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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生死線

    地下試驗室一間加密病房里。
    醫療儀器在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墻壁、床單甚至地板都一色雪白。龍紀威緩緩睜開眼睛, 眼珠泛出血紅,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有些可怕。
    腐爛侵蝕到左肩和胸膛,肩膀處皮膚剝落, 甚至可以看見肌肉下搏動的血管。
    研究員將針筒從龍紀威右腕上拔出來,對山地仁做了個“完成”的手勢, 走出病房關上了門。
    “你醒了。”山地仁俯下身,在龍紀威唇角輕輕一吻。
    “……”龍紀威渙散的眼神慢慢對準焦距, 半晌眼珠才動了一下, 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楚:“……他來了……”
    “那怪物來了,不過我們就要走了。”
    山地仁指指手表,態度親昵仿佛面對最心愛的情人, 聲音溫柔得讓人心寒:“再過兩個小時我們就將乘坐游輪前往公海, 那里海天一色,荒無人煙, 就算那怪物利用本體騰云駕霧, 也絕對找不到我們。”
    龍紀威微微閉了閉眼,道:“他會的。”
    “它不會。研究所已經從軍部運來反緩沖的大型高能射線儀,等到我們一走就下手。到時候任憑它是什么龍也好怪物也好,也只有被燒成灰的命。”
    “……做夢。”龍紀威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微許冷笑:“我能感覺到它……憤怒和焦急讓它的波動更加明顯,超出你們所有人的想象……你們的人只能白白送命。”
    山地仁煩躁道:“它只是個動物!人類才是自然界里最強的生物!”
    龍紀威不說話了, 悲憫的看著他。
    雖然他只能虛弱無力的躺著,連動一動手指都要耗費全身力量,但是當山地仁被他這么盯著的時候, 竟有種自己已經處于下風,被人居高臨下同情憐憫的感覺。
    “你……”山地仁一時語塞,怒道:“你別想著尋死!研究所已經做出這種病毒的感染疫苗,我不會讓你就這么離開的!”
    “我不會離開。”龍紀威輕聲道,“我從不離開玄鱗,哪怕我死了,我的靈魂也永遠留在他身邊。”
    嫉妒的毒汁一點一滴腐蝕心臟,那一刻山地仁覺得躺在病床上被病毒吞噬全身的不是龍紀威,而是他自己。
    “你知道我和玄鱗在一起多久了么?”
    “……”
    “六十三年,幾乎覆蓋了普通人從生到死一輩子的漫長時間,我們時刻都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離。身邊的所有人都在慢慢老去,繼而漸漸死去,只有我一人從時光的河流中逃脫上岸,就像個迷途者,順著和別人相反的方向慢慢走下去。”
    “只有玄鱗和我在一起。”龍紀威輕聲道,“一起走在看不見盡頭的道路上。”
    山地仁呆了半晌,冷哼道:“如果軍方研究出緩沖體射線保持細胞活力、使人體停止衰老的秘密,就會有更多人變得和你一樣,到那時那條怪物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甚至連我也可以……”
    龍紀威道:“你不可以。”
    山地仁嫉妒并且難堪,面子上幾乎掛不住:“為什么我不行?我對你的感情,難道你感覺不到嗎?”
    龍紀威沉默半晌,說:“你不喜歡我,你只是在崇拜強者。”
    山地仁呆住了。
    “不僅是你,這是你們民族的共性……一種屈服于強者的奴性。你留意我的行蹤,派人上京甚至北上刺探我的消息,是因為當年我把你從老龍的利爪下救出來,你覺得我擁有凌駕于你們整個家族甚至研究部門以上的力量,所以你對我產生興趣,繼而發展成崇拜,只是你把它理解為愛慕。”
    “你是山地家族嫡長子,從小被眾星拱月的長大,在這項絕密軍事工程里占據重要地位,所有人都看著你的臉色,讓你覺得自己擁有強勢的地位和力量。這種優勢感讓你做出了帶著零級體來九處炫耀的蠢事。當你被暴走的老龍擠在走廊上,口鼻流血奄奄一息的時候,你意識到老龍身為‘樣本’的力量是超出人類想象的,你覺得憤怒、痛恨、難以置信、產生了巨大的失落,你以為自己要死了。”
    “我……”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救了你。”龍紀威無視了山地仁的打斷,繼續道:“你覺得我是能控制老龍的人,潛意識里覺得我的力量可以填平你在老龍面前產生的失落,你把我當做救命稻草和效仿的對象,覺得只有我站在你這一邊,你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山地仁激烈的反駁:“我不是這么想的!”
    “所以你看到我和老龍的關系,覺得嫉妒甚至痛恨,因為我沒有站在你這一邊。當年我不該救你,讓你產生我對你很好的錯覺——現在你懂了嗎?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對你強調,當年如果不是你,換作是個普通的日本人,我也不會眼睜睜的袖手旁觀。”
    山地仁緊緊盯著龍紀威,半晌才從牙縫里逼出幾個字:“——難道你一直都沒有半點喜歡我?!”
    他的表情看上去太讓人膽顫心驚,龍紀威張了張口,最終嘆了口氣,道:“不,我已經……老了。”
    那種滄桑之后的疲憊,不是山地仁這種被人捧著長大的天之驕子所能理解的。
    山地仁連陰沉都懶得掩飾了,直接起身大步走出房間,重重摔上了門。
    研究主任正等在走廊上,一見面就迎上來:“山地先生,有一個不好的消息。”
    “怎么?”
    “九處特別行動組派來的營救小隊已經上岸,好像有情報說他們已經摸到我們的位置了。”
    “那幫廢材,”山地仁冷笑一聲,“之前來過幾批,不都被解決了嗎?”
    “這次的不同,據說出動的全是精英,其中還有一個重量級人物……”
    “準備通知碼頭登船,”山地仁不耐煩的打斷道,“只要我們出海就安全了,人總不能明目張膽的追到海上去吧?”
    研究主任點點頭,領命下去吩咐人準備登船。山地家族和軍部右翼關系密切,整個工程的資金有大半都是姓山地的在掏,所以他雖然是個主任,但是在山地仁面前,還真沒有什么發言權。
    “馬上就要去碼頭了,你帶幾個人去病房坐下準備,氧氣瓶什么的都帶上,”研究主任回到辦公室,一邊打電話給警衛讓他們去開車,一邊扭頭吩咐自己新來的女助手:“記得還有當量測試儀,雖然主控源沒有攻擊性,但是……誰知道呢。”
    助手柔聲道:“是。”
    這個女助手是不久前才調來的,本來研究主任不會對新人如此信任,但是她極有眼色,做事妥帖,最會揣摩上司的心意,有時他心里的想法還沒說出來,她就已經心領神會的照做了,所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獲得了主任的器重。
    難能可貴的是,這助手雖然是個楚楚動人、安靜柔順的美人,但是偶爾發表意見,說話都相當漂亮。
    研究主任最喜歡這一型的,這段時間以來朝夕相處,便對她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想法,因此也就加倍信任了。
    山地仁離開后龍紀威沒有昏睡過去,只睜著眼靜靜躺在床上。女助手帶著兩個研究人員走進病房,微笑著用日文打招呼:“您終于醒了,大家都很擔心呢。上船前想吃點東西嗎?”
    龍紀威垂下眼睛,權當拒絕。
    助手不以為意,對兩個研究人員道:“主任說馬上就開船,請你們兩個把病房的東西收拾一下。待會上車的時候,你們陪護龍九處長坐在第一輛車上,可以嗎?”
    研究員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疑惑道:“只有我們兩個?來的時候陪護人員連槍都配了……”
    助手笑道:“山地先生在呢,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說只有七公里路,十分鐘就到了。”
    研究員終于點頭答應,開始收拾病房的各種檢測儀器。
    龍紀威極不易為人察覺的瞇了下眼睛,真的只有兩個人?
    要么是山地仁信心膨脹確保安全,要么就是哪里出差錯了。
    他抬眼瞥了女助手一眼,她身材修長,穿著粉色碎花短裙,外套白大褂,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長發松松挽了一個髻,幾縷柔亮的碎發從耳后垂到白皙修長的脖頸上,看上去安靜嫻雅并人畜無害。
    大概察覺到打量的目光,她對龍紀威微微笑了一下。
    龍紀威默不作聲,重新垂下眼睫。
    護送的路上確實只有兩個人,前排還坐著一個研究所專備的司機。本來山地仁也在的,車快開時主任突然有重要的問題想確認,其他人拿不了主意,山地仁不得不換了車,親自去跟主任交涉。
    沒過一會女助手來坐到他們的車上,說是主任派遣過來觀測龍紀威身體情況的。
    這時已經來不及求證情況,因為已經到了開車的時間。由四輛吉普組成的車隊緩緩啟動,很快開上通向碼頭的高速公路。
    深夜通向港口的公路上根本沒有車,后邊三輛吉普里坐滿了研究所的警衛,無數雙眼睛警惕的觀察前后路面情況,簡直連一只蒼蠅都不放過。
    到快下高速的時候,突然最后一輛車里的人叫起來:“不好!有人跟蹤!”
    山地仁坐在第三輛車里,聽見車載通訊器里的聲音,眼皮頓時一跳,奪過望遠鏡往后一看。只見高速公路出口的地方遠遠跟來三輛路虎越野車,清一色沒掛車牌!
    “情況有變,來者不善!”山地仁猛的摔了望遠鏡,抓起麥克風吼道:“后面的人攔住追兵,萬一靠近就開槍狙擊!”
    第一輛車里陪護龍紀威的幾個人自然也聽到了,都同時臉色一變。女助手猛地站起身,彎腰走到前車座邊接起麥克風:“山地先生!我們怎么辦,加速嗎?”
    “加速!往碼頭開,別停下!”
    女助手放下麥克風,順手關了車載通訊器,突然回頭掏出早就裝上消音器的槍,對準兩個研究員就是啪啪兩下!
    那兩人根本沒想到她會出手,連回頭都來不及,同時撲通一聲倒在了后車廂里!
    司機臉色狂變,還沒回頭就被一槍抵在了后腦勺上,“別動,繼續開車,不準說話。”
    鮮血蔓延到擔架下,龍紀威盯著女助手,用中文問:“你是……”
    女助手微微一笑,默不作聲。
    車窗外的夜色深沉,遙遠的荒野外閃爍著昏黃燈光,仿佛夜晚海面上反射的微渺星辰。不遠處傳來槍響,很快變得頻繁,緊接著又變得稀疏,等快到碼頭的時候再次激烈起來。
    女助手打開通訊器,問:“情況有變,還登船嗎?”
    山地仁大概在指揮狙擊,過了一會兒才厲聲道:“立刻聯系船上人員,一到碼頭就棄車登船!”
    那司機本來想呼救,還沒開口就覺得后腦上的槍口一頂,嚇得他不敢吭聲。
    短短幾分鐘車開得相當快,到了碼頭車一停,司機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啪的一聲輕響,女助手面無表情的扣下了扳機。
    鮮血濺了她滿手,她毫不在意的往白大褂上一擦,把車后門一開,彎腰扶起龍紀威搭在自己肩上。
    出乎意料的是這女人力氣竟然很大,拖著龍紀威往船上跑竟然毫不吃力。夜風從他們耳邊呼呼刮過,只見碼頭上一艘不大的游輪已經放下登船口,兩個穿著研究所工作制服的男人一左一右站在通道盡頭。
    從棄車到登船口,短短幾十米距離,龍紀威的心卻從來沒有跳得這么快過。
    他已經認出來了,那兩個人是換上日方研究所制服的國安局工作人員!
    同時他也能感覺到,玄鱗的緩沖波動正從他們后方的三輛路虎車上傳來!
    研究所的車紛紛停下,狙擊人員一邊壓制對方火力一邊掩護山地仁他們下車。山地仁不是傻瓜,他精明得要命,一看碼頭上沒有事先安排好的手下就立刻知道事情有異,再一看女助手正拖著龍紀威往登船口狂奔,立刻條件反射吼道:“——給我站住!不準上船!”
    誰知女助手不僅沒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了,幾乎是把龍紀威硬拖著往前。
    山地仁毫不遲疑的抬手一槍!他槍法奇準,龍紀威只覺得子彈緊貼著身體呼嘯而過,瞬間血花從女助手腰間飛濺出來!
    女助手瞬間踉蹌一下,還想跑卻一頭栽倒在地。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山地仁還想補第二槍,那兩個國安局特工卻一邊掏槍一邊從船上跑下來。與此同時他們身后的兩輛路虎發出刺耳的剎車聲,黑澤家族的狙擊手探頭猛的傾瀉火力,玄鱗、葉真和黑澤三人則開著車繞出火力圈,直直向登船口撞去。
    那短短的幾分鐘里,每一秒鐘都像是踩在生死線上!
    “媽——!”車還沒停穩,葉真帶著哭腔的叫聲就這么凄厲的響了起來。
    那兩個冒充日本人的中方特工動作稍快一步,說話聲音都帶著顫抖:“龍九處長!大校!——大校中彈了!!快通知急救!!”
    玄鱗一個箭步沖上來抱起龍紀威,只見他左手臂的皮膚已經完全被腐蝕了,感染已經擴大到小半個左側身體,逐漸往心臟和腰側蔓延。
    他從來沒見過龍紀威這么狼狽的樣子,蒼白虛弱無法站立,仿佛只在喉嚨里吊著一口氣,只是在等他來。
    龍紀威對玄鱗微微一笑,閉了閉眼睛,又轉向葉真,低聲道:“葉十三小同學……誰是你媽?”
    葉真淚水不要錢一樣嘩的涌出來,玄鱗雙手顫抖著,低頭在龍紀威眉心吻了吻,說:“我來晚了。”
    龍紀威只看著他微笑,并不說話。
    玄鱗仿佛難以抑制自己的哽咽,他把頭抵在龍紀威額頭上,就這么面對面抵了幾秒,突然張開嘴巴。
    一團比指甲蓋還小的微光從他嘴里飛出來,葉真和黑澤都看呆了!
    仔細看只見那團微光是一只會發光的小蟲,在半空繞了兩圈,落在龍紀威潰爛左臂的手肘位置。玄鱗把它往下按了按,它大概很不愿意進去,過了一會才往皮膚組織下一鉆,突然不見了。
    葉真傻了:“這……這是什么?”
    黑澤說:“蠱蟲吧……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個。”
    玄鱗把龍紀威打橫一抱,沉聲道:“我們現在就上船,走!”
    葉真顯然在這方面反應不過來:“為什么?那不是日本人的船嗎?”
    “已經被九處的特工接管了,剛才那女人也是他們的人。”黑澤比葉真看得清楚,怕他被流彈擊中,剛跑到登船口就一把將他推了進去,繼而按倒在龍紀威身邊:“呆在這里別動!別探頭出來!我跟玄鱗先生下去解決山地家族的人!”
    玄鱗冷聲道:“先別開船,我很快就回來。”
    九處的人都很忌憚他,聞言立刻點頭。
    玄鱗和黑澤帶著幾個人沖出登船口,然而葉真又怎能放過山地仁?能管束他的人這邊一走,他那邊立刻就要起身下去。
    然而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見了什么不尋常的東西。
    ——只見之前那個中彈被抱上船的女人,因為時間緊促來不及布置,就被放在擔架上做緊急處理。那幾個特工用刀劃開她上衣,又找來繃帶把她腰側的出血口按住……
    咦?平的?
    “女助手”再也忍不住□□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劇痛而無法掩飾,聲線竟然變得低沉并且沙啞。幾個特工臉色都變了,一邊舉著麻醉針一邊焦急道:“大校!堅持一下!我們這就挖子彈,很快就結束了!”
    ……
    這人竟然是男的——!!
    “……”葉真呆立半晌,嘴角默默的抽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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