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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千鈞一發(fā)(四)

    朱微道:“大師不走,我也不走!”
    淵頭陀大皺眉頭,說道:“你武功不濟(jì),留下來死路一條。”
    “死了也好!”朱微嘆一口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她小小年紀(jì),如此看淡生死,淵頭陀頗感意外,然而敵眾我寡,唯有盡力揮舞帳篷,護(hù)住朱微,且戰(zhàn)且退。
    退到營門附近,忽聽有人叫道:“上馬!”二人應(yīng)聲一瞧,沖大師奪來兩匹戰(zhàn)馬,自與石姬共騎一匹,另一匹直沖過來。淵頭陀抓住朱微,翻身上馬,沖到營門,柵欄已然落下,淵頭陀也不停下,借著奔馬之勢(shì),猛地?fù)]出一掌,砰,千鈞柵欄一推即倒,淵、沖二人躍馬而出。
    蒙古將士驚怒交加,各自找來戰(zhàn)馬,背起弓箭,大呼小叫地沖出大營。
    淵頭陀一行人多馬少,不過片刻,就被趕上。蒙古騎士彎弓夾馬,亂箭射出。眼看前方兩騎變成一對(duì)刺猬,淵頭陀忽然勒馬轉(zhuǎn)回,手中帳篷抖開,四方軟棍又變成一面碩大圓盾,箭雨射中帳篷,均被彈在一邊。
    蒙古將士目定口呆,可也有人看出便宜。烏蘭巴日發(fā)一聲喊,騎兵左右分開,張開兩翼,向前包抄,一旦陣勢(shì)圍圓,淵頭陀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擋不住蒙古兵四面齊射。
    鐵蹄雜沓,呼嘯而過,眨眼間,四人二馬,再次陷入重圍。數(shù)百張強(qiáng)弓搭上箭矢,齊刷刷地對(duì)準(zhǔn)陣心。
    “立馬投降!”烏蘭巴日大喝一聲。
    淵頭陀嘆一口氣,垂下帳篷說道:“天意……”
    話音未落,遠(yuǎn)方傳來一陣異響,仿佛被窩里敲打破鼓,喑啞震耳,驚心動(dòng)魄。
    蒙軍起了一陣騷動(dòng),忽聽有人高叫:“漢人來啦,漢人殺來啦……”話沒說完,變成一聲慘叫。
    烏蘭巴日驚慌失措,放下弓箭,向南張望,遠(yuǎn)方暗夜深處,千軍萬馬一躍而出。騎士身披鐵鎧,馬蹄全都包裹棉絮,挽弓弩、挺槍矛,勢(shì)如奔雷,突入軍陣。剎那間,箭如雨落,槍矛齊飛,好比滾水潑雪,蒙軍不及應(yīng)敵,就被沖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顧不上沖大師等人,回身縱馬,狼狽逃往大營。
    沖大師環(huán)視四周,說道:“去山上!”夾馬向西沖去,那邊山影起伏,在風(fēng)雪中若隱若現(xiàn)。混亂中,沖大師不失冷靜,逃回大營并非良策,那兒一馬平川,適合騎兵馳騁,只有逃入山區(qū),崎嶇的山勢(shì)才是屏障。
    趁著混亂,沖到山腳。沖大師回頭一看,無人追來,這才棄了馬匹,上了山坡,找一塊巖石藏好身形。
    朱微猶有余悸,回望戰(zhàn)場,鐵甲騎兵仿佛一股暗青色的潮水,洶涌激蕩,不斷地吞沒逃逸的蒙軍。
    “誰的軍隊(duì)?”朱微忍不住問道。
    “燕王朱棣!”沖大師冷冷說道。
    “四哥?”朱微有些不敢置信,“這么巧?”
    “不巧!”沖大師搖頭,“燕王早已定計(jì)夜襲,只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朱微想起他孤身在燕軍大營外游蕩,恍然道:“那天你是去當(dāng)間諜?”
    沖大師點(diǎn)頭:“兵貴神速,燕王深得個(gè)中三昧,他用的朵顏三衛(wèi)是蒙古人。燕王怕他們不肯同族相殘,故意趁夜偷襲,好讓朵顏騎兵不知敵人是誰,等到接戰(zhàn)交鋒,知道也來不及了……”
    淵頭陀注目戰(zhàn)場,嘆一口氣,突然一跤跌倒,咯地吐出大口鮮血,身子有如泄氣的皮球,眼看著萎縮下去。
    “大師!”朱微失聲驚呼。
    “師父……”沖大師上前一步,伸手要扶,才想起左臂已經(jīng)不在。
    “我沒事!”淵頭陀面如金紙,口氣虛弱,“受了點(diǎn)兒小傷!”
    “鐵木黎干的?”沖大師問道。
    淵頭陀閉目點(diǎn)頭。金帳一戰(zhàn),淵頭陀震死竺因風(fēng),因而分心,中了鐵木黎一擊。此后他絕地反擊,逼退鐵木黎,奪回了石姬,可也受了極重的內(nèi)傷,好在十年枯禪,練就驚人耐力,強(qiáng)忍傷勢(shì),突出蒙營,支撐到此間方才發(fā)作。
    “鐵木黎!”沖大師舉目望天,“嘿,鐵木黎。”
    淵頭陀聽出他話中怨毒,張開雙眼,目光落在沖大師的斷臂上,澀聲問道:“你的手沒了?”
    “是!”沖大師答道,“沒了。”
    “大盈若沖!”淵頭陀有些悵然,“沒想到一語成讖!”
    “徒兒一直奇怪。”沖大師笑了笑,“師父為何給我起名為沖?”
    淵頭陀略一沉默,方才說道:“你相貌殊異,智力高妙,好比佛陀寶相,大圓大滿,圣德莊嚴(yán);自古滿則損、盈則虧,我怕遭遇天妒,故而以‘沖’命名,消解滿盈之兆,只沒想到,天道茫茫,終歸無所遁逃!”
    沖大師一時(shí)默然,低頭看向石姬,見她牙關(guān)咬緊,仍在昏迷,身子滾燙如火,氣息說不出的微弱。
    忽聽淵頭陀說道:“我兩面受敵,護(hù)不住她,她的臟腑受了重創(chuàng),恐怕是活不長了。”
    朱微吃了一驚,沖大師也不抬頭,木然望著石姬,輕輕將她放下,右手按住“膻中”,度入一股內(nèi)力。
    石姬張開雙目,看見沖大師,眼露驚喜,剛要說話,鮮血沖口而出。沖大師揮動(dòng)手指,封住她體內(nèi)血脈。石姬停下嘔血,緩過氣來,哭中帶笑:“主人……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別說話!”沖大師將內(nèi)力注入女子體內(nèi),但覺經(jīng)脈散亂、臟腑虛弱,多處筋骨朽壞,整個(gè)兒就像一堆松散的泥土。
    “主人……”石姬凄然一笑,“我要死了……”
    “別說傻話!”沖大師猶豫一下,“我不許你死!”
    石姬望著他,眼波微微**,輕聲說道:“我也不想死,可是沒法子呀,主人……”
    “石姬……”沖大師低下頭,柔聲說道,“你叫我沖吧!”
    石姬目光一亮,蒼白的臉上涌起一抹血色,咳血說道:“我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我說了,你別怪我……”
    沖大師嘆道:“你說吧,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所以待我好,全因?yàn)槲蚁駥氁艨ぶ鳌?br/>     “是啊……”沖大師嗓音低沉,“少時(shí)的你,真的很像寶音,眼睛很明亮,仿佛一面鏡子,能夠映照人心。”
    “我只是她的影子……”
    “不!”沖大師眼露苦澀,“你就是你,她是寶音,你是石姬……”
    “是么?”石姬眼神恍惚,“不管怎么說,這些年,你讓我做的事,我并不喜歡。可是……可是只要想著你、看著你,我就打心里感到歡喜,有時(shí)候做夢(mèng),我也會(huì)夢(mèng)到你,夢(mèng)到你還了俗,穿著王孫公子的衣裳,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漂亮。你拉著我、抱著我,就像新郎對(duì)待新娘,前面的房子里鼓樂喧天,燃了好多蠟燭,我們走呀、走呀,可是總也走不進(jìn)去,每一次,將要跨過門檻……我就突然醒了,心里又歡喜,又難過,總會(huì)哭上好久好久……”
    石姬自忖必死,無所顧忌,吐露心曲。沖大師一時(shí)愣住,不知從何答起,但覺懷中女子脈搏漸弱、身子漸冷,石姬定定地望著他,勉強(qiáng)舉起手來,輕輕地?fù)徇^他的臉頰,口唇微微蠕動(dòng),似要說些什么,沖大師湊上去,只聽石姬喃喃說道:“沖啊,真想一直看著你……”
    沖大師心中一痛,澀聲說道:“看吧,我永遠(yuǎn)都在……”
    石姬微笑起來,指尖緩緩滑落,她閉上眼睛,臉上的笑意卻沒有褪去。
    風(fēng)雪嘶吼,嗚嗚咽咽,沖大師抱著石姬,一動(dòng)不動(dòng),雙眼直勾勾地望著遠(yuǎn)方,眼中空無一物,無悲無喜,也無光亮。
    朱微心中凄苦,緩緩跪下,握住石姬冰冷的右手。她受過石姬多日照料,雖是沖大師的陰謀,可與之相處,朱微并未感覺多少虛偽,記憶所及,只有溫柔可親,足見任何陰謀詭計(jì),也磨滅不了人的本心。
    “沖!”淵頭陀悠然開口,“你這一世,到底在尋求什么?”
    “徒兒不知!”沖大師茫然搖頭,“我以前似乎知道,如今卻又不知道了。”他放下石姬,站起身來,眺望遠(yuǎn)處曠野,那兒火光沖天,正是蒙古大營。朱棣夜襲得手,數(shù)萬蒙軍生死不明。
    “大汗死了,石姬死了,勃兒只斤也完了!”沖大師自言自語,“一切都完了,完了……”
    這一支蒙古大軍,本是他費(fèi)盡心機(jī),從各大部落里召集而來,也是黃金家族最后的血脈。捕魚兒海之戰(zhàn)后,成吉思汗的后裔早已衰落,燕王夜襲之后,勢(shì)必一蹶不振,雖然汗位尚在勃兒只斤手里,可是內(nèi)有鐵木黎掣肘,外有瓦剌、韃靼等部虎視眈眈,草原上失去了共主,此后群雄逐鹿,再也無暇爭奪中原。
    復(fù)國之夢(mèng),至此破滅。沖大師大袖一揮,發(fā)出癲狂大笑,笑了一陣,忽又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一直哭倒在了山坡上。
    朱微抱著石姬,也不瞧他一眼;淵頭陀古井不波,只是默默觀望。
    沖大師哭聲漸小,背脊聳動(dòng),十指深深地陷入泥里。朱微對(duì)他一向鄙夷憎惡,此時(shí)見他如此軟弱,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絲憐憫。
    過了良久,沖大師平靜下來,趴在那兒,渾如一個(gè)死人。
    “哭夠了么?”淵頭陀終于開口。
    沖大師默然不答,淵頭陀又道:“人心舍近求遠(yuǎn),遠(yuǎn)者難得,近者已失。世間的成敗生死,放乎人物,悲喜婉轉(zhuǎn),不能自已;放乎天地,于其又有何加焉?百多年前,蒙古大軍掃南蕩北、破國無數(shù),疆土之大,不可計(jì)量,而今只剩下一片衰草。成吉思汗、忽必烈權(quán)勢(shì)煊赫,如今他們又在哪兒?帝王屠萬民而得百國,其后不過一一丟失,佛陀舍萬物而得本心,心之所往,此性長存。人間得失,大底如是,世上萬相,也不過虛妄。”
    這一番話,朱微聽得如癡如醉,喃喃念叨:“世上萬相,也不過虛妄?”回想生平得失,忽然悲苦難抑,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沖大師動(dòng)了一下,慢慢爬起身來,臉上淚痕未干,神情空寂,豎掌于胸,念偈道:“營營碌碌三十秋,是非恩怨自此休,夢(mèng)中折花花不得,山自無語水自流!”
    淵頭陀略一沉默,搖頭道:“你還在得失有無之間,方才登堂,遠(yuǎn)未入奧。”
    沖大師面露沮喪,忽聽淵頭陀又說:“大機(jī)大用,本從百死中得來。當(dāng)年你讀破萬卷佛經(jīng),卻無向道之心,而今有意修持,也算進(jìn)了一步。”
    沖大師低頭作禮:“還請(qǐng)和尚扶持!”
    淵頭陀苦笑道:“當(dāng)年我立下宏愿,你若不能證道,為師也在囊中!”
    沖大師道:“愿為鋒芒,脫穎而出!”
    淵頭陀道:“出不難,入也不難,出而后入,才是極難。”
    “善哉,善哉!”沖大師眉眼飛動(dòng),若有所悟.
    三人找山洞躲藏一夜,次日清早,極目望去,蒙古大營夷為平地,燒焦的柵欄青煙繚繞,雪地上散落人馬尸體,惹來成群的野狼啃食悲號(hào)。
    沖大師架起柴火,將石姬尸首焚化,用布帛包好揣入懷中。淵頭陀的傷勢(shì)越發(fā)沉重,一夜之間,竟已無法行走,沖大師背起師父,說道:“寶輝公主,我送你去燕王大營。”
    朱微搖頭道:“我不見燕王、也不見寧王。”.
    沖大師微感詫異,想了想,問道:“你有何打算?”
    朱微抿了抿嘴唇,低下頭,小聲說道:“我想去找樂之揚(yáng)!”
    “他在哪兒?”沖大師又問。
    “北平!”朱微說道。
    沖大師皺眉遲疑,淵頭陀在他肩頭說道:“這一帶是燕山余脈,翻山而過,比走大路更近。沖,她孤身女子,旅行不便,送佛送到西,你護(hù)送她回北平吧!”
    “是!”沖大師低頭應(yīng)允。
    朱微本不想勞煩二人,可她長居宮廷,從未獨(dú)自出門,一眼望去,四野茫茫,北平地處何方,當(dāng)真一無所知。只好低頭稱謝,跟著淵頭陀師徒翻山越嶺,向南走去。
    李景隆抵達(dá)北平,圍城的南軍增至六十余萬,大有投石填海、揮汗成雨之勢(shì),直將北平、永平二城圍得水泄不通。
    燕王北襲蒙古,尚在數(shù)百里之外,又因內(nèi)外隔絕,城中守軍對(duì)此一無所知。朝廷分軍北上,繞過北平,直逼松亭關(guān)、劉家口,試圖斷絕燕王南下路徑,無論身在大漠的燕王也好,遠(yuǎn)在金陵的建文帝也罷,心中模糊感覺,北平一戰(zhàn),關(guān)系天下運(yùn)勢(shì),只能勝,不能敗,故而各逞其能、傾盡全力。
    是日,李景隆升起帥帳、召集諸將。耿炳文父子敗軍之將,垂頭喪氣,不敢直視主帥。
    李景隆掃視戰(zhàn)報(bào),臉色陰沉,良久說道:“長興侯!”
    “在!”耿炳文硬著頭皮,挺身出列。
    “你是開國功臣、本朝柱石。”李景隆字斟句酌,“陛下對(duì)你信賴至深,故而令你為副帥先鋒,不說攻下北平,也當(dāng)重挫燕藩的銳氣。不曾想,你喪師失眾,損兵兩萬,大大助長敵人威風(fēng),敢問,這算不算辜負(fù)圣恩?”
    “大帥明斷!”耿炳文不愿坐以待斃,“下官所用攻城之術(shù),均是先帝留下的遺法,亦是……”他猶豫一下,“亦是當(dāng)年梁思禽創(chuàng)設(shè)……”
    聽到“梁思禽”三字,帳中起了一陣騷動(dòng),諸將交頭接耳,神氣古怪。李景隆心中不滿,瞪眼掃視,目光所過,帳中平靜下來。
    “梁某人前朝叛逆、釜底游魂,罪不容誅。”李景隆冷笑一聲,“他能創(chuàng)設(shè)攻城之術(shù),為了報(bào)復(fù)朝廷,難道就不會(huì)留下破解之法么?”
    “大帥所言甚是。”耿炳文嘆一口氣,“當(dāng)年下官憑借此術(shù),攻城克堅(jiān),鮮有敗績,此番攻城,卻是處處受制,每出一法,對(duì)方便有奇招異術(shù)應(yīng)對(duì)。下官甚是疑心,北平城中,恐有九科余孽!”
    眾將只覺有理,紛紛點(diǎn)頭稱是。李景隆心中暗惱,死掉兩萬人馬,并不在他心上,所以和耿炳文計(jì)較,實(shí)為殺雞儆猴、樹立權(quán)威。他雖是名將之后,奈何從未經(jīng)歷大戰(zhàn),資歷甚淺,難以服眾,尤其洪武朝的名將,個(gè)個(gè)征南掃北,戰(zhàn)功赫赫,不將主帥放在眼里。李景隆深感頭痛,立意逮著耿炳文的痛腳,嚴(yán)懲重罰,懾服這一幫驕兵悍將。不料耿炳文年老成精,三言兩語,竟將敗北之罪引到九科門人身上,言外之意,輸給梁思禽也不算丟臉。
    李景隆怒氣沖腦,冷哼一聲,拍案說道:“無論對(duì)手是誰,折損朝廷兵威,都是大大的不對(duì),兩萬健兒也不能白白送命!”
    耿炳文臉色難看,武定侯郭英見勢(shì)不對(duì),起身出列,拱手說道:“大帥息怒,長興侯雖有過失,終歸還是功臣,不可因?yàn)橐淮螒?zhàn)敗,便將先前的功勞抹殺殆盡。”
    郭英也是開國名將,悍勇善戰(zhàn),朱元璋對(duì)他頗為看重,從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郭四”。他妹子又是朱元璋的妃子,也算皇親國戚。洪武朝誅殺功臣,元?jiǎng)坠呻糯蠖喔矞纾ㄓ泄ⅰ⒐鶖?shù)人僥幸存活,故見耿炳文遭殃,郭英兔死狐悲,忍不住為他開脫。耿炳文心中感動(dòng),看了郭英一眼,微微點(diǎn)頭致意。
    李景隆不為所動(dòng),冷冷說道:“功必賞,過必罰,長興侯當(dāng)年有功,先帝、陛下不曾薄待他。如今冒然攻城、喪師敗績,若不擔(dān)起罪責(zé),如何讓將士心服?本帥賞罰不明,又何以節(jié)制三軍?”
    耿炳文看了郭英一眼,流露深深絕望。郭英心中氣悶,咳嗽一聲,說道:“大帥……”
    “武定侯,不用說了。”李景隆擺了擺手,“來人,拿下長興侯,摘去他的頭盔……”
    “慢著!”耿炳文高叫。
    “怎么?”李景隆臉色一沉,咬著細(xì)碎白牙獰笑,“長興侯你要抗命?”
    “不敢!”耿炳文說道,“我自己來!”丟掉頭盔,扯下鎧甲,并不停手,將貼身的單衣也扒了下來,露出壯碩蒼老的軀體,上面瘢痕交錯(cuò),一時(shí)不可計(jì)數(shù)。
    帳中將帥無不動(dòng)容,耿炳文按捺悲憤,環(huán)顧四周,嗓音微微發(fā)抖:“老夫結(jié)發(fā)從軍以來,跟隨先帝征討四方,先后數(shù)百戰(zhàn),受創(chuàng)數(shù)十處,肝腦涂地,不懼生死;雖無元?jiǎng)字Γ灿腥R之勞……”
    “好漢不言當(dāng)年勇!”李景隆不耐道,“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
    “沒錯(cuò),耿某老了,活不了幾年了。”耿炳文眼中滿是悲愴,“倘若進(jìn)入監(jiān)牢,遭受獄卒小人踐踏,傳了出去,恐怕惹來非議,說陛下不念舊情、虧待老臣,從而動(dòng)搖軍心,有損陛下英明……”
    “好大的帽子!”李景隆一拍桌案,騰身而起,他環(huán)視四周,忽見諸將抿嘴皺眉,各自望著耿炳文,眉梢眼角大有同情。
    李景隆氣勢(shì)一餒,心想耿老兒倚老賣老,委實(shí)可恨,若不狠狠懲戒,難消心頭之恨,可是眾怒難犯,當(dāng)下咬牙笑笑,坐下來說道,“好,接著說,我倒要看你說什么?”
    耿炳文慘笑一笑,說道:“耿某半生都在沙場,要死也當(dāng)馬革裹尸,死在沙場之上,只盼大帥開恩,容我領(lǐng)一支偏師,擔(dān)任攻城先鋒,即便戰(zhàn)死,也無遺憾!”
    李景隆始料不及,只一愣,忽見諸將的目光齊刷刷投了過來。他猛可醒悟,到了這個(gè)地步,倘若一意孤行,勢(shì)必動(dòng)搖軍心。北平城堅(jiān)難破,身為前鋒,九死一生,何況老頭兒自己請(qǐng)命,就算戰(zhàn)死,也牽扯不到自己身上。
    李景隆轉(zhuǎn)了好幾個(gè)念頭,一半沮喪,一半快意,沉默良久,冷冷說道:“如此也好,長興侯若能攻下北平,便算戴罪立功,本帥自當(dāng)稟告朝廷,減免你的罪過。”
    “謝大帥!”耿炳文行了一禮,回頭望去,耿璇眼中含淚,悲憤難抑,不由暗暗嘆一口氣。
    李景隆又道:“說到攻城,各位可有什么妙方?”
    郭英冷冷道:“長興侯跟城里交過手,知己知彼,以他為最!”
    李景隆老大氣悶,可又無言以對(duì),要說了解城中守軍的情形,耿炳文兩次攻城,自然最為了解,只好硬著頭皮問道:“長興侯,你有什么主意?”
    耿炳文穿好甲胄,慢吞吞說道:“城里有能人,使詐弄巧,對(duì)面都有克制的法子,如今之計(jì),唯有以我之長,擊敵之短。”
    李景隆皺起眉頭,喃喃說道:“我軍之長,那是什么?”
    諸將一聽這話,多少流露出幾分輕蔑。耿炳文木然說道:“我軍之長,就是人多,敵軍之短,就是人少。這一次,我軍不用巧計(jì),不用花招,集中攻城器械,百道攻城,一時(shí)俱發(fā),使其東西南北不能兼顧,只要攻破一點(diǎn),再集中兵力、蜂擁而入。”
    李景隆不以為然,說道:“這算什么妙方,這樣的攻城法子誰不知道?”
    耿炳文陰沉不語,郭英卻激動(dòng)起來,老臉漲紫,大聲說道:“兵法正奇相生,長興侯出奇制勝,遭遇敗績;奇兵無效,就該用堂堂之師。如不然,調(diào)集六十萬大軍又有何用?”他停頓一下,森然說道,“如今大錘在手,就該砸爛北平!”
    諸將無不點(diǎn)頭,李景隆滿心煩躁,他打心眼兒里不愿聽從兩個(gè)老將,可他從軍以來,并未攻下一座城池,更別說北平這樣的前朝帝都。耿炳文身經(jīng)百戰(zhàn),尚且慘敗,比起他來,李景隆更無多少勝算。他搜腸刮肚,將生平所學(xué)兵法謀略想了個(gè)遍,也想不出什么高明主意。他懊惱起來,甚至有些兒埋怨黃子澄和齊泰,這兩個(gè)寵臣將他放到如此地位,外人看來風(fēng)光無限,李景隆起初也很高興,直到真正帶兵打仗,方才明白其中的難處。耿炳文輸了受罰,他李景隆身為主帥,倘若也輸了,還不知道遭遇何種奇恥大辱。
    李景隆抿著嘴唇,臉色鐵青,過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說道:“武定侯的話,各位可有異議!”
    諸將面面相對(duì),各自搖頭。李景隆也失望、也沮喪,手扶桌案,起身說道:“趁著燕王未到,明日一早,全力攻下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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