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帳幔從中分開,里面倏忽鉆出一個少年,瞧模樣打扮是個書童,年紀不過十五六,眉目甚是清秀,眼珠黑白分明透著機靈。
他雙腳落地,匆匆整理身上有些凌亂的外衫,套上鞋襪,小聲喊道:“三爺,快些起了吧,奶奶還等著您呢。”
過了一會,只聽里面的人用鼻音“嗯”了聲,懶洋洋道:“再困會,天還早呢。”
名為春暉的書童急得不行:“哎呦,我的好三爺,還早呢?過會就該用午膳了,您還躺著!奶奶要是等久了,您是不要緊,我和玉穗姐可就倒霉了,少不了一頓責(zé)罰。您就行行好,可憐可憐小的們吧!”
里面那人聞言,不免又和床褥親熱了一陣,才不太情愿地伸個懶腰,慢吞吞坐起。
春暉一喜,趕緊喚了大丫鬟玉穗進來伺候。玉穗又是服侍穿衣,又是端漱口水遞面巾,一通忙活,總算把主子收拾齊整了。
這占了黎家三少爺軀殼的便是季默了。這一世他名為黎修齊,是書香門第黎家的嫡三子,上頭有兩個兄長、一個姐姐。他作為幺子受盡父母親疼愛,身邊丫鬟小廝伺候著、錦衣玉食供養(yǎng)著,旁人羨慕至極。
若季默從來就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自然能視作理所當(dāng)然,可是這殼子里的是個現(xiàn)代穿過來的成年人,對封建大家族的那套不太感冒。
試想,清早一睜開眼,身邊就圍繞著一大堆人,他一天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咳了幾聲、出了幾次恭,都有人事無巨細地匯報給他這一世的娘親。季默深感自己無時無刻不處于一雙雙眼睛的檢視下,堪比全方位無死角的攝像頭,令人難以忍受。
況且作為一個手腳俱全的大男人,實在不需要別人給他穿衣布菜,比起仆從環(huán)繞,他更懷念自由無拘束的空氣。他嘗試過拒絕下人的伺候,其結(jié)果就是嚇得這群人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季默只能強壓性子又忍耐了一段時日,忍到最后,便是忍無可忍,以他喜清靜為由,硬是趕走了大半的丫頭嬤嬤,內(nèi)屋只留了大丫鬟玉穗使喚,外屋留兩個小丫頭做些打掃的粗活。
他娘親對他向來溺愛,憐惜他體弱多病,怕他順不過氣,不敢過于拂他的意,但免不了對這留下的幾個丫頭耳提面命一番,言道若是她們照顧不周,必當(dāng)狠狠責(zé)罰,又在屋子外圍派了個年長可靠的嬤嬤照應(yīng),吩咐她無事不可打擾三爺,可若三爺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頭痛腦熱,須立即告于她知。季默心知這已是黎奶奶底線,也只得退讓默許。
春暉是季默的書童,這會過來給他送兩本打發(fā)時間的話本,卻被還在懶床的季默拉到床上作弄,連外衫都扯開了。春暉早習(xí)慣主子胡鬧的性子,任由他欺負了一通,若不是玉穗來叫奶奶要見三爺,怕季默是還有的鬧。
季默現(xiàn)下這副身體,雖不至于像天生有心臟病的林宇那么慘,可也屬于弱不禁風(fēng)那一掛的,每一入冬就大病小病不斷,平日沒少吃黎府搜羅來的名貴補藥,可就不見管用,依然病來如山倒,并去如抽絲,他染一個風(fēng)寒,全府上下都得嚴陣以待。
季默七歲那年,來了個古怪的游方和尚,斷言他活不到而立之年,唯一避開此劫的方法,就是要隨他出家,被黎老爺叫家奴亂棍打了出去。季默倒覺得這和尚未必是神棍,他前幾次穿越全是英年早逝,這輩子又攤上了林黛玉的身子骨,十有八、九也是活不長的。
就在季默被人伺候洗漱時,黎奶奶在客堂見了一位客人。
張婆是遠近十里聞名的官媒婆,黎奶奶將人請來,目的不言而喻。張婆雖已入行多年,促成過無數(shù)對姻緣,可大多是平民百姓,很少給黎家這樣的大戶人家牽線,不免心下略有惴惴,所幸還算見過世面,面上是端住了。
張婆小心謹慎陪同黎奶奶說話,一邊回想入府這一路所見,粉墻黛瓦、樓閣亭臺、雕梁畫棟,數(shù)不清是有幾進,要是沒親眼所瞧見,實難想象世上有如此氣派精巧的宅邸。那綢緞鋪的錢老爺不過置辦了座前后四進帶池塘的宅子,便逢人吹噓,可笑他沒見識過真正好的!此時再瞧黎奶奶,既不穿金戴銀,衣衫也不顯得如何華貴,但周身氣派雍容,與普通婦人大為不同,不禁心生敬畏。
只聽黎奶奶慢悠悠啟口道:“我兒修齊年已十七,還未定親,張婆可知哪家未出閣的姑娘與我兒可配?”
張婆一聽立刻精神了,腦袋里瞬間冒出幾位閨中女子的名字。
她斟酌了一番,回話道:“確實有幾位姑娘年紀合適,與黎府也門當(dāng)戶對。例如白府二老爺?shù)牡张攴绞澹访捕饲f,會一手好女紅。再如王員外的千金二八年華,性情溫淑,擅織錦,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又如徐府的二姑娘,蕙質(zhì)蘭心,善詩文琴藝……”
“你說的這徐府,可是柳縣的徐府?”
“正是。”
“據(jù)我所知,徐府是商賈出身。”
張婆忙解釋道:“徐老太爺年輕時確曾做過茶葉生意,但徐老爺是風(fēng)雅之人,以君子之道教導(dǎo)子嗣,前些個日子嫡孫徐大少剛考取了生員,是個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吶!待開了秋闈,沒準便成舉人老爺了,他的嫡親妹妹身份自然也不同一般啦,您說吶?”
黎奶奶微微看她一眼,眼神并不如何嚴厲,卻叫張婆心中一跳。
黎奶奶緩緩道:“我黎家世代書香,祖上出過數(shù)位翰林,我夫于同慶十三年中進士,現(xiàn)任宸縣知縣,我大兒修元于同慶二十八年上桂榜,僥幸奪得解元,次年與順仁府陳家結(jié)秦晉之好,我二兒修成如今亦是生員。”
“與你說這些,并非炫耀我黎家門楣,而是你須知,黎家以書香傳世,今我三兒雖無功名在身,不好求娶名門貴女,但我黎府對親家也非無要求,須家世清白,祖上即使無功名,也須是農(nóng)耕傳家,姑娘首要賢惠恭順,次要容貌得體,有才是好,無才亦可。”
“是,是。”
黎奶奶語氣平鋪直述,緩緩道來,卻自有股威嚴,張婆額間冒出汗珠,諾諾稱是,心里卻暗自嘀咕:人盡皆知黎家三爺是個病秧子,和尚都斷言他活不到而立了,哪有大戶舍得將千金女嫁來守寡的?也不就是徐家那樣出身的或愿意借閨女攀你家高枝嗎?
可這些話是萬萬不敢說的,她揣摩黎奶奶的心思,絞盡腦汁思索片刻,小心道:“依奴看,有一家姑娘最為合適,便是柳縣馬家的嫡長孫女。”
她接到劉奶奶投注來的目光,打起十分精神道:“請奶奶聽奴道來。馬家祖上世代耕農(nóng),田產(chǎn)頗豐,馬老爺是個老秀才,修橋鋪路、樂善好施,那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吶。”她比了個大拇指。
黎奶奶微微點頭,馬老爺是柳縣鄉(xiāng)紳,為人慷慨仗義,她也略有耳聞。
“可惜的是,好人沒好報啊,馬老爺膝下只有嫡長子和庶出的二子,大爺出門趕考,哪料到竟然不幸病死他鄉(xiāng),只留下一孤女。可憐這姑娘年紀小小喪父,娘親聽聞噩耗也一病不起,虧她懂事聰慧,為娘親奉湯煎藥從不假手于人,真真實實是個孝女啊。”
張婆邊說邊留意黎奶奶的神情,心道有門!繼續(xù)道:“她剛及笄,便有人上門提親,只是她放心不下寡居的娘親,恐她出嫁后無人照料,硬是拖了兩年。如今十七了,再拖下去可就成老姑娘了,她娘以死相逼,姑娘才愿意出閣,這份孝心,誰人能及啊?”
張婆舌燦蓮花,將那位馬姑娘夸了又夸,夸完了孝順心善會照顧人,又夸她端莊溫文容貌佳。
黎奶奶聽了幾句,有些數(shù)了。若當(dāng)真如這媒婆所言,此女倒是合適,她的齊兒體弱,娶的妻子定要會照顧人的,這姑娘無父親兄長照應(yīng),以后家財想必是被庶出的叔叔繼承的,她娘家無勢,過門后自然更向著婆家。
之后張婆又提了兩個人選,黎奶奶合計下來,都覺得沒那馬姑娘合適,但畢竟兒子的婚事不容馬虎,這張婆的話也不可盡信,還是要著人打探清楚,再行提親之事。
季默來到正房外,聽小丫頭講母親正在客堂見客,便到屋里頭等候。隔了一陣,黎奶奶在兩名丫鬟的陪同下回來了,眉梢微見喜色。
季默和她當(dāng)了十幾年的母子,對其了解甚深,張口便問:“母親遇到何好事了?今兒格外神采奕奕。”
黎奶奶崩不住面皮,嘴角泄露出一絲笑意,摁了他額頭一下,心念一轉(zhuǎn),隱下了剛才見張婆的事,只道:“我著人買了香泉樓的蜜餞糕點,待會送到你那去。”
季默心里吐槽黎奶奶還把他當(dāng)小孩子,臉上卻不得不擺出高興的樣子來。
母子倆說了一會話,黎奶奶忽地嘆口氣:“我兒,你長大了。”
季默后頸汗毛一下豎起,有絲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下一句黎奶奶便道:“也該定親了。”
“我不要,娘!”
“什么?”
“我不要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