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向線 !
大廳里越來越熱鬧,聚集的人群越來越擁擠,許衡心中的勝算也越來越足。
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臉的。
最初入行時,趙秉承就告訴過她,律師這行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得拉下面子、放下架子,以解決問題為最終目的。
即便庸碌、懶散如印度海關,即便不在乎一兩個中國人的訴求,也會忌憚聚眾成行的后果,害怕由此造成的社會影響。
許衡相信對方會低頭,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
海關負責人與接待員還在爭執,聲音卻越來越小,兩人偶爾看一眼許衡,又指指王航,不知道究竟打著什么算盤。
“so?(結果呢?)”見這討論終于告一段落,許衡氣定神閑地開口問道。
小個子的印度男人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示意跟著上樓。
許衡來回擺手,態度堅決地表示拒絕:收不到錢她哪兒都不去。
圍觀人群再次爆發出一陣哄笑。
許衡錯覺自己成了印度版的陳勝吳廣。
王航上前扶住她的肩膀,主動開口問負責人意欲為何。
對方皺著眉,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通,援引很多莫名其妙的規定,最后結論是:接受補報關申請,具體退款手續待涉案船舶出港時,再由專人辦理。
許衡抬頭看向王航,滿臉不可置信——盡管對最終結果有把握,但印度海關這么容易就妥協,還是超出了她原本的預計。
負責人不耐煩地催促他們盡快上樓去辦手續。
許衡壓低了聲音:“去嗎?”
王航沉吟:“會不會是個坑?”
許衡想了想,說:“應該不會,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呢。”
王航點點頭:“賭一把。”
許衡磨牙:“敢耍我就咬死他。”
王航沒搭腔。
木柵欄被拉開,電梯指示燈亮,兩人跟著海關官員上了樓。
跟國內的政府機關打過交道,再看印度公務員的行事風格,許衡只覺得大開眼界:海關負責人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只小鈴鐺,搖鈴之后竟有專職聽差負責跑腿。就連表格打印完畢后,都是由這位聽差將之從打印機里拿出來,再雙手呈交給他們。
與這樣的官僚作風相比,天*朝衙門還真無愧于“為人民服務”這五個字。
接過審核表,許衡仔仔細細地查閱一番,確定是真的辦妥了手續,心里的石頭也徹底放下來。王航湊過頭來瞧了兩眼,用中文說:“這些條款可得你把關,我不懂的。”
許衡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
負責人已經很不耐煩,皺著眉頭在表格上蓋好章,又將筆扔過來,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們趕快簽字。
盡管印度海關如此痛快的妥協令人不解,但許衡也知道什么是“見好就收”。
走出辦公室,她忍不住反復通讀手中的單據,生怕有所疏漏。直到確認條款清晰無誤,沒有任何陷阱,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王航停在樓梯口,說是要去趟洗手間,讓她稍微等等。
許衡沒有異議。
菱形的彩色玻璃窗外,胡格利河蜿蜒曲折,緩慢流淌在古老的印度次大陸上。落入地平線的夕陽斜照,為加爾各答暈這座城市染上金黃色的光暈。
樓下大廳里的喧囂漸漸散盡,只剩下舊式建筑的空靈與寂靜在這溫柔的瞬間獨自綻放。
手中握著價值30000美金的單據,許衡感覺內心踏實無比。
這一路走來,她都是被照顧、被體恤的對象,無從證明自己的社會價值與存在意義。
相較于“長舟號”上其他人各司其職、各謀其政的崗位分工,隨船律師只要不找麻煩、不添亂,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若非與王航有段私情,許衡恐怕早就挨不住這廢物般的地位,落荒而逃地回岸上去了。
在日本保釋小高等人,卻鬧出假簽名的荒唐;在韓國喝場酒,喝得水手長差點雙臂脫臼;在新加坡被誤認作失足婦女,麻煩了一圈人才得以脫身;在泰國則鬼使神差地遭遇爆炸,差點命喪黃泉……這一路走來,她都快要喪失自理能力了,遑論什么獨當一面的海事律師。
盡管為山東籍船長討回公道不是她的主意,但最后能爭取到這樣的結果,還是為許衡增添了十足的自信:既然在異國他鄉都能夠盡己所能、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回國后又有什么借口怨天尤人、把責任推到背景權勢的頭上?
她已經決定要把這段經歷好好總結,特別是讓趙秉承知道,沒有裙帶關系、不需要攀權富貴,法律人依然可以自保尊嚴。
回港口的途中,許衡像只興奮的麻雀,感慨著心得體會:上至兩*系的制度設計,下至談判時的細節掌控,全都藉由此次勝利得以巧妙證明。她甚至回憶起印度人頹敗的表情,慶幸自己堅持得恰到好處,沒有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王航很少插話,只是靜靜地聽她慷慨陳詞,目光很柔和,溫軟得近乎寵溺。
“我替你把單子送到隔壁船去吧。”剛下車,王航便提議道。
許衡眨了眨眼睛,有些莫名:“你一個人?”
“餐廳快下班了,”他抬腕看看表,“你先去吃,給我帶點干糧就行,也省得大廚他們一直等。”
兩人出發前沒有確定返程時間,這番考慮并非毫無道理。許衡很爽快地接受了王航的安排。
隔壁是專門的集裝箱船,裝卸效率比“長舟號”高得多,早他們三天離開霍爾迪亞港。山東船長之后又過來了幾趟,每次單找王航,遇見許衡只顧得上點點頭,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他拿到錢了嗎?”那船離港的當天,許衡終于忍不住開口問。
王航正在低頭繪制海圖,聲音有些許含混:“拿到了。”
“是全部的30000美金?海關沒再刁難吧?”她還是不放心。
“分文不少。”
許衡還想問什么,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王航放下筆,抬頭看向她:“你有什么想法?”
“也不算是想法。”許衡絞著衣角,“船長每次遇到我都繞道走,像躲著什么……我又沒找他要代理費。”
王航笑起來:“還想人家怎么樣?再給你跪一次?”
“胡說!”她難得來了脾氣,“我好歹出了份力,討聲‘謝謝’總可以吧?”
靠港期間,駕駛室里不需要人值班,只有他們兩個。王航走近,親昵地揉弄女孩發頂:“你又不是為了這聲‘謝謝’才出力。”
再沖動的爭執,都敵不過被人理解的紓解。
許衡的態度隨即軟化下來:“那倒也是。”
“傻丫頭。”
驕傲如王航,當然懂得她骨子里的那份自持,任何付出都必然源于心甘情愿。
“長舟號”的下一站是杜蒂戈林。
這里是南印度最重要的海港城市之一,其所在的泰米爾納德邦工業產值占全國的11%。和大多數基建業中心一樣,當地的原材料需求缺口很大,“長舟號”此次裝載的礦石便是悉數供應給鋼廠的。
作為新興市場國家,印度的貧富分化問題非常嚴重,區域發展也極不平衡:南部經濟比北部強得多,各方面的水準都高出不少。
具體到港口建設上,杜蒂戈林港的吊機數量就是霍爾迪亞的兩倍,可靠泊的碼頭更是后者的三倍。
“長舟號”在此停靠半天,便卸空了整船礦石,效率和速度與北印度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進出港時間緊張,王航和船員們愈發忙得腳不沾地。許衡就算想幫忙,也苦于無從下手。
十幾個小時之后,她就要在孟買港上岸,搭乘飛機返回國內。“長舟號”則將繼續揚帆,向著接下來的歐洲航線進發。
盡管答應過彼此,會以最堅定的態度獨立思考、勇敢面對,但當分離的時刻降臨,心中還是難免惆悵。
直到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隔壁卻依然沒有動靜。王航在駕駛室坐鎮,不到船出港閑不下來。
許衡早就洗過澡,行李也都打包完畢,環顧住滿四個月的房間,感覺有些恍惚。
這里不止埋藏了往昔回憶,還殘留著另一個人的點點滴滴。
王航曾經說過,船是有靈性的:“她”永遠處于忙碌之中,總是不乏男人圍繞;“她”的線條流暢、玲瓏有致,是造船師的女兒、水手的庇護、大海的伴侶。
正因如此,船被視作女性,同廠制造的被命名為“姊妹船”,第一次下水則是“處女航”,遠航也因此不再孤寂,相反卻充滿了浪漫情懷。
如果可以,許衡也希望自己能像“長舟號”一樣,伴他遠航、隨他破浪,將這段美好的航程永無止境地延續。
是的,如果可以。
拿起幾件男人留下的衣物,她走上甲板,推開了船長室的門。
王航早就給她過鑰匙,只是許衡顧忌著旁人看法,從未私自使用。
在這個即將告別的夜晚,空寂和離愁同時襲上心頭,再去計較些虛泛的事情,就顯得特別無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