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樹木蔥蘢, 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山頂地方也瞧不見一條山路。
路徑都被樹木給遮掩了完全, 一眼望去, 是滿目的綠意盎然, 別說路徑就連人影都看不到。
不過在山腰位置,稍微仔細看的話會隱約瞥見舊金的屋檐,以及朱紅的柱子。
那里不是別處,正是佛修聚集之地——靈隱寺。
今日是摘英會結束隔日, 也是虛云他們回來的第一天。
身披金色袈裟的小和尚依舊將那金像仔細擦拭著,像這類打掃的工作并不需要他做,可他對這片區域有歸屬感,不大喜歡別人碰觸。
因此,玄策每日這個時辰都會看到虛云在這里。
因為在群山之中, 外頭的陽光并不會像在平地時候那般一下子灑滿四周。
它是那樣緩緩的, 如細水流成一樣慢慢地滲透進來。
而這里也才有了淺淡的金色。
玄策正在一個小亭子里頭閉目打坐,他雖然知道虛云在那邊,卻沒有絲毫想要出聲喚他的打算。
從昨日回來的一路上,小和尚都有點兒心不在焉。
虛云并不擅長隱藏情緒,平日里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只不過是因為他總是面無表情,不受周圍事干擾。
可這一次恰好因為有了情緒變化,所以這才一眼看出來了。
盡管玄策隱約猜到了虛云為何如此, 不過他不是對方的師父,對于這些事情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此時虛云正在擦拭著無妄寄存神識的金像,有什么異樣他自然比他這個掛名不干實事的師叔更能夠直觀覺察到。
無妄每日清醒的時候不多, 清晨時分等到第一縷陽光照射進來之后,他的意識才漸漸清明。
虛云瞧見金像之上微弱的金光,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他放下手中是白綢布,雙手合十朝著金像微微頷首。
“師父。”
無妄用神識掃了一下四周,沒什么太大變化,只是在一旁的金座邊多了一個紫檀木盒子。
里頭的靈力濃郁,和他的神識隱隱相呼應。
不出意外,是虛云從摘英會上取得的藏佛鈴。
這藏佛鈴本是小和尚用來幫無妄聚攏神識的佛門法器,按理說他應該很高興才對。
然而無妄只看了一眼便淡淡從那檀木盒子上移開視線。
“辛苦了。”
男人的聲音很沉,聽起來和虛云說話時候很像,如鏡面一般平。
兩個人一直都很像,無論是在性格上還是言談舉止上。
就連玄策偶爾在和虛云說話的時候,都會下意識的將對方的模樣和無妄重合。
太像了,無論是語氣還是眼神,簡直就是少年時候的無妄。
然而這樣驚人的相似之下玄策總會感覺到一絲違和。
沒什么依據,也說不上來。
總覺得比起像,虛云可能更多的是模仿。
模仿著無妄的一言一行,將其當做的處事準則。
他聽無妄之前說過,這孩子和其他的孩子不大一樣,生來便欲望淡薄,甚至可以說是沒有感情。
所以他很多都不明白,自然而然的對教導他的無妄會多那么一點親近,會不自覺的去模仿他的一言一行。
就這么依葫蘆畫瓢,隨著時間的推移
,他想改就改不了了。
那時候虛云澤不再是模仿,更像是一種本能和習慣。
連同思維方式可能都與男人同化了。
玄策想到這里捻著佛珠的手一頓。
一個無妄就已經將天下攪的翻天覆地了,再來一個的話實在讓人頭疼。
外頭玄策心中所想虛云并不知曉,他見無妄清醒了,放下手中的金像去將一旁裝著藏佛鈴的紫檀木盒子拿了過來。
“師父,請您教我該如何啟動著法器,徒兒昨晚琢磨了許久也不得要領。”
虛云想要盡快用藏佛鈴將無妄的神識給聚攏。
“先不急,時候還未到。”
無妄本人對于聚攏神識這件事并沒有虛云上心。
他有猜到之前虛云主動提出要參加摘英會的目的,就是為了幫自己將這佛門法器給取回來。
按照規矩,摘英會是需要師徒兩人一同前去的,只不過他肉身被封不能帶他前去,所以才并未主動向虛云提起這件事。
可沒想到最終他不提,虛云卻主動請求暫時讓玄策引著他去。
之前無妄對摘英會并沒有多在意,只不過前些日子借了虛云身體下山去活動一番的時候,意外地遇到了余燼云和萬里這師徒兩人,這才對其有了興趣應允了虛云的請求。
因此,比起這藏佛鈴無妄更在意虛云這一次去縉云的遭遇。
“這一次摘英會以你的實力去了其實并不會有太多收獲,不過那縉云老祖的徒弟似乎也去了……”
“你可有和他碰上?”
好不容易稍微平復了下情緒的虛云聽到無妄主動提起了萬里之后,手上拿著的檀木盒子抖了一下,險些掉落在地上。
“……有交手。”
虛云抿著薄唇將裝有藏佛鈴的盒子又重新放回了原處。
他的右手按理說那種程度的傷口應該已經愈合了,可因為折戟不是普通的劍。
所以虛云的手背上還是留有一點兒淡粉色的痕跡,稍微用力,手還是會隱隱作痛。
無妄之前還沒怎么注意,瞧見虛云將盒子放下時候這才覺察到。
“看來那少年進步挺大,自沭河一別不過短短幾日,竟然能將你給傷到。”
他之前是有和萬里接觸過,親眼目睹過少年斬殺火蛟龍的全過程。
劍法,速度,還有靈力,都只能算是中等。
不過因為各方面都很平均,因此盡管
沒有出眾之處,但是對上也挺棘手——這是在兩者實力相差不大的情況下。
可如若是對上虛云這樣的級別的修者,別說是傷到了,就連碰到都很難。
虛云和其他的修者不一樣,他的悟性很強,且感情淡薄,最是不容易受外界影響,因此更是修行速度一日千里。
因而無妄看到虛云受傷了稍微有些意外。
倒不是他看不起余燼云的徒弟,那少年因為起步晚,前期的確很難有較大的成就。
可他心境澄澈,加上選中他的那把劍的特殊性,后期比起虛云更可能得道。
但現在,他還差的遠。
“是弟子大意了。”
“聽你這話他是不該傷到你的?”
“比試時候走神 ,這可不是不像是你能做的事。”
無妄只是順著對方的話這么反問了一句,卻不想虛云臉色一變,慌忙垂眸斂去了眼底的情緒,不讓男人瞧見。
無妄沒想到自己隨意說的一句話會讓虛云反應這般大。
他雖看不到,可少年是他從小帶大的,對方的一點兒異樣他都能覺察到。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盯著虛云低頭不說話的樣子看了許久。
無妄并沒有打算為難對方,只是淡淡的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神識,不再感應。
“這兩日你也累了,就先回房間歇息一會兒吧。”
“師父……”
虛云一慌,連忙抬眸想要開口解釋什么,卻被無妄的神識給壓得喘不過氣來。
剩下的話全部卡在了喉嚨里,吐露不出一個字。
“你累了。”
男人的聲音冷冽,似一把薄薄的刀片貼在虛云的脖子邊上。
“……”
虛云抿著薄唇,他眼里并沒有被威壓壓制的難耐和畏懼。
他只知道無妄有些生氣了,畢竟男人一直不喜歡有人反駁和重復說什么。
他不想惹怒對方,這才垂首默默離開了。
在不遠處小亭子里聽完了這師徒兩的對話的玄策,在虛云離開之后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你這么大的人了還和自己徒弟發什么脾氣?”
玄策視線往那扇門里看去,那金像光亮微弱——無妄的意識還在。
“我見你平日和我說話也沒這么大脾氣,怎么一和你徒弟說上幾句就變臉了?”
這個情況他已經見了好幾次。
有時候他都看不過去,虛云什么也說錯,甚至只是出于關心多說了幾句就會被無妄打斷。
本該歲數越大越沉穩,到無妄這里反而越活越過去了。
“誰說我發脾氣了?”
無妄此時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怒氣,好像剛才只是玄策幻聽了似的。
“玄策師弟你沒徒弟,你不明白。有時候太無聊了逗弄下小輩也挺有趣的。”
他說這話時候明顯感覺到玄策不置可否的態度。
無妄嘆了口氣,這才將真正的想法說出口。
“這孩子感情太淡薄了,雖然不受外界影響有助修行,卻不助于得道。”
“萬物皆有情,尤其是以慈悲聞名的佛修。”
“你可見過哪個無情之人最后頓悟飛升過?”
玄策聽得似懂非懂。
“你的意思是……你這是故意為難他,想看看他的反應?”
他順著無妄的話仔細回想了一會兒,還真發現虛云這一問題。
明明被那樣訓斥了好幾次,小和尚別說是委屈了,就連情緒波動也沒有,乖巧極了。
“是啊,他年歲尚小不明白為師我的良苦用心,怎么師弟你也這般誤解我呢?”
無妄說著,似乎真的很失落一般。
“我真是太傷心了。”
剛還覺得有點兒相信了的玄策聽到了對方這話后,嘴角抽搐了下。
“得了吧,你傷心什么?要說你那徒弟天生無情,你就是鐵石心腸。你傷心?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他這么吐槽著無妄,見對方還在那兒無病呻吟后。
玄策的余光瞥見了剛才被虛云重新放置回去的那個紫檀木盒子。
“……對了,那個藏佛鈴你打算什么時候用?現在除了你知道怎么使用它之外,可沒人會了。”
玄策說到這里神情晦澀,聲音壓低了一些。
“你身體雖在,可神識已經散去了大半,就算再用這法器聚回散去的部分也無法聚攏完全……”
“無論是使用與否,你也活不了多久——這你是知道的。”
無妄的神識已經散了近千年,現如今還尚存的只靈隱寺金像里的一縷,只能勉強再茍活幾個年頭。
就算用藏佛鈴聚攏其余散去的部分神識也頂多百年之內身隕。
然而這件事無妄并沒有告訴給虛云,虛云也單純以為拿到藏佛鈴聚了神識便能夠讓無妄的活動不再局限于這小小的金像之中。
“你的時日不多,還是早些用這藏佛鈴聚神識為好。”
無妄聽后并沒有太過在意。
“我在千年前就該死了,能活到現在夠賺了。”
“但是我還有事要去做,雖然活夠了,卻也不能現在就去了。”
男人這么說著,神識順著一旁裊裊的煙霧一同化作無形的模樣往外頭散去。
外頭陽光正好,照在煙霧之上瞬間也被籠罩上了一層淺淡的薄金。
佛光一般,照得人心情開闊。
玄策瞧著眼前只隔了自己一米之外的那團煙霧,看著它如云彩一般自由地飄來飄去。
“這神識是要聚的,不過我可不能隨便,得選一個好日子。”
“你看要不這樣?”
和虛云一直緊繃著臉面無表情不一樣,無妄有時候也會表露出一點兒孩子氣。
他的靈魂較之虛云要更加自由,和被佛門規矩約束的佛修不同,更似劍修灑脫。
這也是為什么他能和余燼云相結交的原因。
玄策的視線順著無妄附著著神識的那團煙霧移動,看著它從亭子邊往一旁的一根枯枝上饒去。
淺白色的煙霧溫和地包裹在其中,而后慢慢從上面離開。
那煙霧離開之后,玄策瞧見上頭有一朵花苞長出,緩緩地綻放出一抹顏色。
淺淡的粉色 ,一看就生機勃勃。
“你看,花葉如此嬌嫩。”
“何不等到來年春風起,這桃花開出第一枝時候。”
他聽懂了無妄的話。
男人覺得現在初秋有些蕭瑟,他不喜歡,想等到初春時候再凝神識。
玄策一愣,視野被那抹本不該開在此時的桃花給占據。
他手中的佛珠剛好捻了一轉,此刻停下了動作沒再繼續。
“……都活不了多久了,還這般挑剔。”
他的聲音帶了點兒嘲諷意味,可卻沒有絲毫的惡意。
玄策沒有反對,只是心里隱約覺得有些好笑。
身為佛修,本該無欲無求。
可像無妄這唯一險些飛升得道的大能,卻比起其他修者更加在意自身欲求。
……
萬里身體能動的時候是三日后,而林晦傷的要比他重些,還有幾日才能活動。
不過林晦在外傷恢復得差不多了之后,盡管還不能動彈,卻還是讓明疏帶他回凌云峰了。
畢竟這是余燼云的住所,他本就不怎么自在。
之前還有萬里和他一起躺尸,現如今他能活動了,他還成天在床上躺著,的確過意不去。
明疏聽后調侃了下少年死要面子活受罪,卻也還是帶他離開了主峰。
折戟被余燼云放出來的時候,也是萬里能下床活動的時候。
少年被虛云的卐印給壓折了一只腿,現如今還沒有完全恢復,正一瘸一拐地在后院小樹林試著走路。
余燼云在一旁喝著茶,目光并沒有完全放在萬里身上,卻用神識留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看樣子還得過幾日才能愈合。”
男人看著萬里好幾次差點摔倒后淡淡地這么得出了結論。
“哎,不過好在手沒斷,不然手腳都斷了可真的太難了。”
萬里一步一步,一高一低的小心翼翼地走著。
聽到了余燼云這話后這么下意識地接了一句。
男人聽后噎住了一下。
“你倒是看得挺開。”
他這么吐槽了一句,想起了什么又繼續說道。
“對了,過幾日我會帶你去蓬萊一趟。你太依賴折戟了,術法和體術都很難有較大的提升。”
“蓬萊修者擅術法,我有個老朋友在那里,對術法頗有心得。”
萬里聽后一愣,疑惑地回頭看向白衣男人。
“師父你不是會術法嗎?聽宗主說你無論劍法還是術法都算得上天下一絕,為何我們要舍近求遠跑去蓬萊求教呢?”
余燼云聽到萬里這話后心情有些愉悅 ,他恭維的話聽得多了本該沒什么感覺。
可少年這番話卻莫名戳他心坎。
“咳咳,話雖沒錯,可為師只是擅長術法卻不擅長教。我這術法全是往日練劍累了去藏書閣里背著口訣玩玩,我都沒弄懂怎么回事就會了,所以沒法子教你。”
“……”
說這么多萬里算是明白了。
就像是以前有些數學極好的同學,他們都屬于天賦型選手自己會做,卻不會教人。
而余燼云便屬于這一類。
“而且,這一次最主要的并不是去學術法。”
術法對于劍修來說并沒有那么重要,掌握基本的就成,但是像萬里這樣基本都不怎么會的就有的學了。
但是如果只是單單去學術法的話,余燼云并不需要這般大費周章地去蓬萊。
男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余光落在了一旁因為暫時被斷了靈力而無精打采地躺在桌子上的折戟。
“你的劍鋒芒太露,過幾年待你成年后可能才能壓制得住,但不是現在。”
余燼云這么說著,指尖點了點折戟的劍身。
明明沒有靈力的劍上卻在被男人碰觸的瞬間有黑色的霧氣彌漫,瞧著如陰霾雷雨來臨時候的天色,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不是平日里因為折戟見了血或動了怒氣而凝出的戾氣。
而是隱藏在它劍身里頭的魔氣。
余燼云不知道這是不是之前折戟的主人殘留的那部分魔氣,可這魔氣沒辦法摒除,這么長時間下去終究是個禍端。
劍認了主,萬里和折戟除非是一方身死,否則是不可能斬斷兩者的羈絆的。
“所以,在此之前,它得需要一個劍鞘。”
因為折戟的特殊性,千百年來都沒有能夠壓制住它的劍鞘。
余燼云也知曉,要找到合適的劍鞘很難。
他想了半天,也只想得到蓬萊那里可能有適合的材料。
可這也只是暫時的。
只能短暫的壓抑折戟的魔氣幾年,不過這點時間應該夠了——
只要萬里每日勤加修行就成。
少年這下子才弄明白了為什么要去蓬萊,他聽后點了點頭。
剛準備繼續練習走路的時候,不知道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等等,師父你剛才說我術法和體術都很欠缺,可蓬萊修者只擅長術法……”
“那我的體術誰來指導啊?”
萬里反應過來后眼神疑惑地注視著正在喝茶的男人。
余燼云的唇很薄,唇色清淺寡淡,抿在那白瓷細膩的茶盞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曖昧旖旎。
他眼梢一挑,順著水汽氤氳之中看去。
少年一身白衣,眼眸清澈地注視著他,身后是一片翠綠蔥蘢的竹林,顏色鮮明。
余燼云將杯子輕輕放下,指腹摩挲著茶盞邊緣。
他的唇角勾起,迎著那抹青翠看去。
“我的徒弟,自然是由我來揍。”
“……”
聽了男人這話,不僅是正在練習著走路的萬里。
桌子上放著的折戟,還有一旁靠著余燼云的天玄。
兩劍一人,都是有著相同慘烈經歷的。
幾乎是同時,不約而同地跟著一起瑟瑟發抖了起來。
余燼云自然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心情更加愉悅,然后給自己又添了一杯茶。
他悠哉悠哉地用蓋子將水面的茶葉撥開,淺淡地嘗了一口。
嗯,好茶。
唇齒留香,沁人心脾。
作者有話要說: 之后有新角色,其實也不算,我之前有提埋了伏筆。
之后馬上長大了萬里,青年模樣。
不容易啊,我的崽,二十萬字你終于要長大成人了。
今天可能寫的有點喪,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微博上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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