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自然……”水憐影話沒說完，葉靈蘇忽然消失，一股冷銳直透胸臆。
    叮，一聲清銳長鳴，葉靈蘇身影重現(xiàn)，回到原地，儼然不曾動過，唯有手中長劍嗡嗡顫響，傳到眾人耳里，均感一陣煩惡。
    葉靈蘇緊咬下唇，瞪著前方兩眼出火。樂之揚(yáng)徐徐收回食指，指尖鮮血點(diǎn)點(diǎn)滴落，水憐影站在他身后，渾身僵直，臉色慘白，額頭上冷汗淋漓，森冷的劍氣縈繞不去。方才那一剎那，水憐影仿佛墜入冰窟，若非樂之揚(yáng)眼疾手快，她已做了劍下之鬼。面對葉靈蘇，水憐影枉自苦練多年，事到臨頭竟然毫無用處。
    “樂之揚(yáng)！”葉靈蘇胸口起伏，“你……為何攔我？”
    “你不能殺她！”樂之揚(yáng)的聲音小而又小，不敢與她正眼相對。
    “為什么？”葉靈蘇無明火起，“你跟她之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她見樂之揚(yáng)如此袒護(hù)水憐影，只當(dāng)二人有男女之私，傷心之外，更添狂怒。
    樂之揚(yáng)搖頭嘆道：“你誤會了，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葉靈蘇愣了一下，心中悲喜交集，手中的劍不知不覺地垂了下去。
    “葉姑娘！”樂之揚(yáng)又說，“你殺我可以，若要?dú)⑺?，恐怕有些兒難辦?！?br/>     水憐影朝朝暮暮，都盼樂之揚(yáng)認(rèn)祖歸宗，可是始終不得如愿。萬料不到，生死之際，樂之揚(yáng)挺身而出，不但救了她的性命，還當(dāng)著天下群雄承認(rèn)了她這個姐姐。
    水憐影百感交集，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雙手合十，朝天默祝：“爹、娘，憐影歷經(jīng)苦難，終于找回了小弟，我水家香火不滅，憐影今日死了，也再無遺憾。”伸袖抹去眼淚，大聲說道：“弟弟，你讓開，殺云虛的是我，償命的也該是……”話沒說完，樂之揚(yáng)伸手一招，水憐影渾身僵硬，真氣生生凍住，她想要叫喊，舌頭卻變成了石頭，一點(diǎn)兒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樂之揚(yáng)也不理她，轉(zhuǎn)向葉靈蘇說道：“葉姑娘，你怎么說？”
    “我……”葉靈蘇抬起頭來，眼神微微恍惚，“我若殺她，你一定跟我拼命，對不對？”
    樂之揚(yáng)點(diǎn)頭道：“要?dú)⑺葰⑽?。?br/>     葉靈蘇嘆一口氣，舉頭望天，清空高遠(yuǎn)，白云淡泊，若聚若散，斯須變幻。她看了一時，閉上雙眼，神色寂然不波，仿佛傷感，又似解脫。
    “靈蘇！”花眠忍不住催促，“父仇不報，枉自為人！”
    “花姨！”葉靈蘇張開雙眼，幽幽地說道，“對不住了！”
    花眠變了臉色：“靈蘇，你……”
    “我下不了手！”葉靈蘇神色木然，聲音軟弱，她徐徐轉(zhuǎn)身，面對東島群豪，內(nèi)心深處傳來一股撕裂般的劇痛，“從今往后，我葉靈蘇……退出東島……”話沒說完，淚水奪眶而出。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震驚，樂之揚(yáng)也大感意外，兩眼睜圓?；哂煮@又怒，厲聲喝道：“靈蘇，你說什么胡話？”
    “我沒說胡話！”葉靈蘇喃喃說道，“我不能為父報仇，也就不配做東島的弟子……”
    花眠瞪著望她，心亂如麻，大聲說道：“你這樣做了，從今往后，必為世人所不恥，江湖之大，再也沒有你立足之地。”
    “我不在乎！”葉靈蘇微微咬牙。
    云裳還過神來，怒火沖頂，發(fā)狠道：“好啊！你奸戀情熱，為了個臭男人，連爹都不認(rèn)了。”
    “那又怎樣？”葉靈蘇冷冷說道，“足足十八年，云虛也不曾認(rèn)過我這個女兒?！?br/>     云裳一時氣結(jié)，胸口大力起伏數(shù)下，又叫：“不管怎樣，你的寶劍是東島給的，武功是東島學(xué)的，要退出東島，先把這些還回來?！?br/>     “好！”葉靈蘇點(diǎn)一點(diǎn)頭，“我就此封劍，再也不使東島的武功！”將手一揮，青螭劍化為一道烏光，錚地沒入山巖，僅留一段劍柄。
    她言行決絕，眾人受了震懾，山上鴉雀無聲。葉靈蘇又轉(zhuǎn)過身子，叫道：“孟飛燕！”
    孟飛燕躊躇上前，低聲道：“屬下在！”
    葉靈蘇探手入懷，取出“青帝令牌”，說道：“我任命你為鹽幫之主，接替葉某，統(tǒng)帥天下鹽梟！”
    孟飛燕雷震一驚，忙道：“屬下萬不敢當(dāng)，還請幫主收回成命！”
    葉靈蘇搖了搖頭，說道：“你若不愿意，傳給別人也行?！闭f著丟出令牌，孟飛燕雙手接住、淚如泉涌，顫聲道：“葉幫主，你要到哪兒去？”
    “我也不知道！”葉靈蘇轉(zhuǎn)身要走，忽聽萬繩叫道：“慢著，葉姑娘，元帝寶藏現(xiàn)在何處？”
    葉靈蘇想起賭斗之事，回過頭，冷冷說道：“沒了！”
    “沒了？”萬繩不勝錯愕。
    “靖難之役，難民無數(shù)，那些金銀珠寶，我早已統(tǒng)統(tǒng)換成米糧衣物，賑濟(jì)逃難的百姓。”葉靈蘇漫不經(jīng)意地道，“數(shù)月之前，就已花光了?！?br/>     別說西城，就連東島群豪，也大多不知此事，聽了這話，議論紛紛，惋惜者有之、憤怒者有之，對于葉靈蘇所為，大多都不以為然。
    “善哉，善哉！”淵頭陀合十說道，“元人征戰(zhàn)百年，殺戮億萬，掠奪無數(shù)，如今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正所謂，本種惡因，還得善果。葉施主因禍為福，真是莫大功德！”
    “神僧謬贊了?！比~靈蘇輕輕搖頭，“我曾造下無邊殺孽，這點(diǎn)兒小事，不過稍稍減輕我的罪孽?！?br/>     “善惡一念之間?！睖Y頭陀微微一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有贖罪之心，罪孽也已消了。”
    葉靈蘇將信將疑，看了沖大師一眼，見他光風(fēng)霽月、迥異當(dāng)年，不覺有些信服，向淵頭陀點(diǎn)頭致意，一拂衣袖，向山下走去。
    “葉姑娘！”樂之揚(yáng)如夢方醒，沖口而出。
    葉靈蘇應(yīng)聲一頓，忽又加快腳步，轉(zhuǎn)過山道消失了。
    樂之揚(yáng)望著空蕩蕩的山道，心中悵然若失，忽聽萬繩問道：“樂先生，你以為如何？”
    “什么？”樂之揚(yáng)一愣。
    “元帝寶藏！”萬繩嘆一口氣，“那本是你托付西城，后為云虛奪去。葉姑娘如此處置，你可有什么異議？”
    “這樣很好?！睒分畵P(yáng)點(diǎn)頭說道，“比在我手里好一百倍?！?br/>     “你說好便好！”萬繩轉(zhuǎn)向山下，“云裳，你還打不打？”
    “怎么不打？”云裳怒火難平，拔劍要上，施南庭忽地一把將他扯住，拉到旁邊，低聲說道：“原本敵強(qiáng)我弱，現(xiàn)在我方走了葉靈蘇，對方多了樂之揚(yáng)，況且梁思禽還沒露臉，真打起來，所有人搭在這兒也沒用?！?br/>     云裳怒道：“那又怎樣？難道要我當(dāng)縮頭烏龜？”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令尊為了練成‘般若心劍’，不也潛伏了二十多年？”施南庭語重心長，“梁思禽年事已高，活不了多久。八部之主遠(yuǎn)不如他，將來成就大多有限。島王年輕，來日方長，下一代弟子中也不乏英才，只要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島王有生之年，必能勝過西城。那時梁思禽已死，西城后繼無人，我方大可盡起高手，將其一鼓蕩平?！?br/>     云裳既覺有理，又覺不甘，恨聲道：“這么說，梁思禽活一天，我們就得等一天？”
    施南庭默然點(diǎn)頭，花眠也說：“施尊主言之成理，靈蘇若在，還有少許勝算。如今敵勢太強(qiáng)，理當(dāng)避其鋒芒，何苦硬打硬拼，損傷本島的元?dú)猓俊?br/>     云裳環(huán)顧四周，童耀、楊風(fēng)來也是點(diǎn)頭，心知大勢已去，眾人不愿拼命，自個兒賣力也是無用。他氣恨難消，猛一跺腳，轉(zhuǎn)身下山，一陣風(fēng)走得不見蹤影。
    花眠望他背影，連連搖頭，云裳沖動易怒，酷肖乃父，武功謀略又頗有不及，身為島王，實(shí)在不是東島之福。想到這兒，心頭閃過葉靈蘇的影子，登時百味雜陳，說不清是悲是怒，當(dāng)下?lián)P聲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本島變故甚多，賭斗之事，暫且作罷。”說完掃視本派弟子，“走吧！”
    東島弟子也非愚笨，均知技不如人，打下去白白送死，心中屈辱之甚，可也無人違抗，決意忍辱負(fù)重，以待將來。杜周指著俘虜?shù)难嗳簧降茏?，問道：“花尊主，這些人怎么處置？”
    花眠心生猶豫，正想是留是殺，忽聽淵頭陀說道：“花尊主，有道是‘首惡已死，脅從不問’，以小徒所知，這幾個燕然山弟子并無大惡，不妨給老衲一個面子，饒其性命，也是功德?！?br/>     花眠道：“斬草不除根，放了他們，將來必成禍患?！?br/>     淵頭陀說道：“蒙元衰微，鐵木黎亡故，燕然山已是窮途末路。東島少年英俊，氣運(yùn)隆盛，未來前途無量，難道還怕燕然山不成？”
    “和尚，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子！”花眠嘆一口氣，“我賣你面子，可有什么好處？”
    淵頭陀苦笑：“和尚四大皆空，能有什么好處？”
    花眠盯著他瞧了半晌，忽而笑道：“也罷，我給你面子，不過將來東島有事，還請貴派袖手旁觀，不要落井下石?！?br/>     淵頭陀暗自嘆氣，心知花眠難忘仇恨，東島西城將來還有一場血戰(zhàn)。花眠借機(jī)示好，換取開戰(zhàn)時金剛門保持中立，當(dāng)下合十說道：“未來之事，殊為難料，不過貧僧可以擔(dān)保，我?guī)熗接猩辏?jǐn)修佛法，不理俗事?！?br/>     花眠點(diǎn)了點(diǎn)頭，揮手示意，眾弟子放開俘虜。那欽大踏步走到鐵木黎尸體之前，伸手捧起，惡狠狠瞪了樂之揚(yáng)一眼，咬牙道：“養(yǎng)鷹的本領(lǐng)我佩服你，師父的仇我不能不報。”
    樂之揚(yáng)不置可否，那欽又向淵頭陀欠了欠身，說道：“大恩不言謝，神僧以德報怨，那欽牢記在心。”
    淵頭陀揮手說道：“中土腥風(fēng)血雨，回到漠北，就不要來啦。”
    那欽一愣，默然轉(zhuǎn)身，其他幸存同門跟隨其后?；叩热艘蚕驕Y頭陀拱手作禮，領(lǐng)著東島弟子和鹽幫群豪下山去了。
    淵頭陀望其背影，回頭說道：“貧僧師徒俗事已了，就此告別。萬先生，梁城主那里，你代我問好。”
    萬繩回禮，恭聲說道：“神僧走好?！?br/>     淵頭陀笑了笑，轉(zhuǎn)身下山，沖大師注目樂之揚(yáng)，忽而說道：“寶輝公主仙逝，貧僧深以為憾，寶琴天音，從此絕響。自古生死輪回，在所難免，樂兄聰明絕頂，還望跳出情關(guān)、擺脫心結(jié)，保留有用之身，不要自暴自棄?！?br/>     樂之揚(yáng)默不作聲，望著他空蕩蕩的袖管，忽道：“可惜，你斷了手，就算武功再高，也打不出那樣絕妙的羯鼓了。”
    沖大師笑道：“羯鼓再好，也是身外之物，佛法有云：‘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樂之揚(yáng)道：“我不懂佛法，只知你羯鼓之妙、天下無雙，就跟朱微的古琴一樣。”說到這兒，不勝黯然。
    沖大師微微苦笑，又問：“樂兄還吹笛么？”
    樂之揚(yáng)搖頭：“知音不在，還吹它干什么？”
    “可惜、可惜！”沖大師嘆道，“高山流水，自此絕矣?！?br/>     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后來鐘子期去世，伯牙以為世無知音，從此再不鼓琴。在場眾人，都知道這個典故，不意事隔千年，復(fù)又重現(xiàn)人間，一時無不惆悵，頗為樂、朱二人惋惜。
    樂之揚(yáng)兩眼望天，若干往事涌上心頭，忽地嘆一口氣，說道：“大和尚，你我是敵非友，可也算是半個知音，從今僧俗異途，還望多多保重?！?br/>     沖大師知他心意糾結(jié)，遠(yuǎn)非自身所能開解，長嘆一聲，飄然下山，走到轉(zhuǎn)折處，昂起頭來，縱聲唱道：
    “三十來年無孔竅，幾回得眼還迷照。一見桃花參學(xué)了，呈法要，無弦琴上單于調(diào)；
    折葉尋枝虛半老，拈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曉，非玄妙．靈云合破桃花笑！”
    他歌喉絕佳，貫穿云石，一聲百轉(zhuǎn)，唱盡禪機(jī)法意，人已消失，歌聲無窮，飄蕩在泰山幽谷之間，余韻悠悠，宛如一片云煙。
    樂之揚(yáng)想起當(dāng)年仙月居上，陪伴朱微，第一次聽見沖大師唱曲，那時繁華亂錦，道盡六朝興衰，今日聽過此曲，心中只?？彰！?br/>     他癡癡怔怔，心緒萬千，忽聽山上有人叫道：“樂之揚(yáng)！”
    回頭望去，席應(yīng)真走下山來，樂之揚(yáng)乍然見他，胸中悲慟莫名，趕上兩步，跪倒在他身前，身子顫抖不停，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癡兒、癡兒……”席應(yīng)真也是感慨莫名，拍著他肩頭，嗓子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
    “席道長，朱微死了……”樂之揚(yáng)說完這話，又大哭起來。
    席應(yīng)真沉默良久，幽幽地說道：“可惜她白白送命，還是止不住天下紛爭。”
    “不，都是為我?！睒分畵P(yáng)顫聲說道，“如果不是因為我要救姐姐，如果我那天不去霧靈峰，如果跟她去了北平，我、我……”越說越傷心，淚雨滂沱，難以遏止。
    席應(yīng)真默不作聲，半晌說道：“看起來，貧道道行微薄，你的心結(jié)我也無法解釋。方才下來時，梁城主托我請你上去，他學(xué)究天人，或許可以為你開解一二?！?br/>     樂之揚(yáng)收淚起身，梁思禽亦師亦友，樂之揚(yáng)并非為他而來，可時既然來了，也不好不見，當(dāng)下說道：“席道長也見了城主么？”
    席應(yīng)真苦笑道：“我來見他，本是想勸他罷手，消弭天下干戈?！?br/>     樂之揚(yáng)問道：“城主怎么說？”
    席應(yīng)真神色黯然，嘆道：“他什么都沒說?！背聊幌?，又說，“樂之揚(yáng)，我在羅浮山修行，你若有心向道，不妨來山中找我。”
    樂之揚(yáng)心喪如死，席應(yīng)真猜他難以久駐于塵世，怕他自尋短見，故而告知修行之地，望他萬般無奈，還可以托庇于玄門。
    樂之揚(yáng)也明白他的意思，點(diǎn)頭道：“若有閑暇，定去羅浮山拜望！”
    席應(yīng)真注視他良久，仰天嘆一口氣，負(fù)著兩手，搖著頭下山去了。
    樂之揚(yáng)轉(zhuǎn)身上山，八部默然尾隨。路上冷冷清清，一個行人也無。來到升仙坊處，蓮航、嵐耘把守山道。蓮航說道：“城主有令，西城弟子留下，樂公子獨(dú)自上山?！?br/>     眾人面面相覷，樂之揚(yáng)問道：“城主在哪兒？”
    “玉皇頂！”蓮航恭聲回答。
    樂之揚(yáng)轉(zhuǎn)眼望去，八部之主垂手肅立，看他的眼神甚是莊重。
    樂之揚(yáng)心中怪訝，一步一頓，慢悠悠走上山頂。
    玉皇頂為泰山之巔，古稱太平，又名天柱，也是歷代帝王封禪之地。梁思禽站在山崖邊上，袖手當(dāng)風(fēng)，脫去變相幻化，恢復(fù)本來面目，豐采俊逸，宛如神仙。
    “落先生！”樂之揚(yáng)上前拱手。
    “你來了？”梁思禽含笑招手，“過來吧！”
    樂之揚(yáng)走到梁思禽身旁，兩人并肩，眺望山河。
    “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　绷核记莺龅?，“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若不身臨其境，難以明白圣人話中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