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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過駁

    ,恒向線 !
    這里是中國最大的進出口碼頭。
    吊車林立、機器轟鳴,大貨車往來穿梭,巨大的遠洋輪船并排臥泊海中。
    起航的日子有講究,像這樣天高云淡的天氣,簡直再好不過。
    “長舟號”是艘多功能萬噸巨輪,排水量驚人。站在岸邊抬頭看,如同一座高聳的堡壘,遮天蔽日。吃水線已平,還有零星的貨物在轉運,這艘船眼看就要揚帆出港。
    趙秉承將車停好,打開后備箱,把行李箱提出來。
    許衡勉強推開副駕駛座的門,緩慢地伸直腿腳活動關節。遠洋船的碼頭修在郊區,路上顛簸了將近四十分鐘才到,簡直讓人欲*仙*欲*死。
    “等一等,我先跟船上聯系。”趙秉承偏著腦袋撥通電話,隨手又點燃一支煙。
    碼頭很繁忙,不像客運港口那樣有專門供人上下的棧道。大船都停在錨地,距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需要坐小船過駁。
    電話打通后,船上讓他們再等等,跟引航員一起過去——這便是要直接起航了。
    港口派來的引航員是個老頭兒,白白胖胖、點頭哈腰,跟一般的老資格相比,顯得小家子氣十足。
    “我國只對外國輪船強制引航,像大洋集團這樣的大公司,船停在哪家港口,哪家就賺翻了。”和對方打過招呼,趙秉承回頭低聲向許衡介紹道,“派來的人必須老實、聽話、會做事,否則得罪人都不知道怎么得罪的。”
    小船在風浪中起起伏伏,眼見著離“長舟號”不遠,開起來卻半天沒見拉近距離。許衡終于忍不住,趴在船舷上一口吐了出來。
    趙秉承也有些面色發白,看到她暈船,還是笑了:“怎么樣,小許?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用手背抹抹嘴,許衡瞪了他一眼,繼續吐得翻江倒海。
    繩梯在風中搖搖晃晃,看得人心驚肉跳。一團肥肉的引航員顯示出與外表不同的矯健身手,很快便爬上了高高的甲板。
    招呼水手把行李箱吊上去,趙秉承站在小船上將手拍打干凈,少了幾分玩笑,多了幾分認真地問道:“說真的,這才只剛開始,出海漂四個月夠你脫幾層皮的。小許,算了吧。”
    “‘算了’?你是在開玩笑吧。”雖然四肢乏力,許衡還是牢牢抓緊了繩梯。這次,她連頭都沒有回。
    趙秉承沉默片刻,看著她已經開始爬繩梯,明白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原本習慣了對一切都盡在掌握、以為凡事超不過自己的預料,卻在許衡身上屢屢碰壁,這種心情非經歷不能體會。
    于是便也沒有強求,男人抬頭喊道:“所里還有事,我不陪你上去了,自己路上小心!”
    許衡一邊向上爬,一邊大聲回應:“你走吧,我沒事。”
    事實上,她此刻就像在懸崖邊走鋼絲,柔軟的繩梯根本無法提供有效支撐。對于習慣岸上生活的人來說,不僅要克服恐高情緒,還要適應船體的搖晃,體力和精神都面臨著全新的考驗。
    可這不正是她想要的嗎?許衡想,如果留在辦公室里、坐在格子間中,永遠不知道萬噸巨輪有這么高,更不曉得上下船都能這么驚險,甚至對海浪的節奏都概念模糊——一個對海、對船毫無概念的律師,又怎么能夠得到客戶的信任?
    即便趙秉承,當年也是在船上漂了一整年,才當上海事法院的法官,繼而讀博、留校,成為律師事務所的副主任。
    與海交往的事業,是偉大的事業;和海打交道的人,是勇敢的人。
    在心中給自己默默打氣,她終于手足并用地爬上甲板。趴在冰冷的船舷上,許衡覺得自己四肢都在打顫。盡管如此,心中的興奮與雀躍依然無法壓抑——在卷宗里看過的負載數據、吃水高度如今成為她腳下真實客觀的存在,僅憑這一點,出海就值得的。
    只可惜,這樣波瀾壯闊的心情還沒有持續幾秒鐘,便被一聲質問給打破了:“誰讓女人上船的?!”
    甲板上的水手來來去去,正在進行最后的捆扎、檢查。簇擁在繩梯邊的幾人身著白色制服、帶著大蓋帽,視線被帽檐遮擋,顯得既干練又精悍。許衡上來前,他們似乎正在接待引航員。
    “許小姐……”白白胖胖引航員掏出手帕擦擦汗,打破尷尬的沉默,“趙主任不上來了?”
    孤零零的行李箱倒在腳邊,往下十幾米的海面上,隱約傳來過駁小艇馬達發動的聲音。許衡猜趙秉承已經要坐船離開。
    即便對方沒有走,她也不可能把腦袋探出去求人幫忙解圍。
    畢竟,接下來要在船上待四個月的是自己。
    顧不得四肢著地的狼狽,抬起頭來看向那群高級船員。除了引航員,他們有三個人,一高一瘦一敦實,站成扇形圍在跟前。
    肩扛兩杠一錨的敦實男子站在最右邊,略帶試探地向她伸出了手:“你是華海所的跟船律師?”
    拍拍身上的塵土,許衡終于挺直腰桿站起來,與之握手道:“是的,我叫許衡。”
    這位二副轉過頭,看向另外兩人,介紹說:“之前公司交代過,這次出海要帶上合作律師事務所的律師,跟船考察。”
    “可他們沒說是女的啊!”一開始出聲的瘦子再次質疑,他站在最左邊,顯得情緒有些激動。
    敦實的二副搓了搓手,終于將視線轉向中間:“船長,怎么辦?”
    “打電話確認一下。”他逆光站著,聲音沉如鼓浪。
    “長舟號”的船長身材高大,脊背挺直,僅僅是站在那里,就讓人感覺莫名心安。
    引航員還在原地站著,顯然不是太習慣這種詭異氛圍,趁著二副打電話的機會,連忙打起了圓場:“許小姐,現在律師也要跟船嗎?”
    “看個人。”她禮貌地笑笑,回應對方的善意。
    “你一個女孩子家,跟船會很辛苦的。”
    “沒關系。”
    最左邊的瘦子冷笑一聲,表情略顯嘲諷:“下次靠泊在東京灣,你最好有日本簽證。”
    “我走全程的。”許衡不卑不亢。
    瘦子肩扛一錨三杠,大副,是可以替船長指揮全船的第一副船長。不過,他看起來比船長本人還要年長些許。
    確切地說,是船長太年輕了。
    當兩年高級船員才能升二副,二副一年升大副,大副兩年考船長。像“長舟號”這樣的萬噸遠洋輪,還必須是甲類一等船長。也就是說,普通人從本科畢業開始上船工作,最快也得十年才能做到這個位置。
    而他看起來只有三十歲出頭。
    背著光,輪廓清晰的臉頰看不清表情。許衡試圖揣摩這位船上最高指揮官的態度,卻發現對方已經直接拿過電話,同岸上公司溝通起來。
    “人已經上船了,但是是個女的……”那把低沉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許衡聽得有些心轅馬意。
    敦實二副和瘦子大副還在爭論著,很快蓋過了船長打電話的聲音。
    “許小姐,別介意,海上是這樣的。”同作為“長舟號”上的外來人,引航員對她的遭遇頗為同情,“世上三般苦,行船打鐵磨豆腐。跑船的自古以來都是男人,有些迷信觀點,會認為女性上船不吉利。”
    “‘女人上船,船要翻’,是吧?我知道的。”許衡笑得風輕云淡。
    引航員之前也是老水手,風里來浪里去幾十年,退休后還要找個跟船有關的兼職,只因習慣了漂泊。聽到女孩口中說出熟悉的老話,他笑起來:“封建迷信,不值一提。”
    船員們的爭論還在持續,一老一小卻自得其樂地交流起來。許衡發現引航員經驗豐富,年輕時跑遍了五大洲四大洋,提及此次航行的幾個港口,他似乎都有所經歷。
    “……還好你們不去孟加拉,那邊小偷更多。”
    “比馬拉西亞還多?”
    引航員點點頭:“比馬拉西亞還多。”
    許衡想多問幾句,卻被眼前的陰影吸引了注意。
    船長打完電話,跟大副二副一起回到他們身邊。兩人視線初一交匯,便有些互相較勁的意味。
    寬帽檐的遮擋下,是雙黢黑深邃的眼睛,似有噬魂奪魄的魔力。五官輪廓清晰,透著男人特有的雄性氣質,似大海般深沉。
    許衡沒有開口,等著對方先說話。
    他的唇瓣薄如刀鋒,發出的聲音沉穩依舊:“公司溝通有點問題,許律師,對不起……”
    “我能在船上待下去嗎?”她仰著頭,目光桀驁不馴。
    “‘長舟號’歡迎你。”男人伸出手,手指修長而干凈,“我是這艘船的船長,王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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