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鄉(xiāng)地方很小，三步就能碰到一個熟人，這也是沈綽不愿意回來的原因。
    但已經(jīng)到了這里，他只能硬著頭皮下車。
    之后又是一整天忙碌的行程，跟領(lǐng)導(dǎo)開會、舉辦愛心捐書活動、為鄉(xiāng)民科普一些簡單的科學(xué)常識。
    下午他們還去當(dāng)?shù)氐墓╇姀S轉(zhuǎn)了一圈，臨走前沈綽再次被熟人認(rèn)出來，對方是這供電廠里的一名老工人，打量他半天上來問：“沈家三娃子，你還記得我不？我是住在你家隔壁的王叔。”
    沈綽沒法裝作不認(rèn)識，臉上擠出笑跟人問候。
    然后對方便告訴他，他大哥也在這里上班，甚至不等沈綽多說，立刻便去把人叫了來。
    沈綽想走已經(jīng)來不及，被他哥拉去了廠里的宿舍單獨說話。
    十幾年沒見，沈綽對著自己親哥也只覺得陌生，進(jìn)門停步在門邊，有些拘謹(jǐn)，干巴巴地叫了一句：“大哥。”
    沈明一樣不是話多的人，點了點頭，給他倒水：“宿舍里有些亂，平時就我一個人住這里，周末放假才回家。”
    沈綽接過水喝了一口，握著水杯不知道能說什么。
    沉默了一陣，沈明問他：“……你這些年在外頭，過得還好嗎？”
    沈綽：“嗯，還行。”
    “你要不跟我回家去看看吧，”沈明提議，“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總得去家里看一看，吃頓飯。”
    沈綽下意識地抵觸：“爸跟媽不會樂意我回去的。”
    “都十幾年了，”沈明說，“他們也早消氣了，你做兒子的別跟他們置氣，說幾句軟話，事情就過去了。”
    沈綽卻不覺得他爸那樣的脾氣，這事能夠過去，或許他一天不改掉自己的“毛病”，這事一輩子都過不去。
    沈明再次勸他：“跟我回去吧，人總是要回家的。”
    沈綽沒有立刻回答，想到裴廷約說的那句“樂意就回家看看，不樂意就當(dāng)沒有這門親戚”，忽然間就放松了下來。
    “好，我跟你回去看看。”
    田院長和其他同事們先一步回了縣里，沈綽單獨留下，他去附近銀行取了些現(xiàn)金，又買了幾個紅包，既然要回去，家里還有一堆小輩，總不能空著手去。
    煙酒水果也都買了些，當(dāng)是走親戚。
    他家里在村子上，路有些不好走，坐公交車過去還要將近半小時，再走一段路。
    下車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沈明開了手電筒，沈綽跟在他身后，有意放慢腳步，打量四周。
    這里跟當(dāng)年他離開時幾乎沒什么變化，變的或許只是他的心境。
    被趕出家門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冬日夜晚，那時他還在上高三，因為他爸的一頓鬧，他和莊赫的事情在學(xué)校人盡皆知，莊赫退了學(xué)，他回去學(xué)校沒見到人，才聽人說莊赫被家長帶去了大城市，后來又出了國。
    剩下他一個，家里回不去，校方怕影響其他同學(xué)，也不希望他再去學(xué)校，好在那時還有個住在縣里的表舅收留他，高三最后幾個月他把自己反鎖在那間倉庫一樣的平房里苦讀，最終考上了淮大。
    現(xiàn)在想想，這么多年他一直放不下的，很難說究竟是從前那個人，還是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到了。”沈明小聲說。
    沈綽抬頭，看到路的盡頭亮著燈的院子，孩童的笑聲和大人的喝罵聲不時傳來。
    “跟我進(jìn)去吧。”
    沈明先前就打電話回來說了，家里老二沈平帶著老婆和幾個孩子出來迎接。
    見到沈綽，沈平激動地拍了拍他肩膀：“回來啦……”
    別的便也說不出來。
    沈明幫沈綽介紹家里其他人，兩個嫂子都是沈綽離家后才進(jìn)的門，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婦人，看著都挺和善，沈綽主動問候了她們，又給幾個孩子發(fā)了紅包。
    小孩們最是好哄，拿了紅包，很快一口一句地叫他小叔。
    說這幾句話耽擱了點時間，院子里響起他們爸的喝聲：“一直在外頭說什么說！還不都滾進(jìn)來，幾點了還不吃飯！”
    沈綽跟著其他人一起進(jìn)門，他媽聽到動靜從廚房出來，站在堂屋門邊打量了他兩眼，轉(zhuǎn)身又進(jìn)去了。
    他爸坐在一旁抽煙，并不理他。
    沈綽上前擱下帶來的禮，叫了一句：“爸。”
    沈老頭斜著眼沒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也起身進(jìn)去了堂屋里。
    沈明過來拍了拍他肩膀：“沒事，先進(jìn)去吃飯吧。”
    從進(jìn)門到沈綽坐下，他爸媽都沒有開口跟他說過一句話，即便他主動打了招呼。
    飯桌上只有小孩子嘰嘰喳喳的鬧聲，大人們都有些不尷不尬。
    不想冷了場，沈明一邊給沈綽夾菜一邊問他：“你現(xiàn)在是淮大的老師是嗎？”
    “嗯，”沈綽點頭，“畢業(yè)后一直留在淮大工作。”
    沈平聞言感嘆道：“還是小弟你最有本事，從小就讀書好，現(xiàn)在都當(dāng)大學(xué)老師了。”
    “是啊，”沈明也頗欣慰地說，“他今天跟淮大其他老師一起來我們這里搞活動，我廠里工友聽說了都說他有出息。”
    沈平順勢在他們爸媽面前說：“爸媽你們看到了，小弟現(xiàn)在是大學(xué)教授，說出去你們臉上也有面子，多好啊。”
    老頭子依舊冷著臉不開口，他們媽又多打量了沈綽兩眼，問：“你也三十了吧，成家了嗎？”
    “媽……”
    沈明想打斷她，她老人家卻不吃這一套，盯著沈綽：“你兩個哥哥都是二十出頭就結(jié)了婚，你大侄子今年都十一歲了，你呢？娶老婆了沒有？”
    沈綽平靜說：“沒有。”
    他們媽接著問：“打算什么時候成家？”
    越是被逼問，沈綽反而越鎮(zhèn)定，說了實話：“我有男朋友，我們在國外領(lǐng)了證。”
    “什么男朋友！”沈老頭猛地一拍桌子，碗上的筷子被震飛，“你在說什么不要臉的屁話！”
    年紀(jì)小的孩子被這一下嚇得哇哇哭，兩個嫂子趕緊把小孩子們帶走。
    沈綽本來就沒什么胃口，便也擱了筷子，不躲不閃地迎視向他爸：“我說的是實話。”
    “你再說一遍！”
    沈綽搖頭：“爸，我回來不是來跟你們吵架的。”
    “那你回來做什么？！”沈老頭破口大罵，“我說了你要是不改了你這不要臉的臭毛病！就死在外頭都別回來！你現(xiàn)在回來做什么？！又想氣死我一回不成？！”
    沈明和沈平手忙腳亂地勸架，沈老頭根本不聽他們的，沖著沈綽怒目而視。
    他們媽也哭了起來：“你怎么還是這樣？都這么多年了這毛病都不能改，你還回來，回來做什么！讓村子里那些人又笑話我們，讓我們抬不起頭來嗎？”
    沈綽站了起來：“抱歉，我今天不該來，打擾你們了。”
    沈老頭腳上還有石膏，也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或許是覺得沈綽比當(dāng)年翅膀硬了，被他的態(tài)度刺激，直接掀了飯桌。
    “砰”一聲巨響，鍋碗瓢盆摔落一地。
    “爸！”沈明急了，“你別這樣！”
    沈綽退得快，沒被砸到，但依舊有湯汁濺上了他的鞋，他低頭看了看，心生厭煩。
    不該來的，這樣的親戚，確實不要也罷。
    轉(zhuǎn)身出門時，沈老頭扔過來的板凳砸中了他后背，吃痛讓沈綽往前趔趄了兩步，他沒有回頭，又忍痛挺起肩膀，堅持走了出去。
    當(dāng)年從這里走出去是狼狽落魄，今夜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最后那一點不甘心他也徹底放下了。
    “小弟！”
    沈明著急追出來，沈綽停步，神情依舊平靜：“我手機(jī)快沒電了，你借個手電筒給我吧。”
    沈明問他：“你一定要走嗎？”
    沈綽：“你也看到了，他們都不樂意見我，算了吧，免得大家都不痛快。”
    “但是……”
    “我今天來本就是想徹底斷了自己的念想，這樣也挺好。”沈綽說。
    沈明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再勸，打開手電筒：“我送你出去。”
    他們一起沿著來時的那條田間小道回去，沈明悶頭走了一段，問沈綽：“你說的男朋友……是從前那個人？”
    “不是，”沈綽笑了下，“怎么可能是啊，都這么多年了。”
    沈明：“……也是，那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對你好嗎？”
    沈綽想了想，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哥這個問題，裴廷約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定義不了，裴廷約對他到底好不好他也說不出來。
    他只是孤單太久了，碰到這么一個人，輕易淪陷。
    “他是一個，又好又壞的人。”沈綽說。
    沈明聽得不是很明白，沈綽不想多說：“算了，哥你別問了，我自己有數(shù)的，他要是好我就跟他好，他要是不好了，我會自己走，不用擔(dān)心。”
    沈明只能放下心，將他送到外頭馬路上，沈綽已經(jīng)看到前方的公交站臺：“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沈明有些不舍和難過，大概是知道這之后他們兄弟也很難再見面了。
    沈綽堅持問他要了他們爸媽的銀行卡賬號，該盡的義務(wù)他會盡，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這個家，他以后不會再回來。
    沈明回去后，沈綽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對方背影走遠(yuǎn)，手電筒的光亮也再看不見。
    他看了眼手機(jī)時間，快八點了。
    裴廷約一小時前發(fā)來條消息，問他在哪。
    天太冷，沈綽不愿打字，握著手機(jī)回復(fù)語音：“碰到我哥跟他回了家，剛吃完飯，現(xiàn)在準(zhǔn)備回去了。”
    馬路對面有車燈閃動，沈綽沒怎么在意，繼續(xù)看手機(jī)，幾秒種后忽然又意識到什么，倏然抬頭。
    奔馳車在對面街邊停車，車上下來的人也握著手機(jī)在回復(fù)語音，另只手插在大衣兜里，停步在路邊，看向馬路這邊的他。
    沈綽愣住，手機(jī)里新的語音消息進(jìn)來，他下意識點開。
    裴廷約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是自己打算回去，還是被轟出了家門？”
    聽著這熟悉的低而沉還帶了點揶揄的嗓音，沈綽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回視向他。
    隔著一條馬路，他們的目光糾纏著。
    公交車緩慢駛過，沈綽眨眼，看到那個人依舊站在那里，確定了那不是自己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