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色漸顯,紫英殿前的黃葉落了一地,侍從們剛掃了,風吹來便又是一地。
午時,紫英殿里一陣“臣等告退”聲傳來,侍從們趕忙垂首退到一旁,然后文武大臣們自大殿內魚貫而出,最后出來的是國相徐史,他走出大殿后忍不住回頭望一眼玉座上的女王,眉間攏起憂心地皺折。
“國相大人。”
冷不妨身后傳來一道聲音,如同古琴低吟般好聽,徐史轉頭,便見清徽君踩著滿地落葉若高山雅士徐徐走來,他忙上前迎了幾步,施禮道:“臣見過清徽君。”
久遙含笑回禮,“國相面帶憂色,所為何事?”
“沒什么事。”徐史搖頭,回頭又望了一眼紫英殿,然后才看著久遙低聲道:“臣只是覺得主上近來削瘦了許多。”
久遙面上的笑便慢慢斂了,目光望向紫英殿,眼中帶起了愁思,然后他沖徐史微微點頭,越過他,往紫英殿走去。
步入紫英殿,自然看到了玉座上風獨影,那瘦削的身形就如一桿細瘦的竹,似乎風一吹便會倒。
其實不用徐史提醒,久遙早已看出她的不對勁,自叛亂結束以來,不過十余天,她已是急劇的瘦了下去,圓潤的雙頰消失后,臉便整整小了一圈,下巴更是削尖得如錐子,如今的青王一眼看去,倒更似一柄鋒利的長劍。而與她削瘦的身體相反的卻是她的奕奕神采,雙目明亮,步伐敏捷,似乎永遠也不會疲倦般地勤于政事,日坐紫英殿,夜宿含辰殿,朝堂里她依舊是那個明斷果決雷厲風行的女王,更令百官尊崇。
久遙每日看著,暗自驚心。
仿佛是在看著一團火,熾烈地燃燒著,或許下一刻便將薪燼成灰煙銷云散。
風獨影步下玉階,看到殿前立著的久遙并不驚奇,只道:“又到膳時了?”
這些天以來,每日三餐久遙都要與她一道用。若換作以往帝都里的鳳影將軍,她肯定是煩不勝煩地擰著眉頭甩也不甩地走開,若顧公子多纏幾回,她大約就是鳳痕劍出鞘冷叱著“再纏著,本將剁了你的爪子給將士們下酒!”。而今時今日的青王,從不拒絕,從不多言,一切聽之任之。
“是呢,今日我讓他們做了一道‘梨花豆腐湯’,極是清淡可口,等會你嘗嘗,看喜不喜歡。”久遙微笑道。
“嗯。”風獨影沒有停留,快步掠過他身旁,走出紫英殿便徑往鳳影宮去。
朝堂之外的她,似乎已被層層厚冰嚴嚴實實地裹住。
兩人回到鳳影宮,膳食早已擺好,風獨影落座,一旁侍候的女史葉蓮舟先給她盛了一碗湯,喝著湯時,猛聽得殿外青鳥一聲長嘯,殿里的人不約而同都被驚了下,風獨影碗里的湯灑出,打濕了衣裳下擺。
“這時刻叫,可是還沒有喂它?”久遙望一眼殿外道。青鳥長得越大,食量便也越大,每日都得吃三頓,頓頓都需十幾斤生肉。
“估計喂鳥的內侍擔擱了。”葉蓮舟道,轉頭吩咐人去催催。
久遙回頭,看著對面的風獨影。一名宮女正蹲身為她擦拭著衣裳上的湯水,若是以前,她定不能忍受這點臟污,早已起身去換下這身衣裳,可此刻,她只是無動于衷的喝著湯,看也不看一眼。
“飽了,還有折子未批,你慢用。”喝了幾口湯,風獨影便放下碗,起身離開,去了含辰殿。
一殿的宮人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然后不約而同的把目光望向了唯一在座的清徽君。
久遙望著她放下的碗,那湯只喝了一半,桌上的飯、菜更是不曾動過。這半月來,都是如此,每頓她都不過進食幾口便道飽了,有時甚至就喝幾口湯作罷,若不是他日日一到飯時便去找她,大約她也不會記得要用膳更不會覺得餓。
“清徽君,主上這樣不思飲食,長此以往,身子可怎么吃得消啊?”葉蓮舟憂心忡忡地道。
久遙沒有作聲,凝眸看向宮門,那里早沒了人影,他只是靜靜地看著,許久后默默端起了碗筷。
葉蓮舟輕聲嘆息一聲,退下了。
久遙用過膳后,回了英壽宮,香儀見了他,立馬歡快地迎上前來,“清徽君,你叫我準備的東西我都備好了。”
久遙頓笑了笑,贊賞地拍了拍她的頭,“香儀做事就是快。”
香儀聞言,眉開眼笑,“清徽君還要準備什么嗎?”
“沒有了,你去玩吧。”久遙揮揮手。
“那我真去了哦,我正想找織制坊里的謝姐姐學繡那雙面繡呢。”香儀頓時蹦跳著出了宮。
久遙回到寢殿,倒在榻上闔目休息。可是一閉上眼,腦中便是風獨影蒼白削瘦的身影,難以安心,輕嘆一聲,他起身走至窗前,漫無目地望去時窗前忽然冒出個人來,嚇得他猛地往后退了幾步,待看清了人,卻是怒也不是斥也不是,只能吸氣平息心跳。
“清徽君。”窗邊的人笑得眉眼彎彎,襯著白凈秀氣的面寵,實在是讓人看得賞心悅目的。
“南宮大俠。”久微幾乎是有些咬牙切齒地稱呼對方。
“清徽君,在下目前已不做大俠了,任主上近身侍衛,你可以稱呼我南宮侍衛。”面貌秀氣的年輕男人笑起得更是秀致。
久微看著眼前這位曾被杜康取代如今又重歸舊位的南宮秀,無言地嘆了口氣。
想當年在帝都做顧大人時,他也是見過那幾位默默跟隨在皇帝及七將身旁的近身侍衛的,雖不能說了解,但只觀外表便知都脫不了“穩重可靠”這幾字,杜康更是沉默寡言到了極點,卻是萬萬沒有想到與龍荼、石衍、趙空等人同出一門的南宮秀會是這么個人,與杜康更是天遙地遠。
七月底,那日午后他自太醫院取了藥,親自給風獨影送過去,誰知還沒到鳳影宮,半路上忽然從屋頂上跳下個人,正好擋住了他的路,他還未反應過來時,那人輕輕“噫”了一聲,然后沖著他彬彬施禮,道:“清徽君是嗎?在下南宮秀,目前是位行走江湖鋤強除霸懲惡揚善的大俠,你可以喚我南宮大俠。”
“南宮秀?”他念著這個名字,想起豐極曾提到過,不由打量起來。
面前的人身材于男子來說有些矮小,穿著墨青色的舊袍子,腳踏草鞋,背負長劍,鬢發散亂,看起來風塵仆仆的,也許是為了配合矮小的身材,他的臉也生得小巧,還是女子那種秀氣的瓜子臉,彎彎的眉毛,細長的眼睛,笑瞇瞇的神情,看起來實不像身懷絕技的人,倒似個貪玩的孩子剛從泥地里玩耍回來。
“清徽君手中的藥是要給主上用的嗎?正好我要去見她,順便就替你帶過去好了。”那人說罷,久遙只覺得面前微風一掃,然后手中一輕,等他回神時已不見南宮秀的身影,要不是隨后在鳳影宮里又見到他,倒真要以為是眼花看到的幻影了。“
還記得那兩個人見面的第一句話分別是:
“吶,你的藥!唉,離了我后你竟然淪落到如此地步,可憐啊可悲啊可嘆啊……”一個搖頭晃惱滿臉感慨。
“哦,小氣鬼回來了啊。”一個平靜無波。
只聽兩人的對話,完全沒個主從的樣子,更沒有那種久別重逢的激動與歡喜。
“清徽君。”南宮秀笑瞇瞇地喚回久遙走遠的神思。
久遙淡淡看著眼前的人道:“南宮侍衛有什么事?”
“清徽君的小侍女一大早就在忙個不停,我有些好奇啦。”南宮秀依舊是笑瞇瞇的。
久遙眉頭一跳,看著眼前的人,那張笑瞇瞇的面孔什么神情都看不出什么,卻驀然間令人生出寒意。于是他亦微微一笑,神情里卻驀然張揚出一股山岳般的氣勢,“整個天下,只有她一人能過問我的事。”
“哦?”南宮秀聞言撓了撓頭,眉眼似乎彎得更深了,“這樣啊,那我就不好奇了。”說著還真的轉身走了,卻有喃喃碎語傳來,“什么嘛,真小氣,難道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不成,算了算了,我大方不跟你計較了,我自己去準備去……”
久遙聽著,一時倒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心里默默感概,這南宮秀真的完全不同于杜康啊。
杜康的眼中只有風獨影一人,也從來形影不離,而南宮秀卻是極少跟在風獨影身旁,常常能看到他跟宮里的宮女們逗笑,跟侍衛們斗酒聊天,有時則是完全看不到他的人,可只要風獨影想要找他,他卻能立馬出現。
久遙看著那遠去的矮小身影,這是一個比杜康更可怕的人,這王宮上上下下所有的人與事都瞞不過那雙笑得如一彎弦月的眼睛。
站了片刻,久遙也出了英壽宮,往擷英閣走去。到了擷英閣,遠遠隔著一道長廊便從敝開的門口看到國相徐史正伏于案上,待走近了,門口的侍從見著正要通傳,他抬手制止了。步入閣中,并沒能驚動徐史,他的心思似乎全集中在那一案的公文上。
久遙也不喚他,踱到一旁,挑了張椅子坐下,打量起閣中格局來。這擷英殿是朝中大臣議事及處理政務之所,他也是第一次來,相對于青王平日理政的含辰殿稍小一點,修飾也樸素一點,較之普通官宦的書房自然又要更為氣派。
徐史看罷數份公文,抬頭去端案上的茶時才發現了久遙的存在,忙起身,“清徽君來了,恕罪,恕罪,臣埋首公文都不曾知曉。”
久遙淡淡一笑,起身道:“國相莫要如此,是我打擾了國相的公務。”
兩人寒喧數聲,相對落座。
“清徽君此來可是有事?”徐史直言道。他是青州少數知曉眼前人久羅遺族身份的,是以對之懷有同情之余亦懷有戒備,而前段日子那場叛亂里清徽君的表現又令他心生敬意,只覺得眼前的男人決不是云淡風清的閑士,而是胸懷錦繡的奇士,只可惜……默默嘆一聲,將未盡的感想全都收起。
“沒什么要事。”久遙面上淡淡的笑容令人怡目怡神,“只是看主上近來如此消瘦,便想問問國相,可是朝中有何疑難之事致使主上茶飯不思?”
聽久遙這般問起,徐史道:“若說事,朝中總有忙不完的事,但自叛亂平定后,青州已復太平,有事也只是些尋常之事。”
“哦?”久遙點頭,“既是尋常之事,想來有國相與諸位大人在,倒不必主上事必親躬了。”
徐史心中一動,凝眸看著對面意態悠閑的男人,沉吟片刻,便道:“主上前些日子身受重傷已是損了元氣,為了平息叛亂她帶傷上陣,近來又為朝政操勞,這種種原因致使玉體虛弱消瘦,實需安心調養才是。至于朝中鎖事,本是臣等身為人臣的份內之事。”
“如此就好。”久遙頷首微笑,“有國相與諸位大人輔佐,青州必然太平興盛,主上也就能安心休養。”
徐史離座,鄭重向久遙躬身行禮,“主上的安泰就是青州的安泰,煩請清徽君費心了。”
“彼此彼此。”久遙起身。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相對一笑,心照不宣。
“我便先告辭。”久遙轉身。
徐史送出擷英閣,“清徽君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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