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超沒有直接回家。
    鬼使神差的，他沿著樓梯一路向下，去了別的病房。
    這棟五十層高的住院大樓，最上面兩層都是單人豪華套間，病房內有電視、冰箱、沙發、會客室、獨立衛生間和洗浴設備，除了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賓館并沒有太大差別。
    從四十八層往下，則是各個科室的普通病房。
    但普通病房也是分等級的。
    價格昂貴的單人間，雖然沒有冰箱，沙發和會客廳，至少有獨立的衛浴設備。
    也有雙人間和三人間，能保證病人最基本的尊嚴。
    更多的卻是六人間，八人間和十人間。
    理論上，十人間就是極限。
    但龍城穿越后，因為物質不穩定，細胞變異和病毒感染的緣故，罹患各種惡性疾病的人，也比地球時代多了很多。
    再加上怪獸侵襲，造成各種次生災難，諸如房屋倒塌，火災以及腐蝕性氣體灼傷肺部，等等等等，令各大公立醫院都人滿為患。
    標準的十人間，往往要塞上二三十人，如沙丁魚罐頭般擠得滿滿當當才行。
    有病人實在等不到病床，只能臨時在走廊和樓梯間里加床——就這，還需要苦苦哀求和有一定的門路才行。
    現在是允許探病的時間。
    孟超隨意找了一層，推門進去。
    狹長的走廊兩側擠滿了臨時病床，皺巴巴的床單裹著一具具骷髏般的身體，即便濃烈的消毒水味道，也遮掩不住腐爛和死亡的氣息。
    護士臺旁，有一對衣著樸素的父母，正在愁眉苦臉地商量著什么。
    孟超順耳聽到，原來是他們的孩子得了重病，醫院里最便宜的十人間卻沒有床位，只有價格高昂且無法報銷的單人間還有一張床位的剩余，兩人不得不在護士的催促下，掰著手指計算醫藥費和住院費的問題。
    護士臺旁，一個十人間的門開著。
    孟超往里面掃了一眼，發現原本就非常局促的十人間，用薄薄的簾子分割成了二三十個蜂巢似的小隔間。
    這里是男女混住。
    病人的呻吟和排泄聲，血肉腐爛和排泄物的惡臭，還有家屬的啜泣和嘆息，所有一切，都匯聚成了簾子根本抵擋不住的旋風，朝孟超撲面而來。
    更有一些病人和家屬，干脆自暴自棄，連簾子也不拉嚴實，于是就被他看到一具具奇形怪狀，殘缺不全，仿佛比怪獸更加猙獰的軀體。
    孟超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任憑腐臭的旋風蕩滌著他的神經，喚醒往昔的記憶。
    人類是一種善于遺忘的動物。
    從小到大，孟超不知道陪老媽到醫院里來了多少次，如果要住院的話，老媽肯定力排眾議，堅持住在十人間里。
    也就是說，孟超其實非常習慣這種環境，甚至，曾經就是這里的一員。
    但是，自從覺醒超凡力量，有能力將老媽送到“青囊醫療中心”去，最近半年，孟超已經習慣了那種窗明幾凈，空氣清新，護士彬彬有禮又充滿耐心，醫生也是溫文爾雅，滿是專業精神的醫療環境了。
    過去十幾年的記憶漸漸消散，現在一提到醫院，他就會想起青囊醫療中心的樣子——至少也是謝曉磊待著的，單人豪華套間的樣子。
    直到站在這里，鼻腔里充斥著幾十名病人一起呼出來的氣息，耳邊聽到病人家屬和護士的爭吵，還有人在簾子后面尿尿，放屁，呻吟，啜泣的聲音，他才猛然想起，原來，龍城的絕大部分醫院，是這個樣子。
    “高野……這就是你要看的‘人間煙火’？”
    孟超五味雜陳，默默揣摩著高野的心理狀態。
    或許，高野是對的。
    人類從不平等。
    生命也絕不是什么無價之寶。
    人類的生命和尊嚴都可以衡量，而且衡量得相當精確。
    這種十人間病房，經過報銷后，需要市民自己承擔的住院費，大概是每天二十四塊。
    如果是六人間的話，大概是每天五十二塊。
    雙人間和單人間的價格，就要飆升到兩百塊以上。
    而謝曉磊住的單人豪華套間，每天是兩千五百五十塊。
    青囊醫療中心的貴賓套房，自然就更貴了。
    五十二減二十四，是二十八塊。
    兩千五百五十塊減二十四，是兩千五百二十六塊。
    也就是說，人類尊嚴的價值，大約在二十八塊到兩千五百二十六塊之間浮動。
    愿意掏多少錢，就能擁有多少尊嚴。
    隨著征服異界的腳步逐漸加快，修煉體系的日趨完善，強者不斷突破生命的極限，人和人的差距，還會拉得更大嗎？
    應該會的吧，至少，在孟超的前世記憶碎片中，幾十年后的龍城強者，已經擁有了堪比神魔的力量，遠遠不是普通人依靠努力就能追趕上的。
    人和人的差距不斷拉大后，享受的待遇會越來越不同嗎？
    這也是當然的。
    不用前世記憶碎片，就拿眼前來說，據孟超所知，很多勢力都在研發更高端的醫療器械和技術，有一種完全由最高品級的晶石琢磨而成的醫療室，相當于孟超曾經待過的“藍原母石礦洞”，能形成神奇的靈磁力場，和人類的生命磁場產生共鳴，最大限度發揮細胞的自愈能力。
    再重的傷，待在這樣的醫療室里，都能不藥而愈。
    當然，使用這種醫療室的費用，也是天文數字。
    住在眼前這種環境惡劣的“十人間”里的病人們，怕是一輩子都不可能享受到晶瑩剔透的超級醫療室。
    甚至連謝曉磊住的單人套間，都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吧？
    當高野無數次看到這一幕時，他心里究竟會想些什么。
    “既然強者的鮮血應該為弱者而流，為什么強者不能先為弱者修建一些寬敞的住院病房，至少能維護弱者最基本的尊嚴呢？”
    說不定，高野就是這么想的吧？
    孟超眼前再次浮現出高野那張丑陋的面孔。
    直到此刻，孟超才發現，高野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譏諷。
    直到圖窮匕見時，譏諷才變成了憤懣。
    孟超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再次經過護士臺時，他發現剛才那對愁眉苦臉的父母，正在和護士大吵大鬧。
    原來，就在他們終于下定決心，要讓孩子住進單人病房的時候，因為猶豫太久，單人病房已經被別的病人搶走了。
    回家路上，孟超始終在琢磨高野的心理狀態。
    也在琢磨著，幾十年后，人與人之間差距越來越大，階層漸漸撕裂的龍城，是如何迎來自己的末日。
    或許是心有所念的緣故。
    回到家里，孟超收到了一封非常奇怪的郵件。
    孟超在龍城最大的直播平臺上有一個官網賬號，繼承了很多來自“哭泣殺神”的粉絲，又交給燕飛柔的團隊去運營，曝光率相當不錯，拋開水軍和僵尸粉，每天都會收到數以百計熱情洋溢的郵件。
    這封郵件卻是直接發送到孟超高中時代使用的，相當私密的賬號短信箱里。
    發件人的名字叫做：沙蟲博士。
    孟超盯著這個名字看了半天，屏住呼吸，點開郵件。
    里面是最近半個月的實驗日志。
    包含了大量實驗數據，以及詳細的圖表和生物神經電流掃描圖。
    還有高野自我認知的變化。
    “新紀元56年4月28日
    內臟生長的速度比我想象中更快，傷口馬上就能完全愈合，環節動物強悍的自愈能力，很有進一步研究的價值，倘若能擁有到人體上，調制出能斷肢再生的人類，將極大增強龍城的戰斗力。
    新紀元56年4月30日
    全新的神經系統，帶來全新的思維體驗，粗壯十倍的神經索加上髓鞘加上環環獨立的神經，令我擁有類似……多線程超頻處理的能力，我覺得自己從未這么聰明過。
    新紀元56年5月1日
    沒能為這具軀體調制出幾對觸手，是我最大的疏忽，要知道人類文明最初的星星之火，就是被類人猿獲得解放的上肢點燃的。
    不過，也沒必要真的調制幾對類似章魚的觸手。
    在下一階段的進化中，只要能進化出一些堅韌的神經簇，能接駁到機械臂上就可以了。
    過去的我真傻，根本沒必要糾結軀殼究竟是血肉還是機械。
    唯有靈魂，才是證明人類的唯一憑據。
    新紀元56年5月3日
    該死的幻痛，沒想到意識轉移之后，還陰魂不散，甚至比過去更加嚴重。
    總以為自己還是人類，還擁有雙手、雙腳和頭顱。
    這些并不存在的肢體，無時無刻不用劇痛提醒我，他們的存在。
    或許是神經系統大幅提升的緣故，伴隨著計算力和精神力的暴漲，痛楚也暴漲了十倍，簡直無法忍受。
    看來，人類的神經和靈魂，維持在半封印的狀態，是有道理的。
    想要得到強大十倍的靈魂，就要付出慘烈十倍的代價。
    不過這樣也好。
    至少我發現了意識傳輸技術的又一個致命問題，幻痛，原來還真沒想到。
    希望我的計算力和精神力，都能維持足夠長的時間。
    在幻痛擊敗我之前，我必須擊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