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玟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那時她還沒離開玉蘭城學院, 在某個陰郁昏沉的夏日午后，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自己見過的天使們, 她明明困得要死，還不得不打起精神, 假裝對那些也很感興趣, 甚至恨不得有朝一日能與哪一位天使閣下有一次美麗的邂逅。
    女孩子們一臉夢幻地沉醉在想象中, 直到某個導師一臉嚴肅地進門——
    學生們立刻安靜下來, 對于他們來說, 這些教授們其實都是相當重要的人物，他們會口頭上稱贊勤奮和刻苦的態度, 心里卻喜愛著天才, 將那些人介紹去教廷的神學院，許多人就此平步青云, 前途不可限量。
    同學們也會滿懷羨慕地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那些人, 大家都很現實，成為圣職者意味著更多的權力，有時貴族們也要向他們俯首, 神明的代言人可以抹去一切卑微出身的歷史——更何況這里讀書的人不是富有的平民就是小貴族，他們也沒什么糟糕的黑歷史, 總之海登帝國終究無法擺脫神權的陰影。
    那位導師神情肅穆地掃視他們, 然后緩慢地露出一個笑容，“今天我們將會見到玉蘭城神殿的主教們, 他們將會親自為我們祝福。”
    教室里寂靜了一瞬, 接著許多人都興奮起來。
    蘇玟在短暫的驚訝之后, 也強迫自己露出了笑容，她未必多么討厭這件事，但她真的不覺得這有什么值得喜悅的。
    在牧師和祭祀們中的簇擁下，她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主教——以前都是在人山人海少說數萬人的廣場上。
    然后，她望見了人群中那個最年輕的主教，金發青年披著鑲金的長袍，他身材挺拔，側顏疏朗淡漠，回眸時許多小姑娘甚至低聲尖叫起來。
    “那是凱茲閣下……”
    “聽說他有天使的血統……”
    “他真好看……”
    “嘿，蘇玟，看看他！你不是說這里沒有人比你父親英俊嗎！”
    那時城府尚淺的小姑娘一時沒憋住，生氣地撇過頭去，“他才不如我爸爸好看呢。”
    那個女孩十分不高興，伸手過來推她，“——你這個賤民居然敢反駁我！”
    “……”
    后面的夢境變得支離破碎，恍惚間，她又憶起另一些畫面。
    她再次見到了那片縈繞于童年夢境中的森林，在繾綣夢幻的星光里，樹木繁盛枝葉參天，千千萬萬的銀白色花朵優雅地盛開著，似乎有人在說話，她依稀分辨出那是龍族的語言，那聲音無數次往復在兒時的夢中，每次夢醒時分卻無法記住哪怕一個單詞。
    夢境混亂又無序，許多破碎的畫面和閃回的片段交織在一起，醒來時大部分內容已經變得十分模糊。
    那不是夢。
    蘇玟頭疼地坐起身來，至少前半部分并不是夢，那是她的記憶，至于后面那些……
    ——如今她也依然想不起那人具體說了什么，只記得那是龍語。
    對于一個精通精神魔法、能完全掌控記憶世界的咒術師來說，類似的夢境不該出現，一旦發生了，就意味著她現在的狀態十分糟糕，是那種糟糕到能讓她的導師微笑著給出最嚴酷懲罰的程度。
    傳送魔陣的光輝逐漸消退，周圍空無一人，她從地上爬起來，形單影只地站在廣袤的夜空下。
    高天上的星穹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漸變色，從黑夜的墨藍到晨曦的淡金，這些色澤一道一道層層暈染開來，銀灰色的云霧中隱沒著黯淡的星辰，它們沉默地注視著這片失落的土地。
    蘇玟頭痛欲裂地捂住腦袋，傳說中外域的環境惡劣，不僅是居民的友好度，據說空氣里毒性強烈，而且元素精靈密度極高，會讓法師們相當不適，甚至精神還會受到影響——
    這也許是真的，反正現在她感覺十分不舒服。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所有參與試煉的人都被分開了。
    雖然她也并不在乎那些人，反正沒有誰能在她手上走一個回合，半神有些諷刺地想著，她抬起頭來。
    遠方有一座巨大的晦暗的神殿，它是黃金鑄造的建筑群落，只是在星光下極為黯淡，仿佛蒙著一層厚重的灰塵，而且這些神殿不再完整，如同在四面八方的拉力下從中間崩裂開來，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幾十塊，像是沒有完全閉合的立體拼圖般浮蕩在空中。
    她的面前是無數破碎懸浮的階梯，它們一節一節飄蕩在魔力濃郁的空氣里，緩慢或者迅速地移動，有時候又忽然停滯，然后分裂成更多的小塊，或是重新聚攏起來，組成了無數崎嶇而危險的道路，通向高空中那望不見盡頭的神殿群落。
    在遠古時期，古代龍遺跡被稱為無盡圣殿，這是原大陸最核心的一部分，后來這個龍族位面分崩離析，化為外域中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斷層空間，這里只是其中之一。
    蘇玟跳上第一塊破碎的臺階——
    這里的重力似乎也與大陸不同，她能隱約感覺到一點，但 是對于自己影響不是很大。
    半神的身形停頓了一下，然后猛地躥了出去！
    與此同時，懸浮在空中的階梯也凌亂地震顫起來，它們一改先前或快或慢的變化頻率，全都瘋狂地原地打轉或者互相撞擊，碎裂聲接連不斷從后向前，如同追趕那個人的身影般越來越快。
    石階在猛烈的碰撞中化為齏粉，緊接著是爆炸后的氣浪和余震，一重重從后方涌動而來，魔法的光暈在元素精靈的閃爍中圈圈浮現，一浪一浪的狂潮追逐著少女狂奔的身影——
    蘇玟不太確定這種魔法力量的強度，不過，她已經看到大概數百米之外，有另一個魔法師跌跌撞撞地在破碎的天梯上奔跑，他的體質不足以支撐高速移動，只能借助魔法小幅度位移，很快就被爆炸的焰火吞沒。
    他的精神力也隨之湮滅了。
    “……”
    她大致評估了一下這種魔法力量的強度，畢竟一個魔導師身上必定有魔力的護盾，應該還有其他的防御魔具，然而這些都在一瞬間被摧毀了。
    而且，蘇玟發現這條路幾乎是越走越長，仿佛這條天梯不斷伸展，又或者她一直在原地徘徊。
    空間魔法。
    好了。
    這里要么有一個永久性烙印的空間魔法，要么就是有人在玩她。
    最近接二連三發生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她的心情本來就很糟糕，也就不準備再配合對方進行這個愚蠢的游戲了。
    少女停住腳步，指間光影浮動，燦爛的金色光輝在空中纏結繚繞，勾勒出一把烈焰燃燒的華麗長劍。
    ——這是太陽神親手鍛造的圣劍焚灼，在夏之神肉身毀滅之后，這把劍被伊利亞斯丟給了她。
    理論上說，這是火系魔戰士夢寐以求的圣物，作為天生的冰屬性，蘇玟似乎應該更加渴求黑暗神手里那把暴風雪之兆，不過，除了有些好奇之外，她其實并沒有更多的想法。
    她本來就不是很喜歡用武器。
    倏然陷入狂暴狀態的魔法階梯一路爆炸，氣浪四溢濃煙滾滾，暴|亂的能量從后方洶涌而來，她握緊了劍柄，積蓄已久的魔力灌入劍刃，長劍橫空一劃，面前的空間猛然撕裂開來，露出了一道不斷擴張的裂隙。
    少女平靜地佇立在階梯上，面前的空間門吞沒了氣勢洶洶涌來的沖擊，不過一線之隔，所有的混亂歸于平靜——
    吞噬了能量的空間裂隙抖動著收攏起來，她尚未轉身，突如其來的危機感如芒刺在背，瞳孔極具收縮成豎狀，握住劍柄的手指猛地用力。
    劍刃上流溢的金紅焰光變成了蒼藍色！
    不過，蘇玟根本來不及感慨，這種強烈的威脅感，幾乎讓她的鱗片都要炸起來了！
    她回身的時候試探著向空中舉起了長劍，焚灼的劍輝泛著冰霜般的色澤，蒼藍的烈焰融入了冰雪的力量，所過之處空氣中凝結起寒霜，細碎的冰晶顆顆閃現，旋轉著匯聚出一道道冷酷的冰刺，在尖銳的破空聲中向前方激射而去！
    看似平靜的空氣一陣扭曲波動，泛起了層層漣漪，風系元素精靈們的身影一閃而過，一團淡青色的風霧急速涌現，在撲面而來的狂風中，一道身影縱躍而出，幽靈般從她身側掠過——
    那一瞬間的感覺真是毛骨悚然，那人經過時就化作一陣冰冷的微風撫過手臂，“你不該這么弱。”
    他的聲音透著一種情緒復雜的失望，輕飄飄地在少女耳畔掠過。
    蘇玟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那真是抱歉了。”
    話音落下，她用盡全力劈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劍——
    那個男人的整條右臂都已經完全元素化，嘶吼咆哮的風精靈高速旋轉著，凝聚成一道長長的風刃，翻騰的氣流幾乎卷碎了沉默的夜幕。
    兩人毫無花巧硬碰硬拼了一記。
    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能量動蕩碰撞產生的反震，直接將她整個人掀飛出去，而且一路掀飛到了遙遠的神殿中！
    蘇玟拎著劍躺在地上，然后慢慢坐起身來。
    她坐在廢棄的神殿入口階梯上，身上的裙子早就被震碎了，胸甲也岌岌可危——
    雖然這些事眼下都不重要了。
    通往神殿的一道道天梯都在爆炸中粉身碎骨，下方徒留一片彌漫著銀灰色云霧的虛空。
    她的整條右臂甚至半邊身子都發麻，右手被震得血肉模糊，不過暫時沒有再嚴重的傷了，“……謝謝您，雅恩冕下。”
    倘若不是太陽神鍛造的圣劍，剛才那一下子，可能會震碎她的整條右臂，這種傷雖然也能自愈，但就不是幾分鐘的問題了。
    少女捂著腦袋喘了口氣，一時并沒有留意，她手邊泛著蒼藍光輝的劍刃上，陡然閃爍起一道溫暖的金芒。
    ——仿佛回應了她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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