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飯結束,沈澤西提出開車送沈春燕、黎衍和周俏回家,這一次,黎衍沒有反對。</br> 車到永新東苑,沈春燕試著開口:“阿衍,要不要讓澤西背你上樓?”</br> 黎衍說:“不用,有周俏就行了,你讓沈澤西送你回去吧。”</br> 沈春燕還是不放心,說自己也下車去幫忙,周俏忙勸她:“媽媽,您回去吧,我可以幫阿衍的。”</br> 沈澤西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始終沒有接腔,把決定權完全交給黎衍。</br> 沈春燕猶豫片刻,無奈地同意了。</br> 黎衍和周俏下車后,沈澤西開車離開,路上問沈春燕:“大姑,衍哥自己上樓真的沒問題嗎?”</br> “以前也走過一次,很費勁,花了快一個小時。”沈春燕憂心忡忡,“那次還是白天,現在是晚上,樓道里燈都沒開,其實時間久點兒倒沒什么,我就是怕他摔。阿衍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能不求人就不會求人,你硬要去幫他,他會發脾氣。”</br> 沈澤西笑笑:“我看他挺依賴嫂子的。”</br> 沈春燕說:“畢竟是夫妻嘛,他不依賴周俏還能依賴誰?難道依賴我啊?我們家阿衍向來主意大,他爸走了以后,家里很多大事兒都是他決定的,就算現在他身子不好了,平時都不愿意我老去看他,總叫我不要操心。他骨子里就是個很硬氣的人。”</br> “看出來了。”沈澤西說,“不過我是真沒想到,衍哥結了婚是個妻管嚴啊。”</br> 沈春燕嘎嘎嘎地笑了一陣子,說:“這個我也沒想到啊!還是周俏有本事。”</br> ——</br> 周俏推著黎衍往36幢走。</br> 她心里其實有點奇怪,明明自己和黎衍在酒店外頭透氣時,黎衍的情緒已經好轉許多,像是忘記了之前的不快,還會和她說說笑笑。可后來回到包廂,他那張臉又拉了下來,不管誰和他說話,他都愛理不理,連菜都沒吃,實力cos冰山冷臉男,令坐在他身邊的周俏疑惑不解。</br> 她以為黎衍是不喜歡和親戚相處,下車后只剩下他們兩人,周俏想,黎衍這下子總該回復正常了吧。</br> 結果是——并沒有。</br> 周俏問他餓不餓,上去要不要給他做點兒吃的,他說不吃;周俏問他第二天想吃什么,他說隨便;周俏說過幾天就要去圖書館還書、借新書,問他有沒有新增的書名清單,他居然說:“不用借了,直接還了就行,我不想再麻煩你。”</br> 周俏腦袋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br> ——嚶,男人的心思真難猜,就跟個幼兒園小孩似的,說翻臉就翻臉。</br> ——算了,不和他計較,到時候做點好吃的哄哄他就沒事了。</br> 對于怎么順毛黎衍,現在的周俏已經很有經驗。</br> 兩個人一起回到單元門口,望向黑魆魆的樓道,周俏又一次向黎衍確認:“你真的能自己走上去嗎?”</br> 黎衍的語氣毫無波瀾:“能,就是會走得比較慢。”</br> 周俏又問:“你以前自己走過嗎?”</br> “……走過一次。”</br> 周俏有信心了:“行吧,那我們就慢慢走,沒事兒,我扶著你。”</br> 她先把輪椅搬上六樓,下來后,看到黎衍扶著樓梯欄桿站在黑暗中,像是故意錯開眼神,沒有看她。周俏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說:“走吧。”</br> “嗯。”黎衍輕聲應著,緩慢地挪動著兩條假肢,一搖一擺地走到樓梯前。</br> 殘肢磨破皮的傷處因為幾個小時的休息,原本已經沒有感覺,但走了幾級臺階后,刺痛感又一次襲來,每走一步都被摩擦一次,黎衍緊咬著牙,只能忍著。</br> 上樓之所以比下樓難,是因為他需要用力氣先把右腿給甩上臺階,真的就是劃著圈兒甩,確定踩實以后,站直腿,伸直腰,再把左腿也提上來,確定站穩后,再重復之前的動作。</br> 這是一個循環且吃力的機械動作,假肢的關節雖然能活動,但和真實的人腿相比總是僵硬太多,黎衍還擔心關節過度屈曲,這實在不是兒戲,從樓梯上摔下去后果無法預料,他和周俏只能小心又小心。</br> 樓道里很黑,周俏打開手機電筒,在黎衍的指導下幫他照明,每一步都要看仔細,因為如果不用眼睛看,黎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腳板踩在哪兒、踩成什么樣。</br> 與下樓時不同,黎衍沒讓周俏在身邊摟著他,而是讓她倒著走,同時半拉半扶著他的右臂,他的左手緊抓欄桿,就這么蝸牛爬一樣一階、一階地往上邁。</br> 上到五樓,勝利在望,時間已經過去四十多分鐘。</br> 周俏身體上并沒有太累,她的疲憊完全體現在精神上,四十分鐘高度緊繃的神經令她有些透支,黎衍更是實打實得疲憊不堪,額頭上、鼻尖上早已沁出一片小汗珠。</br> 在五樓到六樓的樓梯轉角處,黎衍抬頭看到那架輪椅,心情瞬間放松許多。他的右腳邁上臺階后,沒有意識到只有半個腳掌踩在臺階上,周俏也有些松懈,電筒光還沒來得及照到腳板,黎衍的左腿已經提了上去。</br> 就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察覺不對,右腳那兒沒有撐住,假肢一折,他整個人就往后倒去。</br> 即使他抓著扶手,也不能止住這后仰的力量,周俏大吃一驚,想要拉住他,可哪里拉得住?情急之下手機都脫手而出,也不肯松開拉住黎衍手臂的手,隨著他一起向下栽去。</br> 幾聲轟響,周俏和黎衍一同摔在五樓半的樓梯轉角處。</br> 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602室和501室住的是租戶,過年回家了,502室的戶主是對老夫妻,老頭開了門,好奇地往外打量,不知道剛才的巨響是哪兒發出的。</br> 黎衍仰面躺在地上,忍受著手臂和后背傳來的痛感,聽到開門聲和腳步聲,他和周俏默契得一動都不敢動。</br> 周俏半趴在他身上,右手摟在黎衍腰側,左手壓在兩個人的身體間,黎衍則左手撐地,右臂被周俏壓在身下,周俏的兩條腿纏著他的假肢,總之,是個十分詭異、曖昧又難受的姿勢。</br> 從黎衍躺著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小塊如墨般的夜空,他眼神空洞,呆呆望著虛空,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跳下去吧。</br> 五樓半的高度,應該夠了。</br> 可惜這樓梯轉角處裝著保籠,粉碎了他的沖動。</br> 他收回視線,壓著下巴看周俏近在咫尺的臉。她很緊張,還皺著眉,不知道是不是摔疼了。黎衍感覺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也不知道兩條假肢扭成了什么樣,但是他的上半身與周俏貼得很緊,他甚至能看到她右臉頰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顆極小的痣,以前從未發現過。</br> 幸好502室的老頭只在四樓半的平臺往外張望了一會兒,沒想到往上走,發現沒有異常后,就回屋關上了門。</br> 等到周圍回歸寧靜,周俏終于收回搭在黎衍腰上的手,齜牙咧嘴地爬了起來。</br> 她從地上找到自己的手機,摁亮一看,手機碎屏了。</br> 周俏:“……”</br> 她小聲問身邊躺尸的男人:“你沒事吧?能起來嗎?”</br> 黎衍裝死。</br> 周俏揉揉自己的左肩,剛才撞到地了,有點疼,她半蹲半跪,扶著黎衍的上身讓他坐起來。</br> 操!假肢摔松脫了——只有黎衍自己知道,卻不想告訴周俏。這樣子的他是沒法站起來的,兩種解決辦法:要么脫了褲子重新穿假肢,要么脫了假肢,用手撐地爬上去。</br> 不管是哪一種,他都不想在周俏面前做。</br> 為什么總是會在她面前出糗?</br> 為什么總是會讓她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一面?</br> 被看到沒穿假肢,被看到殘肢,被看到他拿著夜壺,被看到他走路時奇怪的步態,被看到他讓三級臺階難住、都沒辦法一個人去衛生間!現在,又被她看到摔跤,還摔脫了假肢!</br> ——黎衍!!</br> 他對自己說:</br> ——你是不是有病?你逞什么能?為什么不讓沈澤西把你背上樓?為什么不像上次那樣,干脆自己脫了假肢爬上樓?你是雙大腿高位截肢啊!雙大腿!高位!截肢!自己走六樓?是想要干嗎?在周俏面前耍帥嗎?!</br> ——你還有什么帥可以耍的?你特么還嫌不夠丟人現眼嗎?</br> ——于莉萍一點也沒說錯,脫了褲子你就是很惡心!誰看到都會害怕!沈春燕都害怕,何況是周俏?</br> ——等等!你瘋了嗎?還想讓周俏看到你殘破的身體?你做夢呢!</br> ——人家剛才已經明明白白提醒你了!約好了住一年!是你自己說的!從去年十一月到今年十一月,時間到了她就會走!你特么還想著明年除夕和她一起吃年夜飯?你是被她的演講洗腦了嗎?她說她嫁給你做夢都會笑醒,你特么當真了嗎?你怎么那么幼稚啊?那都是假的!</br> ——黎衍,認清現實吧!你早就不是原來的你了!你現在是個重度殘疾人,一個沒了兩條腿的殘廢!自己照顧自己、養活自己都費勁,沒房子沒車沒錢沒工作,走個樓梯還能摔成這鳥樣!你自己摔就算了,還讓周俏也摔了!就你這德性,還幻想要和周俏怎么著嗎?!</br> ——你配嗎?!</br> 周俏跪蹲在黎衍身邊,看著他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凄凄,一聲不吭,心里緊張起來,上下摸著他的身體,急道:“黎衍,黎衍!你沒事吧?你是不是哪兒摔疼了?骨、骨頭有摔到嗎?”</br> 黎衍回過神來,一把甩開她的手,低聲說:“我沒事,你先上去,我一會兒自己上來。”</br> “啊?”周俏有點懵,抬頭看看樓梯,說,“只剩半層樓了,我扶你上去吧,很快的。”</br> 黎衍冷聲道:“你先上去。”</br> “為什么呀?你要干嗎?”周俏覺得太奇怪了。</br> “我叫你,先上去。”黑暗中,黎衍側過頭惡狠狠地盯著她,聲音壓在喉嚨里,“聽不懂嗎?”</br> 周俏被他突如其來的變臉嚇到了,第一反應是聽話。第二反應是,為什么要聽話啊?</br> 他明明需要幫助,卻咬死了不肯說,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而且這一晚,他們兩個人也算是并肩作過戰,后來還愉快地聊過天,他摔了一跤就沖她發脾氣,周俏覺得難以接受。</br> 不能慣著他!周俏眼睛一瞪,堅決地說:“我就不上去!”</br> 黎衍:“……”</br> 周俏:“我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的,你有什么困難都能和我說,剛才你下不了臺階不還給我打電話了嗎?這個家里就只有你和我兩個人,我不幫你,誰幫你啊?”</br> 黎衍頭疼,非常頭疼,干脆和她說實話:“我假肢松了!你懂不懂?我現在站不起來!我得脫褲子!你想看我脫褲子嗎?!”</br> 聲音還是壓得低低的,周俏終于懂了,小臉一紅,口風卻沒松:“脫褲子就脫褲子唄,我又不是沒看過。”</br> “你!”黎衍氣死了,坐在地上指著她,“你上次還說你有夜盲癥看不清的!”</br> 周俏:“……”</br> ——這樣的鬼話您也信啊?</br> “我兩個眼睛5.2,視力好得很,上次我全都看到了,對不起。”周俏努力把自己的臉皮糊厚,“不過現在,你要脫褲子就和我直說,我背過身去就是。你穿好了我能繼續扶你上去的,你讓我一個人上去算什么意思?一會兒你自己走又滾下來,我不得被你媽媽打死啊?”</br> “周俏,你懂不懂什么叫尊嚴?”黎衍整個人都在發抖了,“我是個男人,你給我留點尊嚴好不好?我知道我整個人只剩半截了,但我也不想讓人當怪物看!我天天都要見到你的,一想起你看過我的身體,我特么就想去死你知道嗎?”</br> 周俏說:“我喜歡你。”</br> 話音一落,她湊到黎衍面前,輕輕地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br> 黎衍千算萬算沒算到周俏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來,更沒算到配合著這句話,她還有所行動。原本想要繼續勸說、自我剖析的一番話,一下子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br> 他整個人都呆滯了,呆滯了足足半分鐘。</br> 周俏靜靜地與他對視,沒有勇氣把那四個字再重復一遍。黎衍尋思,他剛才是不是幻聽了?</br> 但是臉頰上輕柔的觸感居然還在!</br> 就那一下,跟過了電一樣。</br> 黎衍眨眨眼睛,右手伸到頰邊摸了摸臉,周俏無語:“你手按過地很臟的!摸臉干什么?”</br> 黎衍:“……”</br> “我現在轉過去,你好了叫我,我保證不偷看。”周俏說完,就真的背過了身子。</br> 黎衍還在呆滯中,好一會兒魂靈才歸位,他快速地脫下褲子,把假肢的接受腔露出來,重新穿好假肢,又拉上褲子,整理妥當后才對周俏說:“我好了。”</br> 周俏轉回來,笑了一下:“你看,多快的一件事兒,本來早就弄好了,被你搞得那么復雜。”</br> 黎衍覺得自己這時候需要一瓶酒,高濃度白酒,把自己灌醉,忘掉這晚發生的所有事。</br> 他撐著周俏的肩膀,吃力地站了起來。</br> 經過這一番折騰,殘肢的破皮處更疼了,黎衍也沒空管,和周俏相互摟抱著,走完最后八個臺階,直到癱坐在輪椅上。</br> 兩個人做賊似的回到家里,一關上門,黎衍就轉著輪椅要往臥室沖。</br> 周俏叫他:“哎哎哎,你干嗎去?先洗個手洗個臉啊!”</br> 黎衍又低著頭調轉輪椅,去衛生間洗手洗臉。</br> 周俏倚在衛生間門口打量他,問:“你剛才摔沒摔傷啊?有沒有哪里疼?”</br> 之前黑燈瞎火的,誰都看不清誰。</br> “沒有。”黎衍想了想,抬起頭來問她:“你呢?你有沒有摔傷?”</br> “我沒事,皮糙肉厚,摔不著。”周俏并沒有因為剛才對黎衍表白而感到羞澀,反正這四個字在她心里藏了四年多,早就想對他說了。</br> 黎衍又低下頭,心里兵荒馬亂,簡直潰不成軍,一句話都不敢再對周俏說。</br> 兩個人身上的衣褲都有些臟,幸好沒磨破,周俏說她要洗個澡,黎衍決定回房間待著。</br> 輪椅轉進房門的一瞬間,他突然下定決心,回過頭來叫她:“周俏。”</br> “嗯?”周俏單手抱著一堆換洗衣褲,另一只手扯著自己的頭繩,一頭黑發立時披散在肩上,眼神柔和地看著黎衍。</br> 黎衍咽了咽口水,一字一句地說:“你剛才說的話,我當做沒聽見。”</br> 周俏的身體一下子就僵住了。</br> 黎衍眼神里不帶一絲感情,聲音極為涼薄:“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不要對我動什么心思,我和你是不可能的。”</br> 說完,他就進了房間,“砰”的一聲甩上了門。</br> 只留周俏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客廳。</br> ——啊,被拒絕了。</br> 周俏默默嘆氣,心想,早就該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br> 至少,她得到這個向他親口表白的機會了。</br> 他不喜歡她,周俏完全接受。</br> 只是……為什么眼睛還是這么酸澀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