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章強(qiáng)求==
外面雨停了, 可天色還沉著。
扶瀾堂內(nèi),公主躺在蘇淮安懷里,拉著他的手臂比粗細(xì), 比長短。
她的長發(fā)在他身上掃來掃去, 磨得人心癢,他默默嘆口氣,支起身子道:“阿妤, 我該上值了。”
蕭璉妤眨了眨眼, “這么早?”
蘇淮安看著她, 嘴角噙著一絲若無若無地笑意,“你難道想讓住在昀里長街上的官員,都看見我大清早從公主府出來?”
聞言,蕭璉妤連忙松開他的手臂, 仰頭乖順地看著他道:“那我替你更衣。”
可公主哪伺候人, 她一搭手, 被蘇淮安摁回到榻上,“你歇著吧。”
蕭璉妤開他的扇子, 虛虛地搭在鼻尖上, 只留一雙眼睛看他更衣。
穿戴整齊, 他成了風(fēng)光霽月的大理寺少卿。半點(diǎn)不似昨日那樣。
她笑道:“我喜歡蘇大人的扇子。”
他答:“那便留你這。”
臨前, 蕭璉妤踮腳把臉湊過去,蘇淮安俯身去親她臉頰, 然后在她耳畔道:“日后,不得再碰那些藥了。”
公主從善如流地點(diǎn)頭。
她再不碰了, 便是倒給她銀子,她不碰了。
蘇淮安道:“還有呢?”
蕭璉妤用口型說:進(jìn)宮請旨。
蘇淮安從公主府的門離開,門一闔上, 他便忍不住抬手捏了下鼻梁。
自怎么說是鎮(zhèn)國公世子,朝廷四品官員,居然淪落到這份上了。
蕭璉妤回寢殿補(bǔ)了一覺,醒來后,她坐在院子里喝茶,一邊搖著他的扇子,一邊在想怎么同皇兄和太后提自的婚事。
公主嫁人心急,輾轉(zhuǎn)難眠,隔日便進(jìn)宮探了皇帝的口風(fēng)。
蕭聿允諾她,等鎮(zhèn)國公班師回朝,下這道圣旨。
然,大捷的戰(zhàn)報(bào)沒等來,閬州總督的戰(zhàn)報(bào)先到了。
“大周六萬將士被困密河,無一生還。”
“鎮(zhèn)國公蘇景北反了。”
這兩句話,俄頃間傳遍京城。
起初宮內(nèi)外的態(tài)度幾乎一致,根本沒人相信鎮(zhèn)國大將軍反。
刑與錦衣衛(wèi)夜以繼日地調(diào)查此案,眾人都等著還蘇家一個(gè)清白,誰沒想到,人證、證、接連公之于眾。
蕭璉妤捏著手信件,驀地起身,“這不可能,我要去找皇兄。”
青玉攔住她道:“殿下!太妃叫人遞了話過來,六要臣此刻在養(yǎng)心殿,您不能進(jìn)宮!”
蕭璉妤道:“可是......”
“哐——”
外面倏然傳來了一道重墜地之聲,斷了她的話,依稀間,還能聽到高低不平的憤罵聲。
蕭璉妤喚人進(jìn)來,蹙眉道:“外面怎么回事!”
長公主府的侍衛(wèi)進(jìn)來道:“殿下,這是鎮(zhèn)國公府傳來的聲響。”
聞言,蕭璉妤提裙匆匆出去。
她站在昀里長街立定遠(yuǎn)望——是刑和錦衣衛(wèi)帶官兵闖進(jìn)了鎮(zhèn)國公府,厚重的匾額橫在地上,百姓圍著怒罵:“國賊!”
萬人敬仰,轉(zhuǎn)眼便成了鄙棄唾罵。
蕭璉妤朝后踉蹌一步。
她心里分清楚,一旦證據(jù)確鑿,抄家奪爵不過是個(gè)開始。
通敵叛國,六萬條人命,一場凌遲不為過。
京城如洗的碧空,忽然風(fēng)起云涌,樹葉嘩嘩作響,涼風(fēng)混著泥土味。
天色陰沉的根本不似夏天。
蕭璉妤慌了,她回到屋里來來回回踱步,從匣字里哆嗦地拿出一摞銀票,“青玉,立即備出城的馬車。”
青玉不可置信道:“公主這是想做甚!”
蕭璉妤隱隱崩潰道:“青玉,他不可能是反賊,他絕對不......”
青玉嚴(yán)肅道:“不論蘇大人是或不是,證據(jù)都已擺在那了,殿下,世子若是想活,不等到今天。”
這些,她何嘗不懂?
蕭璉妤悶聲道:“青玉,你且先按我說的做。”
說罷,她頭不回地出了府。
長公主府到大理寺,只需一刻的功夫,蕭璉妤翻身下馬,闖進(jìn)廨房,拽住蘇淮安衣袖,顫著嗓子道:“你跟我。”
蘇淮安收回了手。
“我讓你跟我!”
蘇淮安看著她的眼睛,喉結(jié)上下滑動(dòng),千言萬語,匯成一句,“答應(yīng)我,日后,別再做傻事了。”
公主眼眶通紅,咬牙不語。
蘇淮安行至廨房的案幾旁,摘下頭上的烏紗,褪下身上的官服,將蘇家長子的滿身榮耀、驕傲,一一疊好。
蕭璉妤看著他緩慢利落的動(dòng)作,淚水順著眼角簌簌滑落。
蘇淮安著一身素衣,轉(zhuǎn)身,朝大理寺卿鄭百垨,直直跪了下去,“學(xué)生注定有愧師恩,有辱先生門楣,今朝過后,鄭家門生,再無景明。”
蘇淮安三次以額點(diǎn)地,叩謝師恩。
再起身,他拱手作輯道:“愿大人身體安康,桃李滿天下。”
鄭百垨痛心疾首地看著他,哽咽搖頭。
這是他最得意的門生,八金榜題名,九邁入明堂,二官居四品,他的一生,不該是這樣的。
腳步聲橐橐而至,大理寺內(nèi)闖入數(shù)名官兵。
蘇淮安回頭看著公主,低聲道:“待殿下把眼睛閉上,不許看。”
薛襄陽手持圣旨,闖入大理寺廨房,到蘇淮安面前,“罪臣蘇淮安接旨。”
蘇淮安跪,蕭璉妤瞬間閉上眼睛。
四周闃寂,一片漆黑。
薛襄陽親自宣讀圣旨,一字一句道:“蘇家通敵叛國證據(jù)確鑿,以上,你可認(rèn)罪?”
蘇淮安沉吟半晌,只道:“以上,罪臣無可辯駁,但當(dāng)今皇后,概不知情。”
薛襄陽早知他如此說,抬手,厲聲道:“上枷,拷鎖,帶。”
鄭百垨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氣道:“薛大人。”
薛襄陽回首,冷聲道:“時(shí)間我已經(jīng)給鄭大人留足了,您別為難我,留步吧。”
鎖鏈晃動(dòng)聲,聲聲震耳,公主的渾身都在顫,仿佛那冰涼的生鐵是壓在自身上。
她強(qiáng)忍著沒睜開眼。
他不許,她便聽他的。
延熙元年的那個(gè)盛夏,京城亂成一片,即便蘇家長子下了獄,民憤依舊難平,家國危在旦夕,新帝只能御駕親征。
其間,蕭璉妤闖過無數(shù)次刑,她是執(zhí)拗地想知道,她活著的每一天,他是否還活著。
薛襄陽起初還勸她,天家公主還是少跟這等罪臣扯上關(guān)系,后來見她不聽勸,便直接派人在門口盯著,見著長公主府的馬車,便直接攔在外面。
日子一天一天過,渾渾噩噩,不知年月。
一日清晨,蕭璉妤睜開眼,忽然感覺一陣惡心,直覺使然,她看了一眼日子,七月九。
她沒喚太醫(yī),而是偷偷喚了一位民間的大夫。
大夫笑著說,恭喜夫人,雖然夫人月份尚淺,但的確是滑脈。
青玉嚇壞了,跪在扶瀾堂不起,不停地說,“沒能規(guī)勸殿下,奴婢有罪。”
蕭璉妤只是出。
青玉看出了她眼的不舍,心里劃過一股不安的念頭,她低聲道:“奴婢......奴婢去熬藥可好?”
蕭璉妤淡淡道:“青玉,再等等吧......”
月落楹窗,梧桐簌簌,蕭璉妤在扶瀾堂坐了整整一夜,她看著手的上上簽,“花好、月圓、人壽。”,輕輕提了提唇角。
花好月圓,從一開始,便是她強(qiáng)求來的。
她摸著自的腹,喃喃自語:蘇景明,阿妤再任性最后一次。
翌日一早,她便進(jìn)了宮。
她和蘇淮安的事,鬧得京城人人皆知,孫太妃見她面容憔悴,不由嘆口氣道:“你這是幾天沒睡了?”
蕭璉妤看著太妃眼角的紋路,聲道:“是女不孝,讓阿娘擔(dān)心了。”
孫太妃將她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脊道:“說吧。”
蕭璉妤紅著眼睛,雖沒哭,但嗓音是一直隱隱發(fā)顫,“他快行刑了,我受不住了,阿娘,我能不能去驪山住一段日子?”
孫太妃低頭看著她,蹙眉道:“驪山?你要去多久?”
蕭璉妤咳嗽了幾聲道:“過......過了年回來。”
眾所周知,蘇淮安不日要行凌遲之刑,她不想留在京,在情理之。
孫太妃長吁口氣,問了一遍,“過了今年回來?”
蕭璉妤點(diǎn)頭,道:“阿娘......皇兄眼下不在宮里,太后那邊能同意嗎?”
“母妃去替你說。”孫太妃看著她的眼睛道:“阿妤,你可還有別的事瞞著我?”
蕭璉妤搖頭,斬釘截鐵說沒有。
從壽安宮出來,蕭璉妤腳步一頓,心里掛念皇嫂,便轉(zhuǎn)身去了坤寧宮。
坤寧宮再不復(fù)往日的熱鬧,她到門口,讓太監(jiān)通傳了一聲。
半晌后,蘇菱來到坤寧宮門前,面上依舊帶著淺笑,“長寧,你怎么到這來了?”
誰都知道,如今的坤寧宮,雖不是冷宮,與冷宮無異。
蕭璉妤看著瘦弱的皇后,她握了握拳,情緒忽然崩了,嫂嫂眼下已是身懷六甲,居然連一件素衣都撐不起?
“嫂嫂,你為什么這么瘦了?”蕭璉妤用手捂住嘴,任憑淚珠子往地上墜,“皇兄怎么那么狠心......嫂嫂肚子里還有孩子呢.......”
隔著一道門檻,蘇菱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淚,“坤寧宮一切安好,不關(guān)你皇兄的事。”
蕭璉妤感受著她指腹的冰涼,直接跨進(jìn)坤寧宮抱住了蘇菱。
“嫂嫂。”
蘇菱拍了拍她的背脊,“長寧......別哭了,別再去刑鬧了,嗯?”
蕭璉妤在她的肩上點(diǎn)頭。
蘇菱在她耳畔道:“快吧,宮人多嘴雜,別讓人瞧見了。”
蕭璉妤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抽泣道:“那嫂嫂千萬保重......”
蘇菱笑著點(diǎn)頭,徐尚儀過來扶著她道:“娘娘,該用膳了。”
蘇菱“嗯”了一聲。
蘇菱了幾步,腳步一頓,突然回頭笑道:“長寧,你日后記得多進(jìn)宮,同你皇兄說說話。”
她的笑容一如從前,溫柔堅(jiān)定,足以藏匿所有不為人知的苦楚。
此時(shí)的公主,萬萬沒想到,這便是她與蘇菱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