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喜的好意,丁禹婉言謝絕。
并不是他不想接手這樣的廠子,而是初來乍到,跟工人們的關系尚未熟稔。
此時貿然接手,必定難以服眾。
再者家里狀況一團糟,鐵生下落不明。
章校長手術當天已經醒過來了,直到現在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要讓所有人過上好日子,必須建立足夠的經濟基礎。
如果答應周洪喜的要求,就算拿到廠長同級別的工資,家庭開銷仍然無法滿足。
鴻興印刷廠他不會放棄,要不然就不會和周洪喜促膝長談到天亮了。
在這個退伍老兵身上,丁禹看到了民族復興的希望。
上輩子他不止一次思考過,為什么龍族制造遍布全球,全球第二大經濟體還是被發達國家瞧不起?
因為我們造出來的產品被人家烙上了粗制濫造的印記,便宜貨成了龍族制造的代名詞。
沒有拳頭產品不行,沒有扎實的工匠精神更加不行。
就拿鴻興印刷廠的二手凱德堡膠印機來說,每一根電線排列得整整齊齊,就連外皮上的彩線都沒有出現扭曲。
可別小看了這一點,再過四十年我們都沒有趕上。
這不是金錢能夠解決的問題,需要往龍族人的骨子里植入強大的自我珍惜。
雄鷹想要振翅高飛,必須學會愛惜自己的羽毛。
周洪喜這把火燒得好,燒掉了鴻興人的鼠目寸光,燒出了鴻興印刷廠的戰略前景。
雖然昨天燒盒子的時候,只有上中班的工人在場。但是丁禹深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周洪喜只做良品的決心一定會影響越來越多的人。
于是他倒了杯茶,放在周洪喜面前說:“周廠長放心,我不是不愿意來鴻興上班,而是家里一團糟,心思一時半會靜不下來。有事您盡管讓周建軍過來找我好了,現在工人們最缺乏的就是時間和信心,如果把糊盒速度提起來,他們的勞動強度可以大幅降低,工作效率一定會成倍增長。”
一句話說到了周洪喜的心坎里,這些天讓周建軍天天往醫院跑,就是擔心丁禹記性不好。
周洪喜閱人無數,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力,坐在面前的小伙子絕對不是一般人物。
聽到這句話,他立馬樂呵呵地轉過身,從鐵皮柜里掏出三沓大團結,推到丁禹面前說:“早就給你預備好了,三千塊錢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去銀行取。”
一出手就是三千塊,周洪喜氣魄不凡。
要知道那時候的三千塊可不是小數目,人均工資三十七塊五毛二,相當于一個熟練工人不吃不喝六七年的工資。
折算到現代,就是六十萬吶。
“那我不跟您客套了,多退少補。”望著面前的巨款,丁禹沒有推辭。
此時天色大亮,上早班的工人們已經開始干活。辭別周洪喜,丁禹推著自行車剛出廠門,便遇到了迎面而來的周建軍。
這家伙臉頰紅撲撲,滿嘴酒氣,摩托車開得歪歪扭扭。他也是一宿未睡,幾乎把孤山和石湖周邊的村子統統跑遍。
顧鐵生沒有找到,不過周建軍帶來了突破性的新消息。
“你說的沒錯,顧德泉百分之百是被人謀害的。”
“到底怎么回事?”丁禹揪住周建軍的肩膀焦急地問。
“章校長出事的那天凌晨,大概四點鐘不到的樣子,有輛吉普車開過越王路。”
“你說什么?”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天,聽到這樣的消息,丁禹的心還是揪到了嗓子眼。
那年頭汽車是稀罕物,市里絕大部分領導都是騎自行車上下班。
越王路緊挨著孤山南坡,環湖一路往西。
章校長娘家就在孤山西南方向的越溪村,走孤山小路繞到越王路上,可以節省一半時間。
荒郊野嶺,越王路上怎么會有吉普車的?
據周建軍介紹,他挨著村子尋找顧鐵生,在南湖村碰到個喝早酒的村民,聊得投機,陪他喝了幾杯。
那個村民的家就在石湖邊上,每天早上三點鐘起床,三點半開始喝酒,十幾年從來沒有間斷過。
二十七號早上,才喝了兩杯,就聽到馬達轟鳴,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飛馳而過。
當時他很好奇,以為國家又要征兵了。
“后來呢?那輛吉普車往哪去了?”丁禹問。
周建軍打了個飽嗝,伸手在嘴巴前面扇了幾下說:“當時雨大,老頭沒看清楚。不過四點半的時候,那輛吉普車又開回來了,速度特別快,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最關鍵的,是第二天凌晨,那輛吉普車又從越王路上駛過。
“號牌呢?號牌看清楚沒有?”
“哪有什么號牌?雨那么大,能看到是輛吉普車已經不錯了。”
“找,找到那輛吉普車。”丁禹一拳砸在墻壁上,隔了一會兒,他在周建軍的肩膀上拍了兩下:“謝謝你兄弟,不過沒有攝像頭,不好找啊。”
“什么攝像頭?”
周建軍大驚,那年頭連照相機都沒有普及,攝像頭這三個字從來沒有聽說過。
丁禹隨便解釋了幾句,讓周建軍幫忙打聽。周建軍說,要找吉普車倒也不難,張志勇他們家就有一輛。
“張志勇是誰?”丁禹問。
“中堂印刷廠廠長,不過那輛吉普車不是他的,是他爹單位里的公車,這小子經常開出去顯唄。”
本想讓周建軍立馬帶他去找張志勇,可是那小子喝得醉醺醺的,無精打采像只煨灶貓。
印刷廠著急出貨,糊盒子要緊。
丁禹決定暫時不去打草驚蛇,他讓周建軍回去休息,自己騎著自行車趕往五金市場。
市場位于東中市,八四年的時候還沒有形成規模。好多配件在機電公司柜臺上根本買不到,只能想辦法定制加工。
拎著兩大袋零配件正要往自行車后座上綁,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
“買配件怎么不找我?”
“呃……你是……”
“姜毛多,王惠她愛人吶。”
是個三十歲不到的矮壯男人,紅臉膛,蛤蟆眼,身上帶著一股子鐵腥氣。
聽他這么一說丁禹想起來了。
王惠的男人在東中市開五金店,是當時第一批注冊的個體工商戶。
只不過王惠不是什么好東西,經常跟丁禹的那幫狐朋狗友們攪和在一起。
據說一包瓜子就可以跟她上床,有時候還把野男人帶到家里去跳貼面舞。
“原來是姜經理啊,正有一些配件找不到,想請你幫忙看看呢。”
“好說,走,到我店里詳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