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萬籟無聲, 層層疊疊覆蓋著白雪。沙小弦看到李銘遠四處打量,問道:“新加坡全年高溫, 銘少爺沒見過雪景吧?”
李銘遠哂笑:“在日本拜師修煉時,北海道的雪比這里漂亮多了?!?br/>
沙小弦抿唇不語, 走了會才嘖了一聲。李銘遠笑著說:“不準(zhǔn)說中國不好?——小白臉真是太愛國了?!彼皣@,卻沒有接話。
一路銀裝素裹,大地沉寂成一片柔紗,沙小弦在艱難奮進,抬頭看雪掛樹枝,還是忍不住說道:“沒有人愿意背井離鄉(xiāng)離開家。新加坡雖然好,但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在中國有案底, 碰到的都是好人, 他們從來不歧視我,我很幸運。后來卷入楊散的政選風(fēng)波,上層和輿論開始揭我老底,詆毀我一次又一次, 到了最后, 我厭煩了這樣的生活,就離開了中國?!?br/>
小白臉的語氣不帶傷感,就像以前睜眼說假話的那種樣子,平淡的,笑著的,讓人捉摸不到根底。但是李銘遠相信她是在透露一些訊息:離開中國有些無奈,新加坡還沒好到讓她完全留下來。
李銘遠笑了笑:“小白臉想對我說什么?要我以后多努力嗎?”
沙小弦突然撲轉(zhuǎn)回來, 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身,可能是穿得太多了,兩手合攏時,她還貼在他腰間費力地蹭了蹭。“李銘遠哪,你出身太好了,你爸爸一定會反對我們交往?!?br/>
“讓我看著你眼睛說話?!崩钽戇h低笑,也回抱住了她的身子,“吃過幾次虧我就得出一個結(jié)論——小白臉只要一說假話,就會沖過來把人抱住?!?br/>
兩人胸懷緊貼在一起,但是衣服隔得多了,手臂顯然繞不夠,沙小弦沒辦法,又朝前蹭了蹭?!拔也或_你。因為我沒那厚的臉皮。”
李銘遠是真的笑了起來:“我記得在邊緣看中國小品,那里面是怎樣說的?——只要你真心愛我,年齡不是問題,身份不是問題,我爸爸更不是問題?!?br/>
沙小弦低微地嘆了口氣,站在他懷里沒說話。李銘遠摸了摸她的后腦,帶動絨線球球亂晃?!靶“啄槻换卮鹁褪潜硎居屑?,對不對?”他微微一笑,抓緊她手腕,拉著她繼續(xù)朝上走。
終于到達了山頂小木屋。阿汀爸爸真的躲在里面,在看過期的賭馬訊息。他采制了一大批家用物品,看樣子是打算長住一段日子。沙小弦說明來意,安撫他不要驚慌,叫進了等候在外面的李銘遠。
汀爸拿來藥酒給他們散淤血推拿。沙小弦無大礙,搖手拒絕。李銘遠也要揚手制止,她轉(zhuǎn)臉說:“你腰部肯定扭了。我剛才抓你你總躲避。”
木屋面積不大,只有一間。沙小弦抽出木架子上14寸小黑白的電線,扭來扭去。“汀爸,這里收不到訊號嗎?”說著,還起掌拍了兩下外殼。
汀爸的聲音傳來,倒不是為電視心痛:“……沙寶啊……還是你來吧……”她回過頭,就對上了他畏縮的臉,還有脫去大衣卷起高領(lǐng)衫的李銘遠。
李銘遠腰部擦出了淤青,和白皙的皮膚一比,三兩道傷痕觸目驚心。而且完全不是在新加坡維持的清貴外形。沙小弦接過藥酒,倒在掌心,側(cè)低身子開始替他推拿起來。
李銘遠坐著沒動,只是笑:“手這么冷?!蔽葑永锖莒o,他慢悠悠捱過一陣掌壓按推,又笑著說:“小白臉賺到了??梢栽谖疑砩蟻y摸?!?br/>
腰上的手掌重重一按,他咝地吐口氣,止住了笑聲。
外面又下起了雪,天色漸漸陰暗。汀爸建議第二天下山,沙小弦說:“這樣恐怕不行。明天也有雪,下山更不容易?!?br/>
“但是要讓銘少爺休息下啊。”
三人在木屋留宿?;椟S的燈盞在頭頂搖晃,陪著窗外的風(fēng)雪呼號了一夜。汀爸生了火盆,驅(qū)散了點寒氣。沙小弦看了眼坐在床邊看報紙的李銘遠,說:“李銘遠,來幫個忙?!?br/>
人慢慢走過來了。
她指指小黑白:“會修嗎?”
李銘遠垂下眼睛看她:“我不是萬能的?!?br/>
沙小弦笑:“那你幫我扶住電線,圖像一直扯?!?br/>
李銘遠盯住她:“要扶多長時間?”
“大半個小時吧,等我看完電視就行。”
李銘遠站著不動,汀爸走過來搓手說:“讓我來吧。”沙小弦卻推了推身邊的李銘遠,木樁子一樣的人終于動了,慢慢走到電視后。
那天線也的確神奇,等李銘遠手酸稍稍松開時,屏幕就呲的一聲扯動,看得沙小弦直皺眉。李銘遠的臉本來是木然的,看到她這樣,差不多要變成了冷調(diào)色。她不為之所動,直接抬著眼皮說:“再堅持下。馬上就完了?!?br/>
她這個馬上,又拖了二十多分鐘。
李銘遠要忍不住了:“什么戲你這么愛看?”
“你知道唐伯虎嗎?”
李銘遠黑著臉。顯然不知道。
沙小弦笑:“中國的才子啊。詩寫得很好。”她一口氣背了《桃花庵歌》,李銘遠干脆走回來,盯著她問:“什么意思?”他問的是言下之意。她站起來笑著說:“希望銘少爺多學(xué)點唐寅的清俊風(fēng)骨?!?br/>
李銘遠一掌拍上她后腦勺,冷臉:“就知道你說話愛轉(zhuǎn)彎。罵我風(fēng)流就直說。”
沙小弦正色:“沒有。我為人涼薄了些,但不開你玩笑?!?br/>
這句假話馬上被攻破了。因為沙小弦要來工具,拆卸了電視外殼,開始在那里鼓鼓搗搗什么。李銘遠看了忍不住說:“你能修電視還叫我扶電線?是怕我閑著吧?”
沙小弦笑著回答:“我要看看銘少爺能為小白臉犧牲多大耐心?!?br/>
以前和師父呆在一起,她就被迫學(xué)習(xí)修理師父的兩大財富——收音機和電視機?,F(xiàn)在她鼓搗了一下,真的弄得圖像明朗了些。李銘遠坐下來收看節(jié)目,她突然走開去,對著縮在床鋪邊的汀爸壓低聲音說:“汀爸,不要怕他。他只不過是個普通男人?!?br/>
汀爸稍稍挺了挺后背,囁嚅:“第一次面對面見到銘少爺。我又是個老千——”
沙小弦微微一笑,確信李銘遠聽不清談話后,才扶了扶對面的肩膀:“汀爸,勇敢點,我以后要仰仗你了?!?br/>
汀爸很好奇:“靠我做什么?”
“新加坡的獅子宴?!銘?yīng)該知道調(diào)停的規(guī)矩?!彼窟^身子小聲說,“明年地下賭城要擴建分座,想占貧民區(qū)這塊地。我要你出面領(lǐng)獅,在獅子宴上打敗那邊,讓他們輸?shù)眯姆诜??!?br/>
汀爸快要跳了起來,又被有見地的沙小弦硬生生按下。他不由得壓低了聲音:“地下城是李家集團的產(chǎn)業(yè)?。 ?br/>
“這事李銘遠還不知道,也不需要經(jīng)過他的手。我們按照道上的規(guī)矩比賽,贏得堂堂正正就行。”
汀爸還是猶豫:“地下瘋狂賭城——老板你見過嗎?那人出自舞獅世家。”
沙小弦咧嘴笑:“我知道。我親自拜會過他,試了下他的身手。他的身體柔韌性很好,那次我出全力去抓他,還是被他避開了。”(《賭品+戰(zhàn)術(shù)》那章)
汀爸遲疑,躲躲閃閃不接話。她又下了狠藥:“你總不能看到街上的孩子被趕出家,統(tǒng)一遷到更偏僻的海島吧?”
還在遲疑。沙小弦重重說:“你放心,我有辦法讓你贏?!?br/>
終于點頭。
第二天大雪封山。沒一點可以下山的途徑。沙小弦包緊外套,走進屋里跺了跺腳上的殘雪:“李銘遠,你怎么老看那張報紙?”
反反復(fù)復(fù)查看海報的李銘遠抬起頭:“你不是愛賭馬嗎?我也想了解下到底是什么,能讓你在彎道馬場溜達了十天?!?br/>
其實是為了接近目標(biāo)何律師,當(dāng)然也不排除她順手賭一把的因素??磥硭呀?jīng)破解了她以前的陋習(xí)。
沙小弦面不改色地說:“賭馬哪有老虎機好玩。”
李銘遠盯緊她,眼帶警示:“以后跟我在一起不準(zhǔn)賭博,要放乖點?!?br/>
沙小弦低頭不接話,也不讓他看到眼底的一抹不以為然。她等了一會兒,自認為假裝默認的時間足夠好了,才抬起頭。
李銘遠還在盯著她。
她想了想,問道:“地下賭城的老虎機和維加的是同個牌子吧?”
“不準(zhǔn)回避話題。還是說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沙小弦回答:“你把我輸?shù)腻X全部還我,我就不賭?!?br/>
李銘遠笑了起來:“好。”
“那兩個地方的機子是一樣的?”她還在追問。
他警覺地說:“都答應(yīng)不賭了,還關(guān)心賭城干什么?難道你真的要讓老板傾家蕩產(chǎn)?”
她笑:“有機會就一定要下手?!?br/>
明白了,原來她的保證期很有可能失效。李銘遠端詳著她,準(zhǔn)備開口,屋外突然傳來一陣螺旋槳拍打的聲音,他聽了眼色一沉。
肯定是楊散。
沙小弦走到窗邊看了看:“楊散來了。”
小皮在山下久等,沒等到沙小弦下來,就給楊散報了訊。楊散當(dāng)夜聯(lián)絡(luò)沙小弦,證實他們被困在了山上。他問:“想早點下來嗎?”
沙小弦回答:“沒路了。”
“不要緊?!睏钌⒌穆曇暨€是溫和,像過去那樣安穩(wěn)人心,“我借調(diào)臺直升機來?!?br/>
“不用這么麻煩,我等雪小點再走?!?br/>
楊散沉默了會:“安全第一。”
直升機天明趁雪停了會從機場飛過來。楊散親自督場。走下飛機時,他眼底浮現(xiàn)著一層淡淡的青,衣著同樣有些微痕皺褶。
顯然這邊被困一晚,他那邊也沒有休息。
沙小弦笑著打了個招呼:“身體怎么樣了?”
一陣雪風(fēng)吹來,卷起楊散毛呢大衣下擺,露出了身子下的一角清俊風(fēng)骨。他走到她右邊才停下,擋住了吹來的風(fēng)向,說:“熬不住了。想睡覺。”又馬上抬頭招呼其余二位:“銘少爺,汀爸,外面冷,快上飛機?!?br/>
飛機上的位置有限,沙小弦被安排坐了副座,后面一排擠著三個男人。而且她發(fā)現(xiàn)楊散沒說假話,一扣好安全帶,他就靠在機艙壁睡了過去。
呼吸平緩,神色平靜,臉上帶著大病不愈的蒼白。
沙小弦微微側(cè)過頭看了幾眼,又迎上了李銘遠冷淡的目光。
銘少爺可是沒說話的。一直隱在雪光閃雜的明亮里看著她。她也說不出什么,回身靠坐好。
臨別時,李銘遠由衷感謝:“謝謝楊先生?!?br/>
楊散微微一笑:“能幫到沙寶是我的榮幸?!辈⑸焓只貞?yīng)了禮節(jié),和他握了握指尖。
——避輕就重。打擊人于無形。
沙小弦看他們又笑得太平盛世的樣子,道聲謝,再次回頭朝邊緣里走,當(dāng)先不理會。李銘遠在她身后叫了聲,沒得到回應(yīng),突然抓起一團雪,揉了揉,對著門前的裝飾樹砸了過去。
李銘遠練習(xí)過搏擊,手臂能掌握力道。楊散剛出聲淡然制止“銘少爺——”,前面的沙小弦被掛枝雪撲頭蓋臉砸了一身,猛地回過步子,蹭蹭蹭幾步轉(zhuǎn)回來。
李銘遠見目的已到,只笑,準(zhǔn)備迎接她的發(fā)難。果然,臉帶慍怒的沙小弦抓起一截斷枝,唰地一下掃了過來,拼盡了全力?!安恢牢遗吕鋯??還敢灌我一身雪?”
“知道知道。”他笑著躲避。
楊散突然伸手抓住了亂舞的手臂,臉帶清寒。沙小弦回頭看了看他,還是放低了樹枝,輕輕掙脫鉗制。“你回去休息吧?!彼彩怯芍詰z惜,“我這邊沒什么事了?!?br/>
“能到我那里去住嗎?你在邊緣,我的確不放心?!彼届o地說出請求。
沒等沙小弦回答,幾步開外的李銘遠冷冷說道:“小白臉,你不是說要陪我回新加坡?”
聞言,楊散禁不住重重咳嗽一聲,嘴角咳出了一絲血跡。沙小弦臉色變了變,削了李銘遠一眼:“我肯定要回去,等我處理好一些事。”最后一句話又對楊散說的:“你快回去吧。好好養(yǎng)病?!?br/>
李銘遠走過來,要牽她的手。她用樹枝掃了掃伸來的手掌,不讓他繼續(xù)秀。旁邊的楊散也站著不動,她干脆退后幾步,大聲說:“你們不冷我還冷著,先告辭了?!?br/>
“再見了,楊先生。”李銘遠顯得文質(zhì)彬彬。
楊散淡然點頭。
沙小弦忍不住又刷起了斷枝,冷聲說:“李銘遠,磨蹭夠了沒有?”
一枝的雪嘩然向前撒落,有兩點已經(jīng)沾到了李銘遠的頭發(fā)上。突然,一道清冷的女聲劃過雪地寂靜:“沙——寶——!”
沙小弦背對聲源,伶仃仃顫動了下眼珠,真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站住不動的兩個男人循聲望去。一道深色身影站在邊緣大門前,長相和她七分相似,同樣地不施脂粉,臉龐透出利落清俊。
冷雙成緊了緊長外套,淡淡問:“你要打李先生?”
其實雙胞胎妹妹強調(diào)的重點是“你又要打人?”,沙小弦自然聽得懂。她馬上丟了樹枝,挪到李銘遠身邊,笑著說:“沒有。你肯定誤會了?!鞭D(zhuǎn)過頭又用眼神狠狠強調(diào):“銘少爺,你說是不是?”
李銘遠目不斜視壓低聲音:“變臉變得很快啊,看來你最怕顧太太?!蓖炅?,再揚聲微笑:“小弦和我鬧著玩的,顧太太不要擔(dān)心?!?br/>
冷雙成微微一笑:“銘少爺太客氣了。叫我冷雙成吧。”她和李銘遠打過招呼,禮數(shù)到位了,才走到楊散身前,躬身致謝:“謝謝楊先生接沙寶下山?!?br/>
“應(yīng)該的。”楊散還是寵辱不驚。
“我送楊先生回去?!愕纳眢w我現(xiàn)在很不放心?!憋@然,冷雙成也聽到了門外的一些話,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既然沙小弦選擇留下來,她就自覺地幫她妥善處理后面。
楊散推辭。冷雙成一直表達歉意和謝意,固請。最后他們上了顧翊派來的專車,沿著車轍痕跡準(zhǔn)備離去。
沙小弦著急地叫了聲:“等等我,冷雙成。”身邊陪站的李銘遠身體一僵。她回頭匆匆交代了一句:“我怕她生氣。我去帶她回來?!奔泵_車門低身坐進去。
李銘遠在斷枝邊站了會,才走進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