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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翌日不是個好天氣,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往日里這種天氣,寶華公主便在室內(nèi)玩耍,朝霞宮里永遠斷不了笑聲。可自從前幾天公主午睡夢魘,朝霞宮就想換了天一樣,每日里都很安靜。連最活潑的小宮娥走路的時候都會放輕腳步。
    謝玉璋午睡醒來,耳邊聽到的只有殿外雨打芭蕉的沙沙之聲。她坐起來,茫然了片刻,喚林斐:“阿斐,阿斐。”
    林斐應(yīng)聲而至,撩開帳子,在榻邊跪坐下來,笑道:“可睡好了?”
    謝玉璋神情迷茫,問:“這里是朝霞宮嗎?”
    林斐微微色變,小心地回答:“是呀。”唯恐她又魘著了。
    謝玉璋聽了一會兒,問她:“怎么這么安靜?”
    靜得像后來的逍遙侯府。沒人說話,沒人笑鬧,生活在那座侯府里的人,個個如行尸走肉。
    林斐松了口氣,說:“怕擾了你午睡。今天可睡得安穩(wěn)?”
    謝玉璋沉默片刻,說:“叫大家不用這樣,像以前一樣即可。”
    那樣是最好的,那些輕松的笑聲,叫人聽了就心情好。否則為什么連陛下都愛時不時地來朝霞宮坐坐呢。
    謝玉璋近日似有郁氣郁積于心,更該讓眾人多到她面前來逗她開心才是。
    林斐便拍拍巴掌,宮娥們魚貫而入,服侍謝玉璋起身。
    林斐道:“這天氣可真無趣,快給殿下?lián)Q好衣衫,咱們到廊下投壺去。”
    宮娥們得她明示,一下子開了禁,嘰嘰喳喳起來。
    朝霞宮瞬間便有了朝霞宮該有的生氣。
    謝玉璋跪坐在妝鏡前認宮娥給她梳頭,她卻從銅鏡里望著那一張張年輕清秀的面龐。她們笑靨如花,充滿了生命力。
    謝玉璋覺得自己蒼老的內(nèi)心里,也被灌注了這種鮮活的生命力。
    她看到銅鏡中的自己,也露出了笑容,久違的笑容。
    看著宮人們在廊下熱熱鬧鬧地玩起投壺,她輕聲問林斐:“二表哥今日里可有派人來回復我?”
    林斐“噫”了一聲,驚訝說:“我沒跟二郎說是這么急的,要不,我再跑一趟?”
    謝玉璋想了想,覺得太著痕跡,無法跟表哥解釋,便說:“算了,無所謂。”
    林斐道:“昨日二郎一口應(yīng)了,跟我說晚上威遠侯世子召他們宴飲,十有八九便能見到那個誰,他定會好好照顧他,叫殿下不用擔心。”
    “什么那個誰?”謝玉璋一時竟沒反應(yīng)過來,待看到林斐帶著揶揄的笑眼,忽地反應(yīng)過來了。昨日里她為給自己的行為找借口,可不是夸贊了李固生得好看了嘛。
    “你怎么跟表哥說的?”她又氣又笑。
    林斐只當她害羞了,抿嘴笑:“我可沒說什么,只說那兩個人生得十分威武,與云京男兒不大相同,尤其那個叫李固的,生得好看。哎,我都還沒見過那個李固到底生成什么樣子呢,張嘴就夸人家好看了。”
    謝玉璋扶額。
    叫林斐這樣說,楊懷深十有八九也誤會了,以為自己是在給她和李固牽線,只不知道他會不會做出些什么叫李固也誤會。
    只是這種誤會……
    謝玉璋目光穿過宮人們窈窕的身影,投向中庭。
    誤會就誤會吧,這樣的誤會于她……也沒壞處。
    “你要那么想見他,等陛下宣了那李銘進宮,再過去看就是了。”林斐笑嘻嘻地說。
    云京的小娘子們中意哪個少年,多是這樣尋著機會去圍觀一下。有那膽子大的,還敢靠近了將手中花果或是香囊帕子扔過去。
    這種少年男女間的愛慕,于繁華京城中常常可見。大人們不以為忤,若是門當戶對,說不得還能結(jié)一門良緣。
    謝玉璋不置可否。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多與李固接觸,早早對他示好。所以她拜托了舅家表兄去做這事。
    可情感上,她的內(nèi)心里又十分抗拒與李固過于接近,所以,她沒有自己去做,而是托了舅家表兄。
    這自相矛盾的內(nèi)心,令她自己也感到混亂。
    雨一直下個不停,朝霞宮像是恢復了元氣,投壺,打雙陸,又喚了樂師和舞伶來給寶華公主解悶。
    那些伶人們素日里陪著寶華公主練舞,十分受公主寵愛。她們舞完一曲,紛紛喚謝玉璋:“公主不跳一曲嗎?”
    “身子沒好呢。”謝玉璋拒了,隨手褪下腕上的纏絲嵌寶的赤金手鐲,含笑說,“你們跳吧,誰跳得最好,這個便拿去。”
    伶人們歡呼一聲。樂師們也露出笑容——在寶華公主這兒不像別的貴人那樣嚴苛,便是偶爾出錯了,公主也只是溫聲指正,從未因此責罰過他們,還常常有賞賜。大家便重調(diào)了弦,打疊精神給伶人們伴樂。
    重生回到少女時代數(shù)日,從混沌迷茫到漸有所謀,這一日,謝玉璋竟難得地重溫了一日她少女時最正常的生活。
    到得晚間,眼看著朝霞宮就要落鎖的時候,卻有東宮的人悄悄來扣門。
    來的人是太子身邊十分信任的仁獺p揮耔扒部耍朱橙ザ19盼萃狻d仁討煌a裊似蹋低炅爍盟檔幕埃徒枳乓股那睦肟恕
    林斐送走了那人,折回內(nèi)室,卻見謝玉璋的目光投在地板上,燭光跳動著打在她的臉上,晦暗不明。
    林斐在她身邊坐下,輕聲問:“太子怎么說?”
    謝玉璋抬眸看了她一眼。
    “昨日里使者對陛下正式提了和親之事,態(tài)度強硬,明說了不要宗室女冒充的,只有真正的公主,才配得上他們的阿史那汗。”
    竟然,都和謝玉璋提前知道的消息一樣!林斐的心揪了起來。
    “陛下怎么說?可拒絕了嗎?”她緊張地問,到底心里還是存著一絲期望。
    謝玉璋搖搖頭。林斐的心便是一沉。
    “父皇沒有立刻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只說再議。”謝玉璋淡淡地說,“但他昨天宿在了玉藻宮,今天上午,淑妃便召了她的嫂子陳夫人進宮,傍晚時候,陳家的人偷偷摸摸去了驛館……”
    寢殿里靜得落針可聞。林斐覺得口中發(fā)澀。
    全都……全都被她們料中了。
    “我們、我們也去請舅老爺……”她說。
    “阿斐,沒用的。”謝玉璋打斷了她,“你還不明白嗎,這件事,我們沒能力改變,沒人能幫我的。”
    陳淑妃用的是巧力,借勢而為。便是皇帝也不得不向眼前的局勢低頭。
    林斐就是太明白,才覺得胸口像壓了大石一般難受。
    而她的殿下……為何能如此鎮(zhèn)定?
    林斐焦慮得一夜睡不著。反而謝玉璋證實了前世的猜疑,這一晚睡得反倒沉沉的。
    第二天天放晴了,寶華公主似乎心情不錯,林娘子卻眼下青黑,一副強顏歡笑的模樣。令宮人們暗暗奇怪。
    這樣的奇怪情形持續(xù)了數(shù)日,甚至流傳出了“林娘子患了心疾”的傳言。
    連淑妃都聽到了這消息,對謝玉璋說:“你身邊那個林家的孫女,若是不好了就打發(fā)她出去。”
    謝玉璋望著淑妃寫滿慈愛的臉,笑著說:“她不過是來葵水腹痛罷了。”
    淑妃一副這才放了心的樣子,賜了些藥材給朝霞宮。
    謝玉璋謝過淑妃,目光卻只關(guān)注著兩個一同來請安的小妹妹身上。
    福康和嘉佑安安靜靜地跪坐在席上,不搖不晃,顯然禮儀規(guī)矩都學得極好。
    從前,她只覺得兩個幼妹乖巧討喜,可現(xiàn)在想想,她在她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是多么的跳脫頑皮,令母后頭痛啊。
    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正該是最好動、最頑皮的時候嗎?
    不知道是不是賜藥這個事成了不好的兆頭,朝霞宮的林小娘子身體無恙,淑妃卻忽然病了。
    后宮一通忙亂,又是太醫(yī)院的御醫(yī)們會診,又是皇寺的僧人為淑妃祈福念經(jīng)。亂了幾日,淑妃也不見好,謝玉璋去請安都被擋在外面,說是怕過了病氣。
    謝玉璋回到朝霞宮,林斐還說:“淑妃娘娘這次是怎么了?病情來勢洶洶的。”
    謝玉璋卻沉默。
    她還記得這件事,淑妃忽然病倒,藥石無效。后來父皇便請了皇寺的主持一和法師來看看,然后……
    朱雀南街的李府中,李銘正聽從人回稟。
    “怎么回事?”李銘問。
    從人答道:“法師說,需個晚輩子女為陳淑妃祈福,安樂公主自告奮勇去皇寺后山的保崇庵帶發(fā)修行三年,三年之內(nèi)不說親嫁娶。如今,云京城的人都知道這事了,紛紛稱贊安樂公主至純至孝。”
    李銘臉色十分難看,他令從人退下,一怒將面前幾案上的東西盡數(shù)掃落到地上。
    李固和李衛(wèi)風面面相覷,出聲:“大人?”
    “什么東西,不過城門小吏之女!”李銘罵道。
    陳淑妃出身云京城城門小吏之家,因入宮得寵,帶得陳家雞犬升天。先皇后故去,陳淑妃寵冠后宮,陳家儼然一副正經(jīng)國舅家模樣。
    李衛(wèi)風勸道:“大人息怒。”
    李固卻道:“敢問大人因何發(fā)怒?”
    李銘恨恨道:“我前幾日才入宮為四郎求安樂公主,轉(zhuǎn)頭她安樂公主就帶發(fā)修行去了,好,甚好!”
    李固掩不住眼中驚訝。
    李衛(wèi)風則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說:瞧,你猜錯了吧。
    李固稍加思索,抱拳:“大人,寶華公主乃是先皇后嫡出,性子看著也好,大人何不為四郎求寶華公主呢?”
    “寶華公主……求不到了。”李銘揮揮手,情緒十分惡劣,道,“真當我稀罕她么?有母短視如此,就會玩這些內(nèi)宅后院的把戲,女兒又能聰明到哪里去。罷了罷了,天下淑女千萬,我李銘還給兒子尋不到一個合心的新婦不成!”
    “好了,你們退下吧,我一個人靜靜。”他說。
    李固和李衛(wèi)風行禮退下。
    “你居然還有料錯的時候。”離開了書房,走遠些,李衛(wèi)風低聲笑話李固,“大人看上的是安樂公主。”
    李固卻回頭望了一眼書房方向,眉頭蹙起。
    李衛(wèi)風看到,收了調(diào)笑的態(tài)度,低聲問:“又怎么了?”
    在李銘的一眾義子中,他和李固在沙場上有著過命的交情。李固看事頗準,李衛(wèi)風對他一向信服。對外,李衛(wèi)風是兄,李固從不與他爭什么。實際上兩個人之間,是李衛(wèi)風唯李固的馬首是瞻。
    李固卻道:“沒事。”轉(zhuǎn)身邁開步子。
    適才,大人沒說他沒求寶華公主,他說的是寶華公主“求不到了”。
    為什么求不到?
    只是這事觸了李銘的霉頭,李固卻不能再去追問了。
    他只能將這疑惑壓在了心底。
    他想,本以為她可以嫁到河西去,如今天下隱現(xiàn)亂象,他們河西兵強馬壯,嫁到河西總比嫁到別的什么地方強。
    如今……不知道她會嫁到哪里去,她將來所嫁之人,又能否護得她平安呢?
    他只是李銘的十二子之一,屈居人下。這些淡淡的思緒,只能隱藏在平靜無波的面孔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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