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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_
    高翔在成都醫(yī)院外接到的電話是陳子惠打來的，他以為母親無非又是催促他回去，但陳子惠說的消息讓他大吃一驚。
    “劉雅琴剛才來敲詐我，說不給她兩百萬現(xiàn)金，她就會去找小飛講出他的身世，同時散播開，讓他在哪里都無法立足，怎么辦？”
    陳子惠聽上去已經(jīng)方寸大亂，高翔再怎么囑咐她鎮(zhèn)定也無濟于事。他馬上給父親高明打電話，簡要說明情況，請他先去家里看看，讓陳子惠務(wù)必不要胡亂應(yīng)對，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
    他從成都飛回漢江，趕上航班延誤，到家時已經(jīng)是深夜，高飛早已入睡，客廳沒人，陳子惠臥室的燈還亮著，他走過去，意外地看到高明和陳子惠正坐在窗前交談。
    陳子惠長年一直跟高明處于分居狀態(tài)，見面完全不假辭色。
    十年前，清崗酒業(yè)成功上市，高明提出離婚，但陳子惠冷冷地說：“除非你凈身出戶，放棄清崗酒業(yè)所有股份，不再擔(dān)任任何職務(wù)。”
    這當(dāng)然是高明無法答應(yīng)的要求，加上陳立國施壓，高翔委婉地勸說，他只能放棄，兩人接著僵持。
    九年前，陳立國心力衰竭，去世前立下遺囑，將持有的股份平均分配給陳子惠、高翔和高飛，高飛的股份在成年前由陳子惠和高翔共同代管。高明再度提出離婚，盡管高翔出面斡旋，也無法挽回，但陳子惠出人意料地要求進入公司董事會，并且要主管財務(wù)。
    高明好不詫異：“你懂什么財務(wù)管理？”
    陳子惠語氣鏗鏘地說：“高翔雖然進了董事會，可他這些年根本都不肯插手管公司的事情，一心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父親已經(jīng)去世，我再不出面，清崗酒業(yè)就不屬于我們陳家了。”
    “子惠，你要搞清楚一個概念，上市公司已經(jīng)不可能屬于哪個個人，不管他姓陳還是姓高。”
    她冷笑：“我不管這些空概念大道理。我只知道清崗酒業(yè)是我父親一手創(chuàng)辦的，我是股東，召開董事會，我不信沒人支持我。”
    陳子惠除了本人持股，還握有高飛股票的一半代管權(quán)，要求進董事會，并不算無理。高明盡管和兒子一起完成上市，又主導(dǎo)了公司這幾年的飛速發(fā)展，接任了董事長的職務(wù)，但他還真不敢冒險召開董事會討論這個問題。陳立國余威猶在不說，他也沒能樹立絕對權(quán)威，董事和高級管理層之中與他理念不同的大有人在，他不排除有人會明里暗里慫恿支持陳子惠進董事會，蓄意將水?dāng)嚋啠贸脕y摸魚牟利。
    高翔勸他：“媽媽對你固然有恨，其實也是放不下你。還是試著跟她好好談?wù)劙伞！?br/>     高明長嘆：“不要說我跟她談，誰的話她都聽不進去的。她只是恨我入骨，才想拴住我罷了。一旦離婚，還能怎么繼續(xù)報復(fù)我？”
    高翔轉(zhuǎn)而勸母親罷手，而陳子惠則直言不諱地承認(rèn)：“他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陳家給的。一離婚，他頂著個上市公司董事長的頭銜，肯定會有大把女人投懷送抱，搞不好他會找年輕女人再婚，說不定還會生孩子來分我們陳家的家產(chǎn)。”
    高翔無可奈何地說：“您成天都在編故事給自己想象假想敵，累不累啊。
    放開他，也是放開自己，各自輕松點兒生活不好嗎？”
    “不行，我才不會放他去逍遙自在。你什么也不用說了，我是絕對不可能改變主意的。”
    萬般無奈之下，高明再度妥協(xié)，不提離婚，選派她點頭認(rèn)可的人擔(dān)任公司財務(wù)總監(jiān)，高翔也承諾會參與公司重大決策，她放棄進入董事會的要求。
    就這樣，兩人仍舊維持著名義上的夫妻關(guān)系。
    高翔勸說母親，父親既然讓步，她也不宜做得太過，加上高飛已經(jīng)漸漸長大，在他面前對高明發(fā)火，談及舊事，只會惹得孩子困惑。陳子惠倒也略微收斂了過去見面就怒罵不休的作風(fēng)，高明到省城來辦事，偶爾會來看望他們，略坐一下再走，經(jīng)年下來，陳子惠依舊對他冷淡，不可能請他進臥室盤桓到深夜，并且這樣和平對坐談話。
    看到高翔回來，陳子惠搶先便說：“我叫你不要去西藏，你偏不聽，險些就出了大事。”
    “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高明神態(tài)沉穩(wěn)：“沒事了，我讓你媽媽說手頭沒錢，叫劉雅琴來直接跟我談，我錄下她的談話，報了案，公安局已經(jīng)拘留了她。”
    “最好把她判刑，讓她去坐牢，把牢底坐穿，永遠別放出來，看她還能不能興風(fēng)作浪。”陳子惠咬牙切齒地說。
    高明淡淡地說：“她屬于敲詐勒索未遂，就算判刑，也不可能判到你希望的那么長。”
    陳子惠一口惡氣被他堵住，無從發(fā)作，恨恨地說：“我就知道那個左思安一出現(xiàn)就沒有什么好事，果然沒猜錯……”
    “媽媽。”高翔打斷她，“到現(xiàn)在您還說這話。當(dāng)年您讓劉雅琴到學(xué)校里散布左思安的流言，想沒想過小飛也會面臨這一天？”
    陳子惠一怔，一下跳了起來：“你這是什么意思？是說我活該有這個報應(yīng)嗎？別忘了，小飛是你兒子。”
    “也許我還是送他出國念書比較好。”
    “你又說出國，是不是那個左思安又來勾引你了？”
    高翔被母親的邏輯氣得反而笑了出來：“您倒是總把我想得魅力無窮。左思安當(dāng)年就明確說了不想跟我在一起，現(xiàn)在她是名牌大學(xué)醫(yī)學(xué)博士，做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將來獨立行醫(yī)后，在美國也算排前幾位的高收入職業(yè)，前途無量，還有律師向她求婚。她來勾搭我，圖什么？就圖跟您扯上關(guān)系，好回憶讓她痛苦的往事嗎？”
    陳子惠啞口無言。高明站了起來，“好了，時間很晚了，你擔(dān)驚受怕還是早些休息吧。小飛的事，慢慢再商量。”
    2 _
    父子兩人出來，高翔說：“不要去酒店了，就在客房住一晚吧。”
    高明自嘲地笑：“今天我算略有功勞，大概不會被你媽趕出去。不過我現(xiàn)在睡不著，陪我喝酒聊會兒天吧。”
    高翔帶父親去了他的書房，開了一瓶法國紅酒，高明嘗了一口，不贊成地搖頭：“家里生產(chǎn)白酒，口感后勁哪是這種洋酒比得上的。你偏要去做代理紅酒生意也就算了，居然平時都不沾白酒。”
    “白酒度數(shù)太高，您以后也最好少喝。”
    “有沒有考慮加入董事會？”
    “為什么又突然提這件事？”
    “我大概還能繼續(xù)干上幾年，不過我還是希望把企業(yè)交到你手里。”
    高翔搖頭：“清崗酒業(yè)是上市公司，不是家族企業(yè)，您不應(yīng)該跟媽媽一樣有選繼承人的執(zhí)念。”
    “你一直拒絕出任清崗酒業(yè)的實際職務(wù)，更不肯擔(dān)任任何社會職位，我知道不僅是因為你為人低調(diào)，也不單單是為小飛成長著想。”
    “公司早就進入了良性循環(huán)，不需要我加入進去。”
    “我很懷念我們以前一起研究發(fā)展計劃的日子，至少那個時候，你跟我一樣，是有野心的。你的改變，跟左思安有關(guān)系吧？”
    高翔雖然與父親算得上關(guān)系親密，但并不想討論這個問題，簡單地說：“我只是選了更適合自己的一條路。爸爸，劉雅琴為什么會突然來敲詐媽媽？”
    高明冷冷一笑：“我倒是奇怪她居然隔了這么久才再一次來敲詐。”
    高翔怔住：“這話怎么說？”
    “你以為她是第一次這么干嗎？八年前，她就來敲詐過一次，不過那次你剛好去法國談一個紅酒品牌的代理，她又只是要十萬塊錢，你媽媽覺得數(shù)目不大，就爽快地給錢消災(zāi)了。我事后派人去找劉雅琴，她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只好出面警告了她父母，把后果講清楚，她父母看上去倒是老實人，嚇得半死，答應(yīng)一定約束她不會再犯。不過按我的推測，她那樣不安分的女孩子，不是她父母管得住的，絕對不可能只干一次就收手。”
    “媽媽完全沒跟我提起那件事。”
    “我那次碰巧過來看到，逼問半天，她才承認(rèn)，還堅決不讓我告訴你。錢不算多，再說她一向嘴硬要面子，大概也覺得很丟臉吧。畢竟當(dāng)初是她堅持要雇用劉雅琴的媽媽，又堅持讓你給劉雅琴一份工作的。”
    高翔也對母親無可奈何，嘆了口氣：“幸好這一次很快解決了，要讓小飛知道就麻煩了。”
    “我問過公司律師，他說劉雅琴這次屬于敲詐勒索未遂，金額巨大，又有證據(jù)，加上上一次敲詐的事，不大可能判緩刑，不過也不可能像你媽媽希望的那樣把牢底坐穿。你要想想將來怎么辦。小飛的身世并不是絕對的秘密，他越來越大，就算劉雅琴不來敲詐，他將來也完全有可能碰上知情人多嘴。”
    “我考慮過這個問題，所以早就打算送他去國外讀書。”
    “這也是我當(dāng)初不贊同你認(rèn)小飛當(dāng)兒子的原因之一。給一個孩子編出一個完整的身世來不難，但要一直維持他的世界完整，并不容易。”
    高翔承認(rèn)父親說得不無道理：“是的，媽媽憑空編了那么多故事，想改口都難了。想到這件事，我確實頭痛。”
    “她一輩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圖自己痛快，哪里會考慮后果。以前我總擔(dān)心她會跟寵壞子瑜一樣寵壞小飛，唉，好在小飛這孩子并不像他父親。”
    高翔正色說：“爸爸，我就是小飛的父親。”
    高明苦笑：“行了，我也是當(dāng)父親的人，當(dāng)然知道你早就完全拿他當(dāng)親生兒子看待了。”
    高翔給父親倒酒，瞥見他鬢邊白發(fā)又添了不少，意識到高明盡管保持著健康自律的生活習(xí)慣，身體不錯，但這幾年也現(xiàn)出老態(tài)。他試探地問：“爸爸，我看媽媽態(tài)度緩和了不少，你們都上了年紀(jì)，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
    高明舉手制止他：“別提這件事了，困在這個婚姻里，是我為事業(yè)、地位該付的代價，就這樣吧。折騰了這么多年，我想過點兒清靜日子了。”
    “難道你對媽媽從來都沒有一點兒感情？”
    “感情？當(dāng)初不能說沒有。但是，”高明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任何一種感情，都經(jīng)不起消磨。”
    高翔一下怔住，看著父親。
    “怎么了？”
    “我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句話，白天左思安也這樣說了，她還說是聽人講的。這個巧合真奇怪。”
    高明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讓他再倒上紅酒，然后慢慢地說：“這句話，我對她也說過。沒想到她還記得。”
    高翔大驚：“她有近13 年沒回國，您什么時候見過她？”
    高明平靜地說：“2001 年，8 月底，你去美國之前，想找我交接工作，我說我要出差幾天，回來再說，記得嗎？實際上我先去了紐約，見了左思安。”
    高翔不能置信地看著父親：“所以是您說服她跟我分手、轉(zhuǎn)學(xué)，離開了紐約？”
    “是的。”
    “外公干出這事我不會覺得意外，但是您……我一直認(rèn)為您起碼是理解我的。”
    “我完全理解你，但是我認(rèn)為你們在一起，對你對她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高翔震驚了，往事翻涌，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握住酒杯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有些麻木了。
    高明伸手過來，拿下他的酒杯：“我知道講出來你肯定會生我的氣，甚至?xí)尬遥贿^你就算不提那句話，我也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你。”
    “為什么？”
    “這么多年過去，我不像當(dāng)初那么確定我的判斷了。”
    “如果您質(zhì)疑我的選擇，可以直接跟我談，我以為我們父子之間一直溝通得不錯，為什么您要直接去找小安？”
    “你外公那樣軟硬兼施，又是拿親情困住你，又是拿上市的挑戰(zhàn)引誘你，也沒能說服你。我不認(rèn)為我能通過跟你談話改變你的決定，讓你做出最好的選擇。”
    高翔冷笑一聲：“在您眼里，只有權(quán)衡利弊，順勢接受對自己最有利的條件才是好選擇嗎？”
    高明并不生氣，只是喟然嘆氣道：“終于輪到我被質(zhì)問這個問題了。當(dāng)然，我和你母親在一起，是權(quán)衡選擇的結(jié)果。凡事皆有代價，很多人為得到我今天的一切，會愿意付出比我更多的代價，所以我確實沒什么可抱怨的。”
    “您的生活由您自己決定，但您插手改變我的生活，一直隱瞞我這么多年，做得比媽媽還過分。”
    “中國人的感情生活，從來就是一本相互干涉、相互插手的爛賬。如果我和你母親不是你的父母，你肯定也不會認(rèn)為我們的婚姻算什么好選擇，有多大存在的價值。可你同樣插手改變了我的生活，在客觀上幫著你母親延續(xù)了我和她的婚姻。”
    高翔一時無話可說。垂老的父母始終困在這樣一段婚姻里，作為他們唯一的兒子，他自問也有虧欠的地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根本不想再過問他們之間的感情，只要他們維持表面的相安無事就覺得不錯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疏忽冷漠。
    高明再度嘆氣：“對不起，高翔，我是胡扯了。說來說去，我愛名與利，舍不得放下得到的一切，才決定了我的生活，怪不到你頭上。我已經(jīng)到了追悔都沒有意義的時候，所以我肯定不會再提跟你母親離婚的事，她愿意繼續(xù)折磨我，隨便她吧。想想她也很可憐，明明是出身富裕的大小姐，完全有條件無憂無慮地優(yōu)越地生活，就因為偏執(zhí)，居然把這么長的時間耗費在我身上。”
    高翔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慢慢喝下去，希望平定起伏的心緒。
    “至于你要怪我，我沒什么可辯解的。當(dāng)初我認(rèn)為拆散你們，對你對她都是正確的。不過這么多年過去，我不那么確定了。你跟我不一樣，不僅不參與名利游戲，還干脆徹底放棄了野心。說到底，你是放不下你喜歡的人。我依舊認(rèn)為感情經(jīng)不起消磨，但消磨的過程太痛苦、太漫長，需要放棄太多東西。你還年輕，我不想你在老了以后，有跟我一樣的遺憾。”
    高明語氣蕭瑟，高翔沉默片刻，還是追問：“那么當(dāng)年您到底跟左思安說了什么？”
    “我并沒有說太多，只是告訴她，你和她如果堅持在一起，將要面對的人和事。”
    “這樣就能讓她放棄？我不相信。”
    “之前她母親一定警告過她，她也一定反復(fù)考慮過。重點是我對她詳細講明你為她都放棄了什么，還將面對什么，成功激發(fā)了她為你做出自我犧牲的決心。”
    高翔一時講不出話來。
    “她當(dāng)時還只19 歲吧，看上去真是天真。這樣欺負一個孩子，我也很不好受。她確實是愛你的，只有真正愛一個人，才肯做出犧牲，并且獨自背負犧牲的代價。我永遠記得她下決心時的眼神。”
    高翔想象不出左思安當(dāng)時的表情。
    可是他清楚地記得，這個女孩子一旦下了決心，會有什么樣的堅定。
    不管是在劉灣的暴雨中與他說再見，還是在劫難過后的曼哈頓與他決裂，她都沒有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