嘗到自己想要的感覺，再加上張春華年老色衰，權(quán)勢已固的司馬太傅，自然對正室夫人產(chǎn)生了厭倦。
    只是張春華又豈是好相與的？
    她在柏夫人面前被司馬懿如何羞辱，本就是羞恨交加。
    再想到司馬懿能有今日的地位，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勞，沒想到最后竟是得到這般對待。
    一口氣憋在喉嚨，咽不下去又發(fā)泄不出來，于是她干脆直挺挺地躺到榻上，不言不語不吃不喝，準(zhǔn)備絕食等死。
    張春華共給司馬懿生了三子一女。
    女兒已出嫁，司馬師已死，司馬昭留守洛陽，唯有幼子司馬干，年方十一，跟隨司馬懿在鄴城。
    司馬干久不見母親，這一次好不容易母子相聚，沒想到母親居然要絕食自盡。
    嚇得他哇哇大哭，又親自端來飯食，不住地哀求張春華，求她能吃上一口。
    張春華只是閉眼不動(dòng)。
    司馬干看到母親如此，也不知是哭累了還是驚嚇過度，終是昏了過去。
    司馬懿得知張春華絕食，本還是不太在意。
    直到得知兒子昏倒，這才覺得事情嚴(yán)重，連忙從柏夫人的懷里爬起來，前去探視。
    所幸司馬干只是短暫昏迷，很快就被救醒了過來。
    他一醒過來，看到榻前的司馬懿，立刻又大哭起來，不顧司馬懿的阻攔，赤著腳下地，跑去張春華那里。
    張春華的絕食，還有司馬干不穩(wěn)定的精神狀態(tài)，一下子就鬧得太傅別府雞飛狗跳起來。
    直至晚食的時(shí)間，司馬干仍是躲在張春華的房間里，不肯出來半步，只說自己要陪母親一起絕食。
    張春華作為正室大婦，就連司馬懿都得敬畏三分，在司馬家自然是威信甚重。
    司馬昭的妻室王元姬，事舅姑盡婦道，此時(shí)也在鄴城。
    她得知張春華欲絕食，親自捧著飲食，跪于門外，苦求不已。
    而司馬懿的另一位妾室伏夫人，歷來敬重交好張春華。
    聽聞此事，有感王元姬的孝道，也帶著四個(gè)兒子司馬伷、司馬亮、司馬京、司馬駿，伏跪在門外，與王元姬一起請求張春華回心轉(zhuǎn)意。
    眼看著這么多人都列跪在張春華的屋外，一天都沒有進(jìn)食，司馬懿不禁又氣又急。
    他只覺得老臉火辣辣的掛不住，不由地質(zhì)問帶頭的王元姬為何如此。
    王元姬恭敬地回答道：
    “夫婦者，陰陽是也。夫?yàn)殛枺瑡D為陰，夫聽外事，婦職內(nèi)事，此可謂陰陽協(xié)調(diào)，家府方能興盛。”
    “阿姑乃府上主母，職府內(nèi)之事，將自盡，若不進(jìn)勸，此府上失和，妾之失孝是也。”
    司馬懿一聽，悚然一驚。
    他再看看跪了一地的兒子們，終是嘆了一口氣，邁步走入屋內(nèi)。
    張春華閉著眼，一動(dòng)不動(dòng)。
    兒子司馬干跪在榻前。
    司馬懿長嘆一聲：
    “吾先前聞得噩耗，情難自控，言辭上有所失當(dāng)，望細(xì)君切莫放在心上。”
    張春華仍是一動(dòng)不動(dòng)，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司馬懿看到她這個(gè)模樣，臉皮一抽。
    多年夫妻，他當(dāng)然知道張春華的性格。
    這個(gè)老物！
    她是打算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打自己臉，借以報(bào)復(fù)自己先前對她所說的那些話。
    若是換成別人，早就拂袖而去。
    脾氣暴躁些的，比如桓范之流，能用刀柄搗在孕妻腹部的狠人，遇到現(xiàn)在這種情況，直接就是一刀砍過去也不奇怪。
    但司馬太傅是誰？
    忍者神龜是也。
    女裝都穿過，在乎區(qū)區(qū)眼前這點(diǎn)小事？
    但見司馬懿深吸了一口氣，當(dāng)著妾室和兒子們的面，對著榻上的張春華拱手，深深行禮：
    “夫人，懿德行不修，先前對夫人口出惡言，今已知錯(cuò)矣，請夫人就原諒我這一回吧。”
    張春華聽到這個(gè)話，這才睜開了眼，然后再轉(zhuǎn)頭看看躬身的司馬懿，開口道：
    “夫主何以如此？妾只是累了，無心飲食，倒是有勞夫主擔(dān)心了。”
    司馬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手掌之中，臉上卻是做出欣喜的模樣，抬頭道：
    “原來如此，是我多慮了。但夫人豈能因累而不進(jìn)食？這樣對身體不好，還請夫人好歹吃些東西，也免得府中上下?lián)鷳n。”
    “快，子良（即司馬干），快扶你阿母起來，我這讓人送些吃食過來。”
    司馬干一聽，連忙擦干眼睛爬起來，想要去扶張春華。
    張春華仍是臥著不動(dòng)。
    “阿母？”
    司馬干輕聲叫喚了一聲。
    張春華搖了搖頭：
    “我不餓。”
    司馬懿一看，哪里還不明白。
    他牙齒都快要咬碎了，臉上的笑容卻是越發(fā)地溫和，彎著腰上前，伸出手臂去扶張春華：
    “夫人怎么會(huì)不餓？來，我扶你起來。”
    張春華這才借坡下驢，坐了起來。
    她卻是沒有去看司馬懿，而是對著外面說道：
    “行了，你們也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快帶著孩子們?nèi)コ酝硎常獾灭I壞了他們。”
    外面的伏夫人聽了，連忙應(yīng)道：“喏。”
    司馬太傅的老臉再一抽，很明顯，這個(gè)老物就是故意做給他看的。
    這個(gè)老物是在給他彰顯她在府內(nèi)的積威之重。
    司馬懿與張春華之間的爭吵，以司馬懿低頭當(dāng)眾向張春華道歉而告終。
    不過司馬太傅對此自然也是有說辭的。
    此事過后，他私下里有些悻悻地對柏夫人說道：
    “老物不足惜，慮困我好兒耳。”
    意思就是那個(gè)老東西死了也沒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我只是擔(dān)心苦了我的那些好兒子罷了。
    不過司馬懿的話雖是這么放出去了，但卻是沒有想到，此事的余波仍在持續(xù)。
    幾日后，當(dāng)司馬懿看到風(fēng)塵仆仆狼狽不堪，差點(diǎn)就認(rèn)不出是自己兒子的司馬昭，又是意外又是驚駭：
    “吾兒怎么會(huì)來這里？莫不成，是洛陽出了什么事？”
    除了洛陽失陷，他實(shí)在想不出，自己這個(gè)兒子會(huì)突然出現(xiàn)在鄴城。
    可是，真要那樣的話，那西賊攻下洛陽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幾天沒有沐浴，只顧埋頭趕路的司馬昭，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濃烈的酸臭味，聽得大人問話，連忙搖頭：
    “大人請放心，洛陽無事。”
    “那你這是何故？”
    司馬懿被酸臭味沖退了半步，這才止住要被辣出來的眼淚。
    “孩兒聽聞阿母……”司馬昭目光閃躲，有些吶吶，“聽說阿母身體有恙，故而放心不下，心急之下，這才……”
    司馬懿一聽，頓時(shí)就是火起。
    司馬昭看到司馬懿的神色不對勁，連忙噗通跪下，膝行到司馬懿腳下，抱住司馬懿的大腿，放聲大哭：
    “大人，大人，孩兒失了兄長，心痛如絞，白日里又不敢在眾人面前流露半分，唯恐亂了人心。”
    “唯有在夜里捂被痛哭，不敢出聲。前些日子，又聽聞阿母在鄴城有恙，孩兒心神大亂，恨不得飛至阿母跟前盡孝。”
    本是惱怒司馬昭擅離洛陽司馬懿，聽到兒子哭著說出這番話，神色又不由地怔了一怔。
    良久之后，他才長長地嘆息一下，把手放在司馬昭頭頂上，撫了撫他的頭發(fā)道：
    “汝母無事，你且先起來，去看看她吧。”
    司馬昭這才止了淚，對著司馬懿行禮過后就要看望張春華。
    司馬懿在司馬昭經(jīng)過自己身邊時(shí)，聞到那股酸臭味，忽然又說道：
    “子上，你母親這幾日心情不好，怕是聞不得你身上的味道，且先沐浴了再去。”
    司馬昭聞言，連忙又轉(zhuǎn)身對著司馬懿應(yīng)喏。
    看著兒子匆匆離去的背影，司馬懿忽然嘆了一口氣：
    “子上之才雖不如子元，但孝心與子元無差，也算是難得吧……”
    王元姬生怕張春華再出什么事，這幾日正衣不解帶地侍候外姑，看到自家夫婿到來，不禁又驚又喜：
    “阿郎，你怎么來了？”
    “我來看看阿母。”
    換洗過衣物的司馬昭一邊說著，一邊看向半躺在榻上的張春華，問候道：
    “阿母，孩兒來遲了，你沒事吧？”
    痛失大兒子，這些日子精神一直有些萎靡的張春華，看到司馬昭，不禁又是想起了司馬師。
    她的面容變得悲戚，伸手示意司馬昭過去：
    “子上，你怎么來了？”
    王元姬連忙解釋道：
    “回阿姑，是我擅作主張，派人去給洛陽送的信。”
    然后又看向司馬昭：
    “但我第二日又讓人送了一次信，只言阿姑無恙，難道阿郎沒有收到消息？”
    司馬昭搖頭：
    “我一接到細(xì)君的信，就立刻動(dòng)身前來，想必信使在路上，并沒有遇到。”
    司馬昭一邊說著，一邊上前，握住張春華的手：
    “阿母，你現(xiàn)在感覺如何？不要緊吧？”
    張春華搖頭：
    “我能有什么事？”
    她看了看門外，這才放低了聲音：
    “你這般過來，洛陽怎么辦？你的父親，會(huì)不會(huì)怪你？”
    司馬昭聞言，下意識看了一眼王元姬，然后搖頭安慰道：
    “阿母且放心就是，孩兒離開洛陽前，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
    說著，他猶豫了一下，這才說道：
    “況且，現(xiàn)在洛陽這個(gè)情況，若是西賊當(dāng)真來攻，就算我在那里，恐怕亦是無濟(jì)于事。”
    “所以我此番過來，除了是擔(dān)心阿母，同時(shí)也是想問問大人，對洛陽究竟是個(gè)什么打算。”
    知子莫若母。
    更何況張春華頗有才智。
    只是這些日子她一直處于喪子之痛中，所以看到司馬昭的時(shí)候，沒有作他想，這才問出那番話來。
    此時(shí)看到兒子這個(gè)模樣，再聽到這個(gè)話，心里就已經(jīng)隱隱猜到了幾分。
    她掃了一眼正作恭敬狀的王元姬，沉吟了一下，終是點(diǎn)頭：
    “你之所言，也頗有幾分道理。這一次你過來，確實(shí)應(yīng)該向你的大人問個(gè)清楚，總比一個(gè)人呆在洛陽茫然不知作何打算好。”
    看到母親都說出這個(gè)話，司馬昭知道這一次來鄴城沒有錯(cuò)。
    他原本暗暗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
    至少，有了母親的支持，父親那一關(guān)，就不會(huì)太難過去。
    想到這里，司馬昭精神一振，對著張春華開始噓寒問暖。
    兒子與兒媳同承膝下，張春華郁郁的心情，終于開解了些許。
    待服侍張春華休息以后，司馬昭夫婦這才從張春華屋里出來。
    司馬昭剛一出來，就有早就守候在外面的下人通知，要他立刻去見太傅。
    司馬昭不敢怠慢，顧不上身體疲累，連忙又前去見司馬懿。
    沒有想像中的責(zé)問他棄洛陽于不顧，司馬懿坐在那里，只是神色溫和地示意司馬昭坐下，然后這才問道：
    “汝過來之前，可曾把洛陽之事安排妥當(dāng)？”
    司馬昭聞言，頓時(shí)又是跪在司馬懿面前，面容沉痛：
    “大人，孩兒愚鈍，辜負(fù)了大人的期望！大兄去后，孩兒對洛陽亂局不知所措，令洛陽陷入紛亂，請父親責(zé)罰。”
    司馬懿本是有意要責(zé)問他一番，此時(shí)看到他主動(dòng)認(rèn)錯(cuò)。
    再看到他面容消瘦，臉上還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原本想要責(zé)問的話，此時(shí)也說不出來了。
    畢竟司馬師才亡不久，要說司馬懿心里沒有悲痛，那肯定是不對的。
    此時(shí)看到司馬昭，就會(huì)不由自主地想起司馬師，他心里也硬不起來。
    “起來吧，先起來再說。”
    司馬懿伸手去扶他起來，讓司馬昭坐到自己身邊，略有嘆息：
    “若是你大兄還在，自能知道吾讓你們親守洛陽之意，奈何……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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