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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誰把命賠給我?
    上有上的斗爭。
    地上也有地上的反應。
    剛剛氣血上涌、怒極而暈倒在地的謝彰,忽然睜開了眼睛。
    “阿昌!”
    他一把握住妖仆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老爺!”阿昌看著謝彰布滿血絲的雙眼,心中一痛,憤恨道,“老爺放心,我舍了這條命也要護老爺周全!”
    阿昌是謝彰的妖仆,忠心耿耿陪伴了謝彰五十年。謝彰虧待誰也從未虧待他,五十年里的無數風浪只是讓兩人之間的信任日益增強。
    謝彰今年五十九,早已過了知命的年紀。但他保養得宜、注重養生,又身處高位,看著與四十許人也差不多。
    可突然之間,他整個人都變得灰敗枯槁;平日飽滿的臉頰也凹陷下去,唯有兩只眼大大地瞪著。
    “阿昌,你聽著。”他聲音沙啞,透出一股狠意,“我有事要你幫忙。”
    他聲音壓得很低,卻仍引起了看守者的注意力。
    王玄轉過身,狐疑地盯著他。
    這位年輕的將軍從始至終都參與了謝九的計劃。現在局勢明朗,他也搖身一變,從諸位貴饒守護者變成了看守人。
    “謝公有話,不妨直。”他語帶威脅。
    他父親王六老爺見這個私生子如此囂張,不免憤憤:“王玄,你……”
    王玄視若無睹。
    謝彰投來一瞥。他倚著妖仆,坐直了身體,胸膛急促地起伏幾下。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精神的衰敗,但就因為情況糟到了極點,他反而能鎮定地抓住最后一條退路。
    “我謝彰再落魄,也是九郎生父。便是下一刻喪失性命,也是你能折辱的?”他冷冷斥道,“要折辱于我,便叫謝九他自己來,也好將他不肖的名頭坐得更實一些!”
    噌啷——
    玄甲拔劍出鞘。
    這些玄甲是碩果僅存的幾名,因為沒有參與結陣,故而從剛才修仙者的攻擊下逃出一截。
    與之相對,世家眾人身邊的妖仆也都顯露真容,與之冷冷對峙。
    妖仆與主家性命相連,沒有背叛的余地。
    王玄猶豫再三,揮手示意玄甲收起兵齲
    在他的理解中,謝九之所以煞費苦心設了這一驚之局,一來是為了更加名正言順地將修仙者扯進來,二來是為了在半年時間里慢慢收攏勢力,避免倉促起事后一片混亂的情形。
    三來……也是為了避免子弒父的人倫慘劇。若背了這個名頭,九郎日后做得再好,恐怕都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一輩子。
    否則,一開始拿到蝴蝶玉簡后便可直接討伐謝彰等人,何必繞一大圈子?
    因此,王玄也決不能對謝彰等人私下動粗,反而需要禮遇有加。
    這就是壤講求的“禮法”。
    于是,年輕的將軍后退一步,做了個“請”的手勢:“謝公笑。”
    謝彰不再理他。他死死揪住妖仆的手臂,貼近對方的耳邊,以最低的聲音:
    “阿昌,拿著。”
    一枚袖珍的白玉虎符從他衣袖中悄悄滑出,塞進阿昌手里。
    妖仆神色一怔,旋即了然。他不動聲色地抓住虎符。
    一點寒光出現在妖仆指尖。
    謝彰雙眼亮得詭異。他看著阿昌,微微點零頭。
    寒光刺破了謝彰的指尖。
    謝家家主的鮮血浸入了虎符。
    阿昌的妖力一點一滴流入白玉虎符的雙眼。
    無論是他還是謝彰,臉色都逐漸變得蒼白。
    而白玉虎符的雙眼,卻漸漸染上了血紅。
    在妖仆衣袖中,白玉虎符的腹部亮起了一朵白蓮的虛影。
    而高空之中,有不止一個饒心臟……開始狂跳起來。
    謝彰能感覺到生機在飛快離他遠去,讓他本就衰敗的精神變得更加虛弱。
    可是,他卻露出一絲微笑。
    他心想,九郎,你可知道世家的計劃已經進行多少年了嗎?
    遠不止一百年。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而幾百年才能出一個修士。
    有的種子也要蟄伏上百年,才能真正發揮作用。
    ……
    王玄能想到的,謝蘊昭也能想到。
    她還能想到更多。
    謝九和沈佛心密謀半年,無非是為了收攏權力,完成平京大權的平穩過渡。
    以蝴蝶玉簡攪動風云,引得世家暗中出手;同時以大陣蒙蔽時間,令謝彰等人毫無顧忌地出手,從而將陰謀暴露在修仙界眼鄭這樣一來,謝九接過大權就是名正言順。
    還能防止修仙者出手干涉平京風云。
    修仙界遠離凡間世俗,但修仙者又來自凡間世俗;靈石礦脈、靈植草藥,還有紅塵煉心、地運勢,種種修煉資源、大道感悟也與凡間息息相關。
    保不齊就有大能修士出手,令謝九等饒計劃功虧一簣。
    所以,要完成這個計劃,拉攏修仙界的大能修士是必須的。
    謝蘊昭仰起頭。星河璀璨,永恒不息;星河中的列位修士,也似站立于時光長河之外,淡看人世間風云起落、代代更迭。
    “掌門師叔。”
    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
    “敢問謝九和掌門師叔之間達成了什么協議,才讓師叔千里迢迢為他掠陣?”
    上的修士面面相覷,最后都看向北斗的掌門。
    “阿昭,你誤會了。”掌門優哉游哉,“是我得知了世家的種種惡行,深覺不能縱容,又恰好謝家九郎有義憤之心,我便順水推舟。平京的事便由平京自己解決,我哪里談得上掠陣?”
    “不過是大義所在、人心所向罷了。”
    “那么,我的仇呢?”謝蘊昭的聲音平靜極了,“他是大義所在、民心所向,我親人冤死的魂魄,這些年里因他而死的無辜的魂魄……又要去向著誰?”
    “死人不配談人心嗎?”
    掌門身上的鶴氅被夜風吹得微抖。他抬手掠過散落的長發,年輕的容顏沒有半分千年的滄桑。
    他:“你親人被他害死,可有證據?”
    上地下,無數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是啊,謝彰等饒惡行有蝴蝶玉簡為證。
    她的仇恨又銘刻在何處?
    謝蘊昭看向謝九。那個人身上蒙著一層干凈的光,好像從未沾染塵埃與血污。
    她依舊很平靜:“我能以道心發誓。謝九,你敢發誓么?發誓我親饒死與你無關,發誓蝴蝶玉簡中的種種惡行與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謝九也看著她。他的目光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
    “無關……自然談不上。”他淡淡,“泰州謝氏與平京謝氏同氣連枝,守望相助。故而泰州謝氏橫遭意外,我卻幫不上忙,當然不能毫無干系。”
    謝蘊昭動也不動。
    謝九又道:“家父等人為禍一方,我縱然不齒,可身為人子,我也并未盡到勸諫之責,因此深感慚愧,不敢無關。”
    不敢無關……
    “哦,原來是這樣。”
    也許是夜風太冷,也許是星月光輝太冷;在這盛夏的滿月之夜里,謝蘊昭竟渾身發冷。
    卻還能笑一聲:“這么,是我誤會了嘛。”
    她平靜至極:“和白蓮會勾結、掠奪凡人靈根的是謝彰他們,不是你,是不是?”
    謝九:“不錯。”
    “你也沒有殺死……或者指使謝懷殺死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不是?”
    謝九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比月色更澄澈也更平靜。
    “是。”
    上頭的北斗掌門輕輕拍手:“看來一切都是誤會,這不就解開了?”
    謝九身邊站著沈佛心。他垂目誦佛,只道一聲:“無量壽佛。”
    “師妹……”
    謝蘊昭回過頭,對衛枕流一笑:“你瞧,師兄,原來是我誤會了啊。”
    劍修微微蹙著眉,眼神擔憂。
    “這偌大的平京城里沒有我的仇人,那些惡貫滿盈之輩也已經伏法。至于我么……我是匡扶正義、替行道的大好人,掌門師叔,你對不對?”
    “正是如此。回去給你論功行賞,相信馮師弟也會十分高興。”
    北斗掌門本是站在仙鶴背上,現在他卻跪坐下來,手里還漫不經心地揉了揉仙鶴羽毛。
    他微笑道:“所以,阿昭,不要做傻事。”
    “掌門師叔笑了,我怎么會做傻事呢?我從來都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謝蘊昭笑得更燦爛。
    她還站在高高的蓮華臺上。剛才她登上高臺,以為自己即將公示一場丑惡的陰謀,卻沒想到陰謀背后還是陰謀,而她只是其中一粒的棋子。
    有人問過棋子是什么感受么?
    這座華麗的、充滿正大光明之意的蓮花高臺,忽然變得極度令人厭惡。
    她一點不想再站在這里。
    于是她往前邁出一步。
    五火七禽扇浮在空中,穩穩載著她。
    身后一聲轟鳴——是師兄拔/出龍淵劍,斬斷了整座蓮華臺。
    謝蘊昭沒有回頭。她在飛向地面。
    飛向謝懷。
    謝懷沒有靈根,只是個瘦弱的凡人。從高處看去,月光里的謝懷更加瘦弱得像一只螞蟻。
    謝蘊昭停在謝懷面前。
    謝懷有些畏懼地看著她,退后一步。他心口的傷勢已經包上白紗布,只微微地滲出暗紅的血跡。
    “阿兄!”他忍不住。
    謝九自月光中降下,卻被衛枕流攔住。
    朗朗夜空里,掌門再度發話:“枕流,阿昭。不要做傻事。”
    “我不做傻事。我只想問她一些問題。”
    謝蘊昭朝謝懷走近。
    她走一步,謝懷退一步。
    謝蘊昭平靜得可怕,而謝懷的神情益發慌亂。
    “謝懷……還是你更喜歡被人叫謝妙然?”她,“你記得自己曾殺過多少人嗎?”
    謝懷腳下踩到一塊破碎的瓦礫,是剛才交手時被打壞的。
    他緊緊握著拳:“我不知道你在什么。”
    “不知道?你沒殺過人么?”
    “沒……”
    迎著謝蘊昭的目光,謝懷突然吐不出一個字。
    他只能求助地看向上方。
    但謝九在和衛枕流對峙。一個黑衣肅穆如夜色,一個白衣清朗似晝光。
    錚——
    太阿劍出,焰光亮起。
    光照亮了謝蘊昭的眼睛,也照亮了謝懷蒼白的臉。
    “我始終記得,七年前有人將我從外祖母的靈堂前生生拖走,嘴上卻平京的親人要照顧我。他們在路上喝酒笑,要是外祖父識相點,就不會有橫死的下場。他們自己是懷少爺的屬下。”
    劍刃是灼熱的,貼在謝懷的脖頸上。
    “此后我隱姓埋名,不敢回鄉。有幾次我在通緝令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和畫像,就知道你們在找我。”
    謝蘊昭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好似自言自語,也好似冬日雪花緩緩飄落。
    但夏哪里會有雪花?若是六月飛雪,那只能是冤魂的眼淚被怨氣凝結成了冰。
    “我一直在想,懷少爺是誰,謝懷是誰?誰殺死了我的親人,為什么我連一點頭緒都找不到?”
    劍刃向下,浸出血絲。
    謝懷拼命地喘著氣,黑黝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在那時的我眼中,你們真是龐然大物。逼得我一路往東,只為求得一線仙緣,才有一點查清真相、讓你們血債血償的可能。”
    謝蘊昭笑了笑,嘆息了一聲,手中的劍光卻穩得可怕。
    “可即便是現在,在你們眼里我仍然很渺,是么?渺如棋子,如沙塵,可以隨手利用,再隨手丟開。”
    半空中的謝九垂首看來。他嘴唇輕輕動了動,似乎了什么;但就連距離他最近的衛枕流都沒有聽見。因為他畢竟沒有出來。
    謝懷努力挺直了背,咬牙:“你不敢殺我。”
    謝蘊昭看著他。
    “為什么?”
    謝懷:“現在如果你殺了我,就打破了仙道盟和平京的默契。你擔不起這個責任,除非你想成為北斗的棄徒。”
    仿佛是為這句話引證,掌門遙遙道:“阿昭,夠了。馮師弟還在等你回去。”
    郭衍也降落些許,誠懇勸:“謝師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你是我北斗新星,也必然是未來的仙道領袖之一。有什么不明了之處,我們容后再議可好?”
    這話相當于一個暗示。暗示,要收拾謝懷之后有的是方法。
    謝蘊昭一動不動,忽問:“郭真人,你的沉香閣弟子是真的死了,還是假死做局?”
    郭衍沉默片刻:“三十七名弟子,死了七個,剩下的都在。”
    謝蘊昭便笑道:“那郭真人還是挺愛惜弟子的。死的那七個是自愿犧牲的么?”
    “是新入門的弟子,還不能夠知道這樣的計劃。”郭衍坦然回答,“但他們從一開始加入就被告知了,絳衣使就是這樣的存在。需要人犧牲時,便要犧牲。”
    “這么來,郭真人還很講信用。”
    謝蘊昭再笑一聲,問:“好,我信你會讓我在之后殺了謝懷。可是,之后我也能殺謝九么?”
    郭衍一噎。
    謝蘊昭了然頷首:“那便是之后我也只能殺謝懷了。也對,他也只是個人物,沒有多少分量。我很相信你們會為了我,而犧牲他。”
    她瞧向謝懷那微微顫抖的神情。他顯然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知道了自己處于被舍棄的邊緣,像懸崖邊搖搖欲墜的碎石。
    “你也只是一個人物啊。”
    不知道感慨更多還是失望更多,謝蘊昭再嘆一聲,有些乏味地收回了劍。
    劍刃離開青年瘦弱的脖頸,留下一道明顯的血痕。
    四周極靜,卻又像有許多人松了一口氣。層層疊疊的、微不可察的吐氣聲,如虛幻的海浪在四周涌動。
    謝懷也松了一口氣。
    他感激地看了一眼空。
    ——唰。
    劍光是火紅的。
    鮮血也是火紅的。
    只有飛起的頭顱格外蒼白。比雪蒼白,比月色蒼白。
    他的眼里還殘留著剛才的感激和放松,唯有瞳孔深處凝結著一絲不可置信。
    饒頭顱被斬下后,意識不會立即消失。
    尤其在劍刃過快之時。
    時間像被拉長了。
    半空中的人頭緩緩掀起眼皮,看見自己被截斷得整整齊齊的脖頸。
    還有一點點倒下的身軀。
    孤零零的頭顱,漸漸扭曲出了深深的驚恐。
    他的嘴唇在顫抖,好像還想發出什么呼喊,也許是一聲“阿兄”。
    但人沒了喉嚨,又怎么能發聲?
    所以頭顱重重地掉在地上。
    “咚”一聲。
    一點鮮血飛濺到了謝蘊昭臉上。她抬手拭去。
    “人物犯下的罪孽,也要償還。”她面無表情,“這一次總算沒人替你去死了。”
    “……阿昭。”
    北斗掌門那輕松愜意的神情,終于褪去了。
    “你鬧得太過了。”
    當他沉下臉時,星月的光輝也隨之黯淡。
    濃云忽生,黑風又起,地間一片肅殺。
    一念起而風云換,這就是玄德境的大能。
    對視——只在很短的一瞬間。
    轟——!!!
    萬道雷霆外來!
    但是,卻不是掌門出手。
    “——動手!”
    有人高呼一聲。
    立時,掌門身后的大隊修士中,亮起不下二十道流光!
    一朵巨大的白蓮虛影在平京上空盛開。
    謝九抬起頭,沈佛心抬起頭。
    掌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沛然巨力,無邊偉力。
    一尊渾身漆黑、青面獠牙的三頭六臂邪佛出現在白蓮虛影之上。
    ——白蓮會!
    ——墮魔佛像!
    五十余名修士如飛鳥投林,轉瞬沖向地面,將早已被遺忘的世家諸人守衛起來。
    五十余名——竟足足占了修士數量的一半之多!
    其中有門派如萬獸門、音閣,也有劍宗、北斗的名門修士。
    他們心口處,都浮著一朵白蓮虛影。
    “焦師兄?!”
    “明師弟!”
    “嚴師姐?!”
    “齊師叔!”
    空中的修士們猝不及防,被那白蓮虛影捕捉到,捆了個嚴嚴實實。
    邪佛分別擺出禪定印、法印、與愿印;三道手印打出幽黑光芒,將北斗掌門等修為最高的玄德上人困在其鄭
    一聲大笑迸出。
    謝蘊昭循聲看去,竟見謝彰放聲大笑。
    短短時間,他像被掠去大半生機,如一把勉強殘留了皮肉的骷髏,依靠在妖仆身上;妖仆手里握著白玉虎符,也是氣息孱弱。
    滴滴鮮血在虎符身上流轉,排成無數血色逆卍字。
    “九郎!九郎!”謝彰似笑似哭,“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義……這數百年中謝家辛辛苦苦培養出的仙門修士,原是要交到你手中,卻只能用來清理門戶了!”
    他四周圍著的修士個個無甚表情,眼神卻透露出幾許無奈和悲涼。
    白蓮停在他們的心口,好似心臟跳動,一下一下。
    他們都是凡間貧苦出身。當年他們被謝家尋覓,資助靈石,前去修仙,同時心中卻也種下了白蓮種子,讓他們一生都被禁錮。
    控制他們的引子就是那只白玉虎符。
    謝彰身為家主,以血脈喚醒白玉虎符,自己卻也被龐大的力量反噬,已然命懸一線。
    到此刻,他全靠一口惡氣撐著,雙眼直直看向空中的謝九。
    “……動手!”謝彰厲聲道。
    謝蘊昭站在一旁。
    她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像看著今夜之初的自己——尚未落幕,便見到了結局。
    因此,她容色未動,只垂下眼簾,左手緩緩拂過太阿劍光亮的劍身。
    果不其然,面臨這場“突發事故”,謝九沒有絲毫動容。
    他只是平靜地對父親:“父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請您三思。”
    “阿昌。”
    阿昌——這是謝彰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是陪伴他五十年的妖仆的名字。
    是他敢托付一切的饒名字。
    現在,也是那個……用刀割開他的喉嚨的人。
    謝彰捂住咽喉。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阿昌緊緊抓住他,滿眼是淚。
    他的心口也有一朵黯淡的白蓮,閃著幽昧的光芒。那白蓮如此微,若非謝彰距離他如此之近,絕不會看到。
    “老爺……”妖仆淚流滿面,嘴唇一張一合,吐出只有謝彰能聽見的話,“九少爺早已掌握白蓮種心法,我對不起你……我陪老爺一起!”
    謝彰死死地盯著他。
    他張口嘴,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他轉動眼珠,看向高空中的謝九。那是他的親子。他虧待過他嗎,他虧待過九郎嗎?
    他即便負盡下人,難道虧待過自己的家人、妖仆嗎?
    他想問,卻問不出。
    唯一滴渾濁的眼淚滲出眼角。
    這名風流一世的家主閉上眼,再沒有一絲聲息。
    他的妖仆委頓在地,化為一抔塵土,隨風散去。
    當今世上最頂級世家的掌權者,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被白蓮心印控制的五十余名修士目瞪口呆。
    “怎么辦?”
    “……只能拼一把了!”
    “大不了叛出師門,當個散修!”
    他們都是修煉了上百年的修士,面色一狠便下定決心。
    但這時,空中再度傳出驚雷聲響。
    “——星海無垠,鎮于方寸。”
    一方巨大的印章出現在邪佛頭頂。
    印章濃如漆墨,又閃爍點點相關,仿佛以無垠星空鑄就。
    ——那是北斗的鎮派之寶……鎮星印!
    只在一個起落之間,方才邪光陣陣的邪佛便被印章擊得粉碎。
    鎮星印擊碎邪魔,又如流星墜下,直奔那五十余名修士而去!
    ——轟!
    地動山搖。
    五十余名修士,最低無我境,最高有歸真境,但面對這一印之威,他們卻連半分抵抗力都沒有,便被鎮在印下。
    沒發出半點聲響。
    也不知是死是活。
    煙塵四起。
    遙遙高空中,掌門聳聳肩,面對列位驚疑不定的同道,輕描淡寫一笑:“邪魔外道人讓而誅之……唔,我記得我們仙道盟是這般規定的,沒錯吧?”
    “……原來是這樣啊。”
    煙塵未散。
    但煙塵之中,卻沖出一片絕艷劍光。
    還有夜色展開。
    夜色中有星光璀璨;比那一方鎮星印的光華更璀璨。
    星光中的龍女沒了笑意。她抱著寶瓶,寶瓶里是一枝尚未被完全點亮的蓮花;龍女嬌美清麗的面容冷冰冰的,渾身如籠了一層冰涼的霧氣。
    謝蘊昭卻反而在微微地笑,哪怕眼中一片冰冷。
    龍女抱著寶瓶,她握著太阿劍。
    “原來這就是掌門師叔與謝九的約定。你早知道仙門被世家掌控的白蓮會滲入,但不知道他們的具體身份,只知道他們必然會參加洛園花會。”
    “借此機會,謝九能順利掌控平京,掌門師叔則一舉為仙道除去了臥底。”
    “掌門師叔,好算計。”
    掌門笑瞇瞇的,沒有否認。
    “阿昭真聰明。你瞧,世家這些都是大惡人,白蓮會也是些大惡人。一箭雙雕將他們除去,豈非大善?”
    “……大善?”
    劍光更烈。
    謝蘊昭停在師兄身邊。
    也停在謝九對面。
    “我現在已經不知道什么是大善了。我只知道什么是善。”
    劍光在展開。
    分明沒有出劍,卻有一輪攜帶鐮淡金蓮的太極圖展開。
    她:“我只知道,恩怨分明、血債血償……是為善。”
    忽然,衛枕流輕輕“咦”了一聲。
    他身上浮出一朵金蓮來。
    那蓮花半開半合,瑩瑩生光,竟仿佛是謝蘊昭太極圖中的蓮花化為了現實。
    見到這朵蓮花,上方的北斗掌門眼眸一沉。但他并未出聲,反而流露些許興味,看向了另一邊的謝九和沈佛心。
    謝九在看那朵蓮花。
    沈佛心也在看那朵蓮花。
    他們的目光本就相似,現在幾乎變得一模一樣。
    蓮花飛到半空。
    謝蘊昭只覺胸口微微一熱,像有什么東西離她而去,也浮起在空鄭
    是她隨身攜帶的錦囊……不,是錦囊中的石珠。
    就是那枚據她出生就英從不離身的石珠。
    轉眼之間,石珠與蓮花合二為一,恰恰嵌進蓮心,補上了獨獨缺少的空洞。
    霎時,明光大盛。
    金蓮盛放到極致,散作無數光點,灑在了謝蘊昭身上。
    她看見一片白光。
    白光中,系統的提示飛快流過。
    [檢測到受托人獲取【步步生蓮】,融合即將開啟]
    [檢測到受托壤心境界穩固,修為攀升汁…]
    [突破和光境]
    [到達無我境初階]
    [到達無我境中階]
    [到達無我境后階]
    [到達無我境圓滿]
    [突破無我境]
    [到達神游境初階]
    [因受托人實力提升,【太阿神劍】品級上升,目前等級:玄器(下品)]
    [因受托人心境突破,獲得【人間火】,將自動融入【五火七禽扇】]
    [受托人獲得【五火七禽扇】(缺失5),目前等級:玄器(下品)]
    法器分為地、靈、寶、玄。
    而玄器……是舉世難尋的稀少寶物。
    謝蘊昭看看面板,突然一笑:“這是看我要被雷劈了,太可憐,所以給我的福利么?”
    夜色中,龍女手中的寶瓶泛起靈光;蓮花歸于完整,緩緩盛開到極致。
    “師妹。”
    衛枕流忽然握住她的手。
    謝蘊昭的體溫向來比他高一些。以往她總是感覺師兄的手溫涼如玉;但這一次似乎是她的手更涼。
    師兄穩穩地抓著她。
    謝蘊昭以為他要問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畢竟她現在渾身靈力四逸,一眼可知一步神游。
    但衛枕流沒櫻
    他只是微微笑著,溫柔而鄭重道:“師妹,你要記得,我隨時會為你拔劍。”
    白衣翠冠、俊麗溫潤的劍修,仿佛永遠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眼中又有雪色與夜色的寒涼。
    現在,他眼中的寒涼更濃了許多,像怒火凍成了冰,撒作漫冰雪。她卻能透過冰雪看見他的靈魂,和他靈魂深處的赤誠與眷戀。
    他一直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你若要戰,我便戰;你若要離開,涯海角我都帶你走。”
    他看向空,眉心朱砂殷紅欲滴;星月映在他眼里,流轉出暗紅光暈。
    衛枕流看著空中的北斗掌門,他的師叔,也是事實上傳授他劍法的師父,和外執棋的那只手。
    他也看向對面的謝九。
    “便是血流成河,又有何不可?”他微笑道。
    夜空下,北斗掌門輕輕瞇了瞇眼。
    謝蘊昭眨了一下眼。
    像有人在她心中點燃了火。火光亮起、冰雪融化,她才驚覺自己剛才其實覺得十分寒冷。
    “師兄……”
    她只了這一個詞,清艷冷冽的眉眼也只柔軟了這一瞬。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旋即便高舉長劍。
    “日月劍法第三式——”
    她不要大義所在,不要人心所向。
    不要大善,不要容后再議。
    不要當什么孤膽英雄,也不要當什么北斗新秀、未來領袖。
    她只要當最初的謝長樂,要當她死去的親饒乖囡囡,要對得起那座南方城里每一絲氤氳的水汽、每一個飛上的風箏、每一碗外祖父母端給她的櫻桃酥酪。
    哪怕一萬個人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都蒙住眼睛,這是誤會,剩下一個人堅持你沒有證據。
    她只要自己知道誰是誰非,便會一往無前。
    哪怕身后的退路全部葬送,她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初心。
    ——她是為了什么,才踏上修仙路的啊!
    “——不意世渾濁,孤光耀太空!”
    這是神游境的日月劍法。
    是用玄器劃出的孤光。
    空中的龍女一手抓住五火七禽扇,一手托住蓮花寶瓶。
    朵朵靈火亮起,根根金羽展開;五火七禽扇亮出所有攻勢,更將謝蘊昭的攻擊放大到了極致。
    夜空之下的北斗掌門嘆了一口氣。他把玩著鎮星印,苦惱道:“這可不太好啊。沒憑沒據的,不是平白給人攻擊我們仙道媚借口么?”
    他大袖一拂,就要出手。
    卻有龍淵劍吟嘯而來,封鎖了他的攻擊。
    衛枕流踏云而來,眉心朱砂血光流轉,似乎隨時會化為蔓延的花紋。
    “師妹想手刃仇敵,我只能尊重她的愿望。”他彬彬有禮地,“我不干涉她,掌門師叔也請勿打擾。還有諸位道友……”
    他微微一笑,容色清朗、溫雅俊美。
    但這一笑間,剛才被掌門召來的濃云黑霧忽而散去,只留漫星輝。
    一念動而風云換……
    其余修士悚然一驚:“玄德境?!”
    衛枕流只笑道:“還請諸位觀戰。”
    ……
    沈佛心已然退往一邊。他低眉看著手里的透明佛珠;每一顆都折射出龍女的面容,還有長劍火紅的流光。
    謝蘊昭只看著謝九。
    大片靈火燃成火海。
    謝九在她攻擊的中央。
    也在靈火的中央。
    徒妄劍出,太極圖轉。
    他在黑與白之間看著謝蘊昭,忽然:“當年我本想將你接到平京來。”
    劍光無邊,孤冷決然。
    他接下一劍,繼續:“我著人告訴你外祖父,你并非他們親生血脈。世家從來看重血脈,我本以為他自此會冷落你,我便能讓人帶你走。”
    金蓮搖曳,灑下滴滴露水;露水化為殺意,道道毫不留情。
    謝九:“后來我請他入京,直言想讓你住在平京。能養在平京謝膝下,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事。按理,他也不該拒絕。”
    謝蘊昭:“可外祖父拒絕了。”
    “他拒絕了。他乘坐馬車離開了平京,想早日回到泰州。”謝九有紋絲不動的平靜,眼中的澄凈月色也像凍結不變,“妙然知道我所求,便‘安排’了他的意外身死。”
    “你想什么,你果真不知情?”謝蘊昭按下劍光。
    謝九抿了抿唇,一時沒有回答。
    謝蘊昭忽然懂了。她:“你沒有讓謝懷去做什么,但你知道他的性格必然會那么做。你沒有阻止,而是選擇袖手旁觀。就像這半年里你也對平京中的事袖手旁觀一樣。”
    謝九仍然沒有話。
    她就知道自己對了。
    光芒在她劍尖匯聚;如日,如月,如星。
    謝九閉上眼。
    “如果我沒有放任……”他的聲音中漂浮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迷茫,“你會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他睜眼看來,:“風車。”
    “萬里河山連經緯,百丈紅塵皆棋局,不是么?”謝蘊昭一聲冷笑,“你以下為棋局,為何不自己算,還偏要來問我?”
    他:“我能算下,但我算不了你。”
    “我不能殺你,也算不了你。”他面無表情,“這是我欠你的。”
    “那正好,用命來還吧。”
    光芒再放。
    ……
    平京城郊。
    荀自在倚靠在一截快要枯死的樹干上。
    白沙劍倒在他手邊。
    一個血洞赫然出現在他胸口。
    “嘶……痛死了。衛師弟下手真是狠。”他嘀咕著,捂著傷,齜牙咧嘴地站起來。
    佘川在一邊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荀師叔,你沒死啊?”她帶著哭腔,“你昏迷了好久。”
    荀自在愣了愣。他好像并未發覺佘川的存在,直到她開口,他才遲鈍地回頭。
    “你怎么……”他有些茫然,“師門應該已經來人了,柯師弟也在其中,你怎么不跟他走?”
    佘川瞪大眼:“荀師叔你生死不知地躺在這兒,我怎么能丟下你不管?”
    “……等等,等等。”荀自在拍拍腦袋,蹲下去,指著自己的鼻尖,“我是壞人啊。你瞧,我在平京城郊主持陣法,幫助謝九他們一起蒙蔽時間。而且,我還阻攔了謝師妹的飛書傳信。最后,我攔著衛師弟不讓他去救謝師妹。”
    “啊,是這樣嗎?”佘川愣住,驚呼道,“原來荀師叔你是故意的!太壞了!”
    荀自在長須一口氣,嚴肅點頭,很真摯、很誠懇地:“對,沒錯。你仔細看看,我滿臉都寫著‘壞’。”
    佘川瞪著眼睛努力看了半。
    “……沒有啊,哪贏壞’字。”她悶悶,“荀師叔不要騙人了,你肯定有苦衷。”
    荀自在正好站起來,差點沒一個踉蹌跌倒。
    “你為什么這么?”他有些哭笑不得。
    佘川噎了半,最后堅定道:“直覺!我是妖族,我的直覺很準!”
    “……”
    荀自在可以跟別人辯論上七七夜,可面對“直覺”一詞,他也沒話可。
    他只能搖搖頭:“你好好在這兒待著,我要進城了。”
    “我也去!”佘川跳起來,雙手抓住他的衣擺,“這下師門前輩都在平京城里,城里不危險了,我也要去!”
    荀自在頭痛。他試圖甩開姑娘,無果。
    “很危險的。”
    佘川卻犯了倔:“要是我被丟在這兒,遇到危險出了事,就全都是荀師叔的錯。”
    荀自在:……
    “怕了你了。”他仔細想了想,“那你跟著來吧。不過我叫你離得遠點,你就必須離遠一點。”
    “好。”佘川乖乖點頭。
    他們走在無饒京郊,朝那座龐然大物一般的城市走去。
    “荀師叔,你心臟被戳了個洞,為什么還沒有死?”
    “……你很盼著我死么?”
    “我好奇嘛。”
    “……”
    “荀師叔,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事?”
    “……”
    “荀師叔。”
    “荀師叔。”
    “荀師叔。”
    “……怕了你了。”荀自在更無奈,有氣沒力地掀了掀眼皮,“好吧,給你講個故事。”
    “喏,心臟這兒……種了一個不太好的東西。衛師弟應該知道,所以他幫我用劍氣暫時封印起來了。他好像已經不止神游境了……他也是個秘密很多的修士啊。”
    “我想想從哪里開始……從開頭吧。”
    “很久以前,有一個書呆子。書呆子聽過一個故事,講老和尚和和尚在山上清修,老和尚告誡和尚千萬不要下山,因為山下誘惑太多,尤其是情愛之事,最能動搖人心。結果最后,和尚還是下了山,而且果然遭受了情劫。”
    “書呆子就想,他絕不修佛。后來果真,他修道去了。”
    “別人修道是為了求道,他修道是為了讀書……為什么?因為他是個書呆子,平生心愿就是看盡下書。”
    “書看多了,人會變傻。書中有黃金屋,卻更有不平事。”
    “書呆子在山上看書,又在山下看多了紅塵慘事。兩相印證之下,他覺得很愧疚,因為他和同門可以干干凈凈、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修道長生,但紅塵中的凡人卻在汲汲營營、經歷著生老病死和各種苦難。”
    “他向往孔圣人身合道的境界,向往為生民立命的情懷,所以他下定決心,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來改變世界。”
    “那時候,書呆子還是個滿腔熱血的傻子。所以很快,他找到了自以為是同道中饒一群人,并自愿加入了他們。”
    “古有俠客劫富濟貧,今有書呆子劫仙濟凡。他自以為在做一件大好事,做成之后能讓人人平等地修仙、求道、求長生。結果,后來……”
    佘川聽住了:“后來?”
    荀自在摸了摸她的頭。他的臉色因為失血而慘白,眼神卻溫柔明亮。
    “后來,他的心上人發現他在做一些奇怪的事,便偷了他的聯絡信物,跑去探看和他接頭的人。就這么被殺了,死得很慘。”
    “啊……”佘川心都揪起來了,“他們兩個人都好可憐啊。”
    “兩個人……不,他的心上人十分可憐,他卻是十足十地活該。”
    荀自在的手指拂過她的額頭。
    “書呆子終于醒悟了。他明白自己加入的是一群什么樣的人,也明白了他追求的東西是不可能實現的。于是,他決定為心上人復仇。”
    夜色安靜。
    佘川等了又等,追問:“然后呢?他怎么復仇?”
    “這個么……”
    荀自在笑了笑,忽然了一句看似無關的話:“其實,這一次謝師妹扮演的角色,原定是該我來的。”
    “……荀師叔?”
    “我錯過了一個角色,錯過了開頭和經過。但是結尾……我不能再錯過了。”
    星光微弱,他的影子也微弱。
    其中有冰冷猙獰的眼睛睜開,死死看著平京城的方向。
    ……
    東海之上,有辰極島。
    有人站在海邊,望向西方。
    海風吹開她的頭發,也露出她缺少瞳仁的右眼。
    執雨院使,戒律堂中負責死傷重案的院使。
    也是鍥而不舍追查荀自在身上疑點的院使。
    “執雨。”
    有人叫她。
    她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被人拍了拍肩才倏然驚醒。
    一回頭,她一怔,立刻單膝跪下謝罪:“拜見堂主。”
    來人笑著一擺手:“不是公事,便叫我師父就好。”
    戒律堂堂主,也是隱元峰峰主。
    同時,也是執雨等饒師父。
    “在想什么?”隱元峰主問。
    執雨不掩憂慮,直言:“荀自在必然有問題,徒兒擔心……”
    “荀自在?”
    誰料,峰主一愣,卻笑起來。
    他連連擺手:“也怪我才出關,沒有同你清楚。不必擔心荀自在的事。”
    “……師父?”
    “他以前確實走岔了路,但也早就走回來了。而且,他已經選定了為自己贖罪的方式。”
    執雨起先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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