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雪山的雪線升到最高的時候,德惠皇后去世,已經一年半了。
一年半的時間,好像發生了很多事,就比如,烈圖大軍已經被趕出了烏蘭好遠,就比如,皇上封了西漠國公主伊沙為妃。
可是,又好像什么也沒發生,因為,沒有一件,能撼動他的心,哪怕一絲一毫。
夜,寂靜,清風低吟,繁星照眼。
南宮容若坐在自己的營帳里,慢慢脫下上衣,身上的傷痕便一點點露出來了,最顯眼的,是他背上的那一道新傷,深可見骨,觸目驚心。
而他,卻眉頭都沒皺一下,臉上清冷冷的,沒什么表情。
“將軍,”一個人影掀簾進來,國字臉,魁梧挺拔,看了看里面的情形,接過他手里的藥,朗聲道,“我幫你吧。”
“多謝。”南宮容若淡淡道。
“放肆,你敢攔我?”一個脆生生的、怒沖沖的女聲出現在這個本不應該出現的地方,“南宮容若呢,他在哪里?趕快叫他出來迎接本宮。”
“將軍的營帳在這里,只是……”話還沒說完,帳子已經被掀開了,樂顏那風塵仆仆的臉出現了,下一秒,那張臉表情呆了呆,迅速地紅了起來,一直紅到耳根,接著她燙著似的放下帳子彈開了。
南宮容若表情不變,倒是國字臉充滿趣味地笑了。
“干嗎嚇成這樣,難不成里面不是你說的那個南宮什么的,而是洪水猛獸、幽靈厲鬼?”另一個調侃的女聲響起,接著營帳再一次被掀開,同樣的風塵仆仆的臉,眼神明亮坦蕩,帶一點促狹,酒紅色的頭發參差不齊地散在腦后,身材修長。
看到里面的情況,女子顯然也呆了呆,片刻之后她若無其事地低下眼,緩緩放下帳子,鎮定地轉身,接著唏噓了一句,“難怪……”
短短時間內“春光外泄”了兩次的南宮容若淡淡地說了三個字,“上藥吧。”
國字臉笑了笑,利落地為他上了藥,纏上繃帶。
一向干脆利落的南宮容若這次卻一反常態,慢條斯理地穿上上衣,又慢條斯理地套上外袍,這才移步向外,去見等的怒火中燒的公主。
“公主,好久不見。”國字臉滿含笑意地看著滿身怒氣的樂顏。
樂顏怔了怔,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失態了,這么一想,臉居然又紅了,“……好久不見,王爺。”
這個國字臉,正是協助天朝出兵的西漠王爺凌河。
“你就是那個傳聞中的勇冠三軍的將軍南宮容若?”旁邊的女子一臉趣味地看著他。
“我不是,他才是。”凌河笑了笑。
南宮容若靜靜審視著她,“外邦人?”
樂顏仗義地道,“別用看探子一樣的眼光看她,這是我從帝都出發時認識的朋友蘇姍。”
女子笑了笑,“原來你是公主,這樣一來這個朋友我可不敢當了。”
“喂,我們可是說了‘無論如何’這四個字的。”樂顏不滿道。
“公主,為了確保軍隊安全,我必須問清楚。”南宮容若淡淡的語氣中透著堅持,轉向蘇姍,淡淡看著她,“你姓蘇?”
蘇姍笑了笑,轉頭看向高高的西天,“我姓布萊克,蘇姍是名字,我來自遙遠的大不列顛。”忽然轉身,滿眼促狹地看著南宮容若,“南宮大人,您知道我的家鄉么?”
南宮容若怔了怔,片刻之后面淡淡地轉向樂顏,“公主,您私闖軍營是要做什么?”
“什么私闖軍營?我是來監軍的!”樂顏振振有詞。
她在皇宮呆不下去啊,皇宮里少了皇后太無聊了,尤其是最近他皇兄又娶了那位跟她有過節的伊沙公主。與其在宮里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如出來練練身手呢。
“那她呢?”南宮容若淡淡示意了蘇姍。
“陪我監軍的。”樂顏道。
南宮容若轉頭淡淡吩咐,“先為公主和這位姑娘騰個營帳出來,明日一早送公主回宮。”
“南宮容若,你什么意思?”樂顏冷眼看著他。
“公主,行軍打仗畢竟危險了些,還是聽南宮將軍一句吧。”凌河笑著勸道。
樂顏看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好嘛好嘛,大不了我回去就是了。”
蘇姍笑了笑,看來公主對那個王爺不一般哪!只是,要是她回去了,自己怎么辦呢?抬眼看南宮容若,星光下,他的側臉微微有些落寞。
那一次,寧敏兒的死亡,讓她回到了原來的世界,可是,一年多的時間,沒有讓她淡忘,反而記得更加深刻。或許,真的有緣分這樣的事,靠著莫名的指引,她又回來了。
是的,回來了。
曾經坦然地對許子希說了自己暗戀他的事,得到的回答,是他一直把自己當妹妹一樣看待。他對她好,卻只是兄妹之情。
當時她想起了寧颯揚,便笑了笑,說,多個哥哥也不錯。
許子希因為她的坦然,也坦然起來。
一次她被他強拉去逛夜市,不經意間看見一塊玉佩,于是盯著它挪不開眼睛,許子希二話不說買了下來送給她。
她不知道這塊玉佩和寧敏兒身上的那塊有什么關系,也還沒有參透跟自己的際遇有什么關系,但重要的是,靠著它,自己,回來了。
在帝都的時候,看一眼南邊,看一眼北邊,猶豫著究竟選擇哪里。
她想起了有關來生的約定,卻猶豫這算不算來生。
剛好那個時候遇到出宮的樂顏,她下意識地迎上去,刻意的接近,臨出口卻還是隱瞞了身份。從樂顏那里她得知,祈景終還是娶了伊沙,那一刻,心忽然就定了。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她選擇來到軍營,皇宮里的那個人,她只有,對不起了。
現在,樂顏要走,那自己也沒有理由留下了,要現在就說么?
正看著南宮容若失神,南宮容若突然轉過了臉,深邃的眸子靜靜看著她。
蘇姍,也就是以喬,慌亂地轉過了臉。
她先前以為,她可以神采飛揚地說,曠古絕今的我華麗麗地回來了,可是現在,她居然什么都說不出口。
夜,靜悄悄的。
南宮容若還沒有歇下,而是靜靜看著一只珠花失神。
那只珠花,是許久許久以前的臘月初八,他在五祖寺附近找到的,他一眼看出來,那是她的東西,也因此認定了尋她的方向。
那時,她不問他如何找到,他也沒有說,這只珠花,他私藏了。
“將軍,你歇下了么?”副將在外面喊。
“進來吧。”他收起珠花,淡淡道。
“將軍,我們打了近兩年了,不僅收回了墨州和烏蘭,還向烈圖國推進了不少,他們也同意臣服了,你看,是否該班師回朝了?”副將商量著說,“而且,后方的糧草,也供應不上了……”
南宮容若的眼神蒼茫起來。
回去么,帝都啊,那里,已經沒了他的親人,沒了他思念的女子……
至于祈景,是他的朋友,更多的,卻是一個皇帝……
藍家倒了,寧家敗了,烈圖降了,國土擴張了,朝臣的心齊了,各附屬國更加依附于祈家天朝了,而祈景,也愈發接近一代大帝了……
當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時,忽然間,他卻有些迷茫了,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人生,意義該在哪里。
“將軍。”副將忍不住催了一聲。
“既然如此,我們明日休整,后日回朝。”南宮容若淡淡道。
“南宮大人,小女子有一事請教。”門外的以喬終于忍不住出聲。
“進來。”南宮容若淡淡道,對副將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
以喬站到一邊,等副將出去了才走進營帳內,隔著桌子,定定的看著南宮容若,低聲道,“有一個叫蘇以喬的人,讓我問問你,問問你有沒有忘記她。”
南宮容若靜靜地看著她,不說話,半晌,垂下眼,淡淡道,“忘了如何?不忘如何?”
“忘了的話,她自此再不在你周圍出現,不忘的話,她就還有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南宮容若淡淡問,抬手為自己倒了一杯水,水已經涼了,他毫不介意地喝下去。
“不忘的話,還愿不愿意給她一個彌補的機會、愿不愿意隨她離開。”以喬定定看著他。
南宮容若沉默,靜靜地看著手中的杯子。
以喬等得有些急了。
“你應該稱我為將軍的,而不是習慣性的稱大人。”半晌,南宮容若淡淡道了句。
呃?以喬怔了怔。
南宮容若看著她那自己熟悉的眼神,站起身,繞過桌子,輕輕抱住她,“為什么裝作不認識我?”
一直都看起來那么鎮靜從容的南宮容若,當他抱住以喬的時候,以喬才發覺他竟然在微微戰抖,不安的,驚喜的……
以喬安慰似地回抱他,卻聽到他的一聲悶哼。
“怎么了?”以喬連忙撤開手,“是不是受傷了?”
“你不是看到了么?”耳畔,是南宮容若的低笑。
以喬暗自翻了個白眼,這個死人,又長進了,居然開始笑話她,真是豈有此理啊。“燈光太暗,又隔得遠,沒看清楚好不好,再說了,我又不是偷窺狂,沒事仔細瞧著你干嗎?再說了……”
“別說話,”南宮容若斂了神色,輕輕打斷她的長篇大論,低低道,“讓我想一下,現在這一刻,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以喬也柔和下來,輕輕一笑,“我回來了,不會再離開,除非,你不要我了。”
半晌,南宮容若終于平穩下來,低低問,“為什么是我?”
“為什么不是你?”以喬輕輕一笑,反問。
南宮容若沒答話。
“我已經給過祈景一生,雖然短了些,但這不是我能控制的,就如同,這一次,我也不能控制自己什么時候死一樣。”以喬道。
南宮容若身子一震,收緊手臂,“不要說……這樣的字眼。”
“所以,你還要磨蹭什么,是留是走,快些決定!”以喬突然惡聲惡氣。
“你……不后悔?”南宮容若低聲問。
“如果你敢拈花惹草,招蜂引蝶,我立刻后悔。”以喬威脅道。
南宮容若緩緩地、低低地笑了,一如最初的那一場璀璨奪目,“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好啊,你趕快想辦法死遁吧。”以喬推開他,“反正我是絕對不去帝都的,”頓了頓,上下打量著他,“你該不會留戀榮華富貴和權勢吧?”
“怎么會呢?”南宮容若笑了笑,凝神看著她,半晌,忍不住遲疑地問,“你的樣子……”
“我的樣子怎么了,很難看?”以喬理了理自己燙過的頭發,“這是我本來的樣子啊,頭發染過了,長長短短的,扎不起來。”頓了頓,反應過來什么,沉下臉,干巴巴地道,“我知道我沒寧敏兒漂亮。”至于布萊克、蘇姍、大不列顛什么的,純粹是逗他好玩的。
南宮容若輕輕一笑,低聲道,“沒關系,只要是蘇以喬就好。”
呃,說自己丑他還真承認了?好吧好吧,看在后一句的份上,原諒你了。以喬正想些有的沒的,南宮容若慢慢伸出手,撫了撫她的頭發,“回去休息吧,不用擔心,剩下的事,交給我。”
以喬看著他深邃的眼神,忽然有些不自在,低下眼,摸了摸頭,連忙往外走,“好吧好吧,你快點,免得夜長夢多。”
“你后悔么?”坐在馬上,看著山下不遠處的混亂火場,以喬輕聲問身后的人。
“不后悔。”南宮容若一手摟著她,一手握著馬韁,微微一笑。
兩人又靜靜看了半晌,直到那里煙消云散、寂靜無聲。
“走吧。”以喬輕輕道。
“走吧。”南宮容若也道,調轉馬頭。
身后,繁花似錦,煙草迷離,秾華如夢,終歸是遠了。
身前,驕陽似水,光影絢爛,好風如月,卻正來臨。
一路煙塵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