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天氣本來就濕冷, 再加上一連下了幾日的雨雖停了, 但偌大的宮院內(nèi)仍是特別的陰冷。
雨露黏在花草樹葉上悠悠欲滴,冷風(fēng)撫過,花草皆是一陣抖擻, 水珠隨之揚開,灑在空氣中隨處是一片濕漉漉的感覺。
在宮院門處, 穿著一身褐色衣衫的趙義云,正由福田領(lǐng)著進(jìn)院來。趙義云眉目之間帶著淡淡地愁意, 腳步輕緩, 略有些躑躕之意。
“大王這邊請!”
福田微微彎著腰,在前面領(lǐng)著路,趙義云的腳步卻是愈走愈緩, 他忽地頓住了腳步, 問:“這回能見到二公主嗎?”聞聲,福田停住腳, 轉(zhuǎn)過身, 恭敬地回道:“老奴實在不知,自從二公主住進(jìn)這宮院之后,奴才們再沒見過二公主踏出宮院門。”福田的此番話,讓趙義云有些猶豫不決,他不知道該不該再去打擾她的清靜, 但是他真的不想看到她就此孤獨一生。
如今天下局勢緊迫,趙蜀風(fēng)為打江山忙碌不覺,因為不想讓他為她而分心, 所以規(guī)勸她的事也就落在了他的頭上。雖然他很明白趙蜀風(fēng)的野心,但是想起他曾經(jīng)舍命救己,即便他對自己再怎么不仁不義,他也會想辦法去挽救兄弟之情。
趙義云深吸了口氣,抬起眼眸往冷清院內(nèi)掃了眼,看到那滿地的殘葉枯枝,他不僅心中感嘆,像她如此尊貴之人為何這般作賤自己,已經(jīng)過了三年,她也該放下一些仇恨了吧。
茫然間,趙義云轉(zhuǎn)眸睇向了福田,臉部表情似有緊張地問道:“你最近有見過二公主嗎?她可好?”
“不瞞大王說,老奴也三年沒見到二公主的面了,如今二公主是肥是瘦,老奴也不知曉。”福田苦著臉,滿目哀傷,似乎也為她感到心痛。
聽聞福田的訴說,趙義云垂下了眼眸,哀嘆道:“唉,她為何如此倔強,又這般頑固?”
陣陣?yán)滹L(fēng)吹過,兩縷發(fā)隨風(fēng)追逐,拂過他的臉額,那張愁云密布的的臉卻在一瞬間舒展開來。經(jīng)過一番斟酌,他堅定自己的意愿,不管如何,這次就算用硬闖的,他也要見她一面。趙義云拍了拍身上的外衫,又整了整袖口,便抬腿前行,剛走了兩步,突然他又止住了腳步,問福田道:“有件事一直想問你。”福田一怔,緩緩低了頭等待問話,卻聽趙義云嚴(yán)肅地問道:“諸楚安是怎么死的?不可能真的如外界所傳是被人暗殺吧?”
福田驟然一陣錯愕,本就低著的頭越垂越低,他在心里琢磨了一番,為了不讓趙義云看出他心中有鬼,他忙說道:“老奴雖服侍了兩代帝王,可老奴一向堅守本分,從不去過問不該過問的事,所以老奴對此事的始末毫不知情。”趙義云并沒有強人所難,他帶著滿腹疑問邁出了步子。
過了景象頹廢的前院,走完一條長長走廊,眼前的景象卻與前院的荒廢截然不同,這里沒有斷枝枯葉,沒有滿院狼籍,建筑雖在風(fēng)雨的幾載洗刷下看似老舊,卻仍保持著原有的風(fēng)貌。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廉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一陣清朗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趙義云不僅停了腳步,抬起明亮的眼眸尋視而去,突見一片像艷陽般顏色的楓樹林,似乎是將天邊夕陽映照下的云彩都偷偷地躲進(jìn)了這院子里。地面一層層落葉鋪翠疊金,四面寂靜無人,只有落葉自在飄灑。
再走近些,趙義云才發(fā)現(xiàn)一抹白色倩影在楓樹林深處舞動著妙曼的身姿,她舞步輕盈,一遍接著一遍的旋轉(zhuǎn)著身體,飄逸衣衫宛如云綢旋繞著她嬌巧的身型,那一片火紅中,突顯她那美妙的舞姿。
眼前的一切都好熟悉,雖一幕是在默林中,一幕是在楓樹林中,但是卻都是同一個身影,同一張帶著淡淡笑意卻又滿面汗水的臉,彷佛又回到了八年前,與他記憶中的一幕相對應(yīng),只是如今的她多了幾分成熟美,也更顯女人的韻味。
不經(jīng)意間趙義云嘴角微微上揚,好看的眼睛也笑瞇起。他兩次欣賞她的舞姿,卻有著不同的心境與感觸,然而有一股沖動促使著他快速走向她,他的雙眸毫無顧慮地被她深深吸引住,甚至還帶著一份癡迷。
不知為何,趙義云看到這樣的她,竟感到分外喜悅,他唯恐驚到她,便靜靜的依在不遠(yuǎn)處的楓樹下,等待她舞步停歇。
站在另一處的紫嫣早已發(fā)現(xiàn)了趙義云的存在,她緩步走了過來,行禮道:“紫嫣叩見大王!”
一陣輕聲卻在無意間擾亂了韓謹(jǐn)?shù)奈璨剑朴畜@愕地停了舞步,扭轉(zhuǎn)頭尋忘了過來,見到趙義云的一瞬間,她先假裝一怔,隨后背過身很無禮地踏開腳步想要逃離。
“楚姬!”趙義云及時叫住了她,可她卻頭也不回地加快了步伐。
見狀,趙義云亦是飛速緊追了過去,擋在了她的面前,讓韓謹(jǐn)在來不及停步的瞬間撞進(jìn)了他的懷中。韓謹(jǐn)驚覺,匆忙想要后退,不料雙肩卻被趙義云快速伸來的手穩(wěn)穩(wěn)禁錮,她一陣錯愕,猛然抬眸驚望,水汪汪雙眼卻與他對視相望。
“為什么要躲著孤?”趙義云的聲音淡淡如水,卻聽得出一絲欣慰。韓謹(jǐn)避開了他的目光,輕輕拍開他的手,稍稍向他福了福身,似有不悅地說:“為何要來打擾我,我已一無所有,難道你連平靜的生活都不愿給我?”此番話,讓趙義云不情愿地放下了雙手。
趙義云走離了她幾步,嘆氣道:“孤本不想來打擾你,只是怕你會帶著痛苦頹廢一生,所以才三番兩次的來此,今日見你已開懷,又能如此悠閑自在,孤也就放心了。”韓謹(jǐn)不由地低了頭,卻什么也沒說,也沒在逃開。見她如此,趙義云臉上浮現(xiàn)了一抹溫文的笑意,凝望著她柔和而純凈的臉,喃喃道:“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你都已如此心境,難道我就不得成為你的友人?”韓謹(jǐn)抬眸一睇,忽而手背擋著嘴,優(yōu)雅的一笑,卻沒有多言。
紫嫣遞了擦汗的干布過來,韓謹(jǐn)稍稍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理了理垂掛在臉上的發(fā)絲,便站在原地頓了頓,最后轉(zhuǎn)眸凝望向趙義云,見他微笑著瞅著她,她莞爾一笑,便怡然自若的領(lǐng)著他去了書房。
進(jìn)了書房,趙義云隨意的找了張椅子坐,而韓謹(jǐn)卻遠(yuǎn)遠(yuǎn)的坐在了另一處,許久也不發(fā)一語。趙義云心中很是苦惱,久久沉默之后,他抿了抿薄唇,往書房內(nèi)尋了眼,見墻上掛著小提琴,一旁擺著古箏,在另一處還有一些其它的樂器,他扶著椅背站起身來,走去撥動了幾根古箏的弦,流水般的音色隨之回蕩。
“這幾年來,你都用這些來消磨時間?真是好雅興,倒是叫人羨慕啊!”趙義云說著拭目看向她,只見她淡淡一笑,并沒有多說什么。此話題沒能談開,趙義云有些郁悶,他注意了眼墻上掛著的那架小提琴,便又走回去坐了下來,這次他選了一個離她較近的位置,坐穩(wěn),他瞅著她輕聲問了句:“你真去過西域?”
“你說呢?”韓謹(jǐn)輕聲回應(yīng),并沒打開話匣,趙義云也沒咄咄逼人,他坐正身體,說道:“你別總是窩在宮里,還是常出宮走走,游覽一下山水美景,這樣更能放松身心。對了,這么多年沒見楚若,會不會惦記?”
“同根,不同命!有你這般好夫君,我自是放心得很,所以也就不惦記了。”韓謹(jǐn)很坦白,她不想欺騙他,因為她確實從沒想過她,若不是趙義云提起,她似乎早把她忘了。這回趙義云提起了諸楚若,倒是讓韓謹(jǐn)回想起了四年多前敏貴妃臨死的那個晚上所說的話,讓她不可思議的是,林秀蓉與諸楚若不僅是林天祺的親生女,而且敏貴妃居然還是諸楚姬的親姨娘,與她的母妃是雙生姊妹。難怪林秀蓉除了身材、神韻以外,與她長的如此相像,這些倒是不難解釋了。如今當(dāng)實人也都西去,有些事不提也罷,但是她曾答應(yīng)敏貴妃要讓諸楚若知道自己的身世,若真把實情告訴諸楚若,這對她也實在太慘忍了些,也許將這秘密隨著死去的人一起埋葬,這對其它西去的人才是尊重。
兩人各懷心事,各有所思的低著頭,此刻紫嫣進(jìn)了書房,她給趙義云上了茶,便靜靜的退出了房門。
趙義云手臂放在茶案上感到溫溫?zé)釤幔@才垂眸輕瞄了眼,見茶案上放著一只異狀的瓷杯,他忽地瞠大了雙目,人也一下子精神了許多,他伸手抓著杯把端起了杯子,仔細(xì)的觀察了一番,突地他向韓謹(jǐn)投去好奇的目光,說道:“這杯子怎么像只圓滾滾的豬?”他手中的杯子確實是招財豬的造型,外觀極為可愛。
“我吩咐陶瓷的工匠所制,這叫招婿豬,有個傳說,男子一旦用了招婿豬的杯子,便會成為這杯子主人的夫君。”韓謹(jǐn)似有玩笑地說著,趙義云一怔,雙眸閃出一波波柔光,他滿眶含笑,錯愕地緊緊盯著她,卻見她神情自若地又說:“不過這只是個傳說,不必當(dāng)真。因為喜歡,所以如今我這里都用這種杯子,如果你不想用這杯子,那我一時半刻倒也不知去那里給你找杯子泡茶。”
“傳說確實不能當(dāng)真,不過,若真是傳說這般,孤倒也榮幸之至。”趙義云隨心地說了幾句,便捧著那只怪異得茶杯喝了口茶,一股濃郁的水果香味頓時在他口中散開,亦是讓他感到新鮮,他放下杯子又問:“這是什么茶?又是你研制的?”
“好喝嗎?”韓謹(jǐn)輕聲一問,也端起了茶杯輕酌了口。
“恩!酸酸甜甜的,很特別!”趙義云回味了一番,又端起茶杯喝了幾口,
“這是水果茶,多種水果曬干后,與一些花瓣一起沖泡而成。可這些都不是我研制的,我只用了一張嘴,紫嫣就按照我的意思做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模m與我想象中的味道有些差別,不過還是挺香的。”
從一只杯子,一杯水果茶,兩人說起了茶經(jīng),聊起了茶藝,就這樣,兩人無拘無束的談開了。對于一些奇特的藝術(shù),趙義云亦是感興趣的打緊,之后他們從茶藝聊到了民間文化。趙義云博才多學(xué),對民間藝術(shù)、雅情雅藝自是樣樣精通,他侃侃而談,每說一樣,韓謹(jǐn)也是對答如流。
韓謹(jǐn)對北趙的民風(fēng)習(xí)俗了解的程度,讓趙義云極為吃驚,他認(rèn)真地聽著她詳細(xì)而沒有半點出入的描述,實在不敢相信她對北趙如此了解。北趙民間習(xí)俗極為復(fù)雜,每個地區(qū)都有不同的文化與風(fēng)格,所以即便是北趙人也無人對北趙的民族文化等了解的透徹,肯專心去研究的,更是寥寥無幾,而他生為一國之君自是從小專研,可她又是如何了解的如此透徹的呢?對她,敬佩臣服二字已無法形容。
自那日之后,趙義云每天都往景德宮跑,往年他都會在南趙處理很多大小事務(wù),這回他完全拋開了正事,一味的沉浸在閑情雅意中。
每次韓謹(jǐn)與他見面,都會給他意外與驚喜,一次次的被她吸引,一次次的為她陶醉,甚至有時竟與她通宵達(dá)旦的論經(jīng)頌詞,至于要幫趙蜀風(fēng)規(guī)勸她回心轉(zhuǎn)意的事,他也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這日天氣極好,趙義云又帶著宮外派人準(zhǔn)備的一些希罕物,興致高昂的去找韓謹(jǐn)。
經(jīng)過御花園邀月湖邊,一轉(zhuǎn)優(yōu)美悅耳的音聲從一處悠悠揚揚的傳來,趙義云一怔,頓住腳步。
一汪碧水柔波微微浮動的湖面,陽光下蕩漾出澤澤波光,拽人眼目。然而湖邊那抹閉目陶醉在琴色音律中的身影,卻更讓趙義云喜出望外。
“你終于肯出宮院門了!”
一煙帶著欣喜的聲音打斷了美妙的琴聲,韓謹(jǐn)輕輕放下小提琴,嘴角微微翹起,淡淡轉(zhuǎn)頭凝望,見趙義云已走到了身旁,她便輕聲說道:“恩!功歸與你,多虧了你這幾日的勸導(dǎo),我才明白不一定守在宮院內(nèi)不出宮院門才是安定與平靜,既然你都真心實意的給了我自由,那我還有什么可堅持的。”
“你能這么想,真是太好了!”趙義云一陣興奮,手忙腳亂地拿出一個紙包,他瞅了眼暗黃色的紙包,嘴角牽動了一下,說道:“這是你昨日提到的北方玉米面做的包子,今兒一早孤讓人去城內(nèi)尋此物,結(jié)果尋獲了,雖不如北趙地道,不過趁熱你就先嘗嘗味道吧!改日你去了北趙,再吃地道的。”他邊說邊把紙撕開,吹了吹稍燙的包子,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了韓謹(jǐn)伸來的手中。
“謝謝!”韓謹(jǐn)?shù)懒寺曋x,便把包子放近嘴邊輕輕咬了一口,她細(xì)細(xì)地嚼著,點頭道:“恩!好香!”趙義云站在一旁看著她吃的香,亦是笑彎了眉眼,忽而他又試探地問道:“再過兩日,孤便要回北趙,你對北趙的文化如此感興趣,何不這次與我同回北趙,親臨北趙的民間,體會一下民間的風(fēng)俗文化?”
“其實,我也很想再去北趙看看,雖然曾去過北趙,但是,那時候的我……”一抹傷感撫上了韓謹(jǐn)?shù)哪橆~,她淡淡地垂下了眼眸,沒有再往下說。見她又為往日而傷感,趙義云不僅皺起了眉頭,一顆心也在那瞬間揪緊,他思索了片刻,便謹(jǐn)慎地問了句:“你還是很介意過去的事?”
“如果我說,我早已不介意,你說會有人相信嗎?”韓謹(jǐn)用很平靜的語氣反問了他,卻頓時讓他一陣語塞。此時,她又道:“所以你不要再勸我回到趙蜀風(fēng)身邊,既便我已不再恨他,也不再對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耿耿于懷,而如今諸國雖已屬趙國,可我的行為卻仍涉及到前諸國人民的尊嚴(yán),也會有損我死去父王的臉面,所以我是絕對不可能去他身邊的。”她語氣雖淡然,可字字句句聽來都是嚴(yán)重之語。
湖面上波光閃耀,清澈的湖水映著兩人的身影,一陣稍強的風(fēng)吹過,蕩起一波波水紋,幽擾著兩抹身影的平靜。
趙義云沉靜在了思考中,那張文雅的臉也顯得凝重,他深知她的話意,也明白其中亦由,做為一名統(tǒng)治者,不管在何種境況下都有著沉重的壓力與負(fù)擔(dān),他何嘗不是如此,而他邀請她同行去北趙也未想的周全,若他無故帶著她回北趙,不知又會惹來多少非議。還有讓她回趙蜀風(fēng)身邊的事,他們一直在逼她,甚至趙蜀風(fēng)用前諸國人民的性命要脅她,雖然這件事并未得逞,可那封信卻是千真萬確,然而他們又何曾為她想過?
“ 唉……”趙義云嘆了口氣,萬般愧疚的睇望向韓謹(jǐn),片刻,似有理解得說道:“若真是如此,孤也不會再勸你,可去北趙一事,你是否認(rèn)同?”他還是希望她與他同行,也許他更想把她安置在身邊,不管出自何意,他只想好好的照顧她,不再讓她受任何的傷害。
韓謹(jǐn)并沒有回答他的話,她只是牽動了一下嘴角,轉(zhuǎn)過臉面向波光淋漓的湖面,架起小提琴,又拉起了優(yōu)美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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