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傅云時，正是城破之際，人山血海中，他拎著長槍從死人堆里踏過，兇戾的眼神曾讓敵人聞風喪膽，姜兗那時正惶惶不安，傅云以姜兗能夠想見最好的情況那樣，單膝跪在姜兗面前，說：“陛下，臣來遲了。”

　　姜兗不是一個好皇帝，多年以后他仍這么認為。很多人說事后反省是不值得同情的。但姜兗也沒有后悔，他所能做到最好的已經(jīng)做了。即便如此，對于這個國家還是滅亡了。

　　所謂德才相配，力不能逮，姜兗在皇位上坐著也累，他心底是不太想復國的。想到這兒，姜兗瞥了在院子里劈柴的將軍一眼，廚房里，太傅正在做菜。如果他們知道，估計現(xiàn)在就要兵變了。

　　現(xiàn)在姜兗所在的地方叫桃花谷，名字聽起來閑情雅致，外來的客人卻打擾了它的清靜。在山谷口，駐扎著一只軍隊，大概五千人。

　　春風吹來，山上桃花的香味順風而來。遠處，山巒上已是粉霞如云，蜂飛蝶舞。姜兗生出些悵然，不由嘆了口氣。

　　傅云放下斧頭，好奇道：“陛下何故嘆氣？”

　　姜兗看了他一眼，傅云喜歡穿白色的衣袍和鎧甲，現(xiàn)在他就穿著白袍，一張俊秀脫俗的臉，一雙總是目光如電的眼睛和劍眉生生把氣質(zhì)掰的英俊。

　　卿本佳人，為何要跟著我賣命呢。

　　姜兗心中生出些可惜。遲遲道：“南蠻沒有消息傳來，孤不能安心。”

　　太傅從廚房出來，擦了擦手上的面粉。走上前寬慰：“偽朝的逆賊若是抓獲了鄭相，一定會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現(xiàn)在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姜兗想了想，心中不知該憂該喜。反賊霍城已經(jīng)取得天下，鄭相這次沒被抓住，卻只能算作僥幸。再往深了想，縱觀史書，有幾個朝代是斷代后復辟成功的。天下大勢，盡歸于霍。他們這樣熱忱，是真的覺得王朝還能復辟嗎？

　　姜兗不敢表現(xiàn)出心中的想法。他是個悠閑的皇帝，縱使只能偏安桃花谷，每天什么都不做，也有前朝遺臣給他賣命。他們對他的期望只是好好活著，這讓他于心不安，怎么能表現(xiàn)得更差勁呢。

　　太傅的眉間還有憂慮，表情卻坦然誠懇。姜兗心中更內(nèi)疚了幾分，太傅看著姜兗長大，最忠心不過，一把年紀還要跟著姜兗顛沛流離。姜兗啊姜兗，你能給他們什么？

　　前線，鄭相還在帶著人負隅頑抗，盡管天下九分已被納入新朝。這些為了復國出生入死的士兵卻源源不斷，到了一個地方，總能招來兵。霍城已經(jīng)進入長安稱帝了，這一小股復國勢力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三番五次的調(diào)兵圍剿。

　　半個月前，鄭相所帶的主力部隊和霍城的親兵相遇了。霍城是馬背上的取得天下，慣于行軍打仗，手下精兵強將不計其數(shù)，兩軍相遇，他們的前線軍隊于淮南潰敗，鄭相失去了蹤影。

　　前方兇險，姜兗在后方做著凝聚人心的角色。越是這種時候，姜兗越不能出錯。現(xiàn)在，他和太傅、傅云將軍待在一個山洞里。

　　桃花谷有很多這樣的山洞，而且四通八達，大部分住著人，沒有人知道姜兗到底在哪。

　　今天天氣很好，湛藍的天空一塵不染，已經(jīng)青蔥的山上桃林如帶。風和日麗，春光融融，在這美好的春日里，姜兗沉溺其間，又一次生起退縮的想法。

　　他從小成長于深宮之中，自他記事起，就什么也不用操心。父皇兒子不多，個個體弱多病，他算是其中比較好的，因此皇位落在了他身上。母后在宮中見多了早夭的皇子，對他細心呵護，生怕磕著碰著，以致于十五歲之前，他都活得隨心所欲，懶散自在。

　　人生苦短，為何要為復國而活呢。他是真的不成器，只愿意做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桃花谷春色動人，他就想在這兒過一輩子也不錯，把之前怎么逃出長安，九死一生，被傅云救出的狼狽時候通通拋諸腦后。

　　“陛下，開飯了！”太傅端出三菜一湯，雖然簡陋，但勝在新鮮，頗有風味。

　　姜兗走到矮桌旁，這個山洞只有他們?nèi)齻€人，也不用在意君臣有別。三個人一起坐著吃完飯。太傅悄悄對傅云說：“將軍，一會兒陪陛下散散心。”

　　“好。”傅云答罷，轉(zhuǎn)頭望向姜兗。

　　他憂郁的眼神清潤帶愁，冰臺色的圓領(lǐng)薄袍襯托著人像涼玉似的。傅云對這位小皇帝是談不上看法的，他自小就被教導要忠君愛國。所以才會在長安城破之日，不假思索的選擇去救皇帝。

　　后來，傅云掩護著皇帝來到了蜀中，慢慢的相處中，他也發(fā)現(xiàn)了，皇帝似乎和父親告訴他的樣子不太一樣。時間長了，說不失望那是假的。可是，他是皇帝，傅云是要忠君的。

　　眨眼，皇帝已經(jīng)消失了蹤影。太傅在收拾廚房。傅云趕緊起身，走到山洞下，視野被遮擋的的一塊大石頭邊。小皇帝果然在那里。

　　小皇帝見他來了，好像沒看見。傅云也沒有出聲，默默坐在他身旁。

　　天上的白云自東山而來，舒卷柔亮，好像藏了一團光。小皇帝望著天上不說話，漸漸的，傅云開始發(fā)起呆來。

　　蜀中的太守年老體弱，聽說前陣子要告老還鄉(xiāng)。他不在了，他們的處境說不定會有所變化。最近，該去彤城一趟了。

　　若是我走了，這山谷中一時間沒有可靠的將領(lǐng)······傅云側(cè)眼看了小皇帝一眼。小皇帝的臉龐稚嫩溫潤，年紀雖小，卻總是一副有心事的樣子。傅云在心中嘆了口氣。

　　小皇帝還在出神。熏暖的日光，讓桃花的香氣更勝了。午后的草木有點蔫蔫的。

　　太傅走下山階，看到這兩人，去拍傅云。“傅將軍。”傅云回過神來，恍然察覺自己忘了什么事。

　　太傅以眼示意。姜兗奇怪的望著他。傅云福至靈心，轉(zhuǎn)過頭對姜兗說：“臣發(fā)現(xiàn)了一處釣魚的好地方，陛下可有興趣同往？”

　　姜兗眼神微動，看了太傅一眼，對傅云答：“好。”

　　傅云心知姜兗已經(jīng)看出太傅的意思，但他覺得這樣直接一點更好。

　　兩人騎著駿馬，溜達在山路上。一炷香后，來到了后山的水潭。這水潭水清如許，大約比他們住的洞口小點。周圍山石潔白，清澈可見潭底的泥沙，水中有細長斑斕的游魚躲在縫隙里，泥沙里。

　　傅云找了個地方，把馬拴好。姜兗等在原地，發(fā)現(xiàn)山上有一株桃樹花發(fā)枝綠，在山崖上隨風顫動。

　　傅云來到姜兗身邊，二人找了地方，拿著竹竿開始釣魚。潭中的魚并不精明，看到魚餌，紛紛出洞，圍在魚餌邊。一只大魚一對黑溜溜的小眼睛，隔水望著岸上，魚餌在面前也視而不見，其他的小魚也不動。

　　傅云心中暗暗好笑，這么偏僻的地方，難道魚也警惕心這么高？姜兗卻不為所動，只一動不動的執(zhí)著竹竿，似乎并不在意魚會不會上鉤。

　　時間久了，興許大魚也迷惑起來。終于還是忍不住食物的誘惑，咬上姜兗的魚鉤。姜兗不著急起竿，等魚咬死了鉤，才往上一提。

　　魚劇烈的撲騰起來，甩動著身體被拉上了空中。這是姜兗今天釣到的第一條魚。

　　接下來的時間，潭子里的魚變精了，怎么都不肯咬餌。兩人坐在石頭上閑聊，姜兗說：“傅將軍以前就愛釣魚？”

　　傅云神態(tài)并不專心，看著水面，分神回道：“前陣子剛學的。”

　　姜兗：“是太傅教你的。太傅很愛釣魚。”

　　傅云輕輕“嗯”了一聲。

　　一陣沉默。

　　轉(zhuǎn)眼黃昏將至，潔白的云朵染上橘紅色，天空層云盡染，浩浩蕩蕩的向余暉相反的方向飛去。水面上投影出黃紅的色彩，漣漣水波似乎也被沁染了。

　　姜兗望向遠方，余暉一點點的落下。魚群受到了驚嚇不再出來。

　　傅云認真的側(cè)臉神情松動了。他站起來，對姜兗說：“我們回去吧。”

　　姜兗和傅云走在路上。姜兗沒話找話般，說：“將軍辛苦了。桃花谷多虧有你看守。”

　　“這都是臣該做的。”傅云不免想起了彤城的事，一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