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店走到隔壁KTV這一段路,周俏腦子里像有千萬只蜜蜂在飛,“嗡嗡嗡”地響個不停,心臟跳得巨快,背上要是安兩個翅膀,她能表演一個原地飛天。</br> ——好幸福啊!怎么能那么幸福呢?</br> 黎衍對她說“喜歡”了。</br> 啊啊啊啊啊!!</br> 黎衍對她說“喜歡”了!!</br> 一直到坐在KTV包廂里,周俏都沒緩過神來,對著黎衍笑得一臉蕩漾。黎衍伸出一根手指頭戳戳她腦門:“傻了嗎?你都沒喝酒,至于樂成這樣么?”</br> 周俏不說話,就只是看著他笑,笑得黎衍恨不得立刻把她抱懷里揉一揉,無奈包廂里人太多,他還是不敢太放肆。</br> 豪華包廂很寬敞,有兩個男生因為工作原因沒喝成喜酒,下班后直接趕來KTV,加上終于解放了的伴郎伴娘,一共來了十幾個人。</br> 黎衍沒有坐沙發,依舊坐在輪椅上,輪椅停在角落里,周俏始終陪在他身邊。</br> 白明軒和葉予薇這一晚住酒店,不鬧洞房,讓華又杰帶話說等婚禮全部結束他倆再趕來。華又杰聽從吩咐點了一大堆酒和小食,服務生把洋酒、啤酒一托盤一托盤端進來時,周俏都驚呆了。</br> “來!喝酒!”華又杰一聲令下,洋酒一瓶瓶起開,很快,黎衍手里就多了一個玻璃杯。</br> 他居然一飲而盡,周俏勸他:“你慢點喝!”</br> “沒事。”黎衍抹抹嘴,笑著看她,“我酒量還不錯,你放心。”</br> 周俏實在不能放心,因為這群人無論男女都很豪放,喝啤酒用瓶子吹,洋酒都不兌綠茶,看得周俏目瞪口呆。</br> ——學霸們喝酒居然是這樣的嗎??</br> 已經有人開始唱歌,歌單上很快排了一長溜的歌曲。劉琛招呼黎衍去點歌,黎衍搖搖手:“我就喝會兒酒,不唱了,聽你們唱。”</br> 他能來已經算很給面子,沒人會勉強他去唱歌。</br> 包廂里很快就熱鬧起來,有人唱歌,有人喝酒聊天,有人玩骰子……時不時的有同學坐到黎衍身邊,與他低低地聊幾句。</br> 這個地方的光線比宴會廳要暗許多,有些相對隱秘的話題,更適合在這里說。</br> 周俏離得近,能聽到他們的對話。</br> 肖巍與黎衍碰杯,問:“阿衍,你現在能走路嗎?”</br> 黎衍搖搖頭,拍拍假肢:“裝飾作用,不太好走。”</br> 肖巍說:“我上次看新聞,國外研發的一種假肢已經很智能了,有個老外情況挺嚴重,也是雙腿高位,走得倒是還不錯。”</br> 他的手在自己大腿上比劃了一下位置,周俏看在眼里,心想真的和黎衍的位置差不多。</br> 黎衍笑笑:“我知道,那種挺貴的,基礎款兩條腿都要大幾十萬,我暫時還買不起。”</br> 肖巍遲疑了一下,說:“需要幫忙,你就說,都是兄弟。”</br> “謝了,不過真沒什么要幫忙的,我都在家工作呢,也不是非得要走路。”黎衍拍了下他的肩。</br> 肖巍點點頭:“行,那保持聯系,別再不理我們了。”</br> 黎衍應下:“不會了,剛不都加回班級群了么。”</br> 忙了一通后,華又杰終于有機會來和黎衍聊幾句:“阿衍,你就打算一直寫小說,不出來工作嗎?”</br> 黎衍說:“不是我不想出來工作,真挺難找的,一般單位都不愿意找我們這樣的。”</br> 華又杰神色一凜,糾正他:“什么你們我們,阿衍,大家都一樣的。”</br> 黎衍大笑起來:“怎么會一樣啊?你別安慰我了,我心里有數。”</br> 華又杰說:“我覺得你還是要好好考慮一下,到底念了四年,荒廢了很可惜,你那時候找工作比我們都順利。”</br> “我知道,但這事兒真不是由我說了算,客觀條件限制,我只能說我會好好考慮,畢竟現在……”黎衍看了一眼身邊的周俏,“我也算是有家室的人,養老婆壓力很大的。”</br> 周俏聽得又害羞又喜歡,華又杰笑起來:“你說得我都要恐婚了。”</br> 晚來的一個男生連話都沒來得及說,看到黎衍就抱著他大哭起來。反倒是黎衍拍著他的背不停安慰:“別哭了,大老爺們兒哭個屁啊!我好著呢,真的,這么多年都習慣了,哎你再哭我揍你啊!”</br> 除了聊天,就是喝酒。</br> 周俏心驚膽戰地看著黎衍喝,一杯杯洋酒幾乎都是一口悶,心想這味兒都沒咂出來吧?</br> 一個多小時后,白明軒和葉予薇終于來了,新人到場,又是一輪狂喝。白明軒第一杯酒就是找黎衍碰,黎衍也不含糊,依舊是一口干掉。</br> 期間,周俏陪黎衍去了一趟衛生間,KTV沒有無障礙衛生間,周俏很擔心黎衍會摔跤,他安慰她:“我站著上,手扶著小便池就行,放心。”</br> 一直到他坐著輪椅從衛生間出來,周俏的心才放下。</br> 回到包廂里,大林點的一首歌播起前奏,歌名也出現在屏幕上。大林拿起話筒就開始唱:</br> “速度七十邁,</br> 心情是自由自在,</br> 希望終點是愛琴海,</br> 全力奔跑,夢在彼岸……”</br> 有人注意到黎衍正在看屏幕,幾個人視線交流后,劉琛直接把歌給切了。大林正唱得起勁,音樂突然沒了,他詫異地回頭看,華又杰喊:“大林,換一首!”</br> 大林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女朋友已經把他拽沙發上去了。周俏看到那女孩對著大林耳語幾句,大林一臉的恍然大悟,接著就向黎衍投來充滿歉意的目光。</br> 黎衍微微地笑起來,看劉琛在點歌屏前操作,說:“琛仔,幫我點首歌。”</br> 劉琛說:“好嘞!點什么?”</br> “就剛才那首,《奔跑》,大家都會唱的。”</br> 黎衍的語氣很平靜,周俏的心卻重重一跳,劉琛愣在那里不敢點,求救地看向華又杰。</br> 大林一腦門汗,想要解釋,黎衍又開口了:“就點《奔跑》,我想唱。”</br> 劉琛硬著頭皮點了《奔跑》,又把歌給切上來,黎衍拿到一個話筒,問:“誰和我一起唱?這歌三個人唱的。”</br> “我來!”已經喝得暈頭轉向的白明軒從沙發上爬起來,“阿杰,琛仔,你倆用一個話筒,這首歌我們309寢一起唱!”</br>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黎衍身邊一屁股坐下,伸臂搭上他的肩,前奏又一次響起,四個男人唱起歌來。</br> 因為白明軒搶了周俏的位子,她只能站在黎衍另一邊,又因為白明軒搭著黎衍的肩,她沒法把手放到黎衍肩上。</br> 周俏想了想,干脆在黎衍身邊蹲下,兩只手將他空著的左手包在掌心。</br> 總之就是想觸碰他,必須要觸碰他,在他唱這首歌時,不能離開他。想要抱著他,吻著他,想要在他把那些殘酷的歌詞唱出口時,心里可以不那么害怕。</br> 黎衍手里拿著話筒,和白明軒一起有節奏地搖擺身體,唱得很大聲:</br> “……</br> 隨風奔跑自由是方向,</br> 追逐雷和閃電的力量,</br> 把浩瀚的海洋裝進我胸膛,</br> 即使再小的帆也能遠航!</br> 隨風飛翔有夢做翅膀,</br> 敢愛敢做勇敢闖一闖,</br> 哪怕遇見再大的風險,再大的浪,</br> 也會有默契的目光</br> ……”</br> 黎衍的手心里有汗,與周俏的手握得很緊,他一直沒有低頭看她,只是認真地唱著歌。周俏卻一直抬頭看著他,黎衍喝酒會上臉,這時候整張臉紅得厲害,眼神都有些散。</br> 周俏仔細地看,意料之中的在他眼角發現了一點小小的光亮,非常非常細微,除了她,不會再有人看見。</br> 這一場酒一直喝到凌晨12點多,包廂里已經提前走了幾個人,沒走的除了女人,全員趴下。</br> 白明軒早已不省人事,周俏沒辦法再去問他送黎衍回家的事,劉琛和華又杰也醉得一塌糊涂,他倆晚上也住酒店,一個屋。</br> 肖巍和大林都已經走了,其余男生周俏不認識,而且也都是醉鬼,她無論如何不放心讓一個喝多了的人背黎衍上樓。</br> ——怎么辦呢?</br> 周俏低頭看向黎衍,他整個人歪在輪椅上,閉著眼睛,臉頰潮紅,已經不是一點半點的醉,完全就是酩酊大醉。這人標榜自己酒量好,但他平時其實不喝酒,這一晚紅酒、洋酒、啤酒輪著喝,光上廁所就上了四回,怎么可能不喝醉?</br> 想了一會兒,周俏心里漸漸有了主意,對微醺的葉予薇說:“葉姐姐,很晚了,我和黎衍先回家了。”</br> 葉予薇還有點理智,問:“你一個人可以嗎?黎衍好像喝醉了。要不要給你們酒店里開個房間?”</br> “不用了,謝謝。”周俏隨便撒了個謊,“我……今天不帶他回自己家,去他媽媽家,他媽媽家有電梯。”</br> 葉予薇沒再多想:“行,那你們自己小心,真是對不住啊,明軒喝多了,照顧不周。”</br> “沒事沒事,恭喜你們結婚,那我和黎衍先走了。”周俏說完,幫黎衍穿上毛線開衫,自己也穿上外套,就推著黎衍離開了包廂。</br> 她回到酒店門口打車,出租車過來后,周俏請酒店的禮賓小哥幫忙,一起把黎衍架到車后座。</br> 司機也下來幫忙,見黎衍人事不知地拖著兩條腿,問:“小伙子是什么情況?癱瘓嗎?”</br> 周俏說:“不是的,他就是腿不好。”</br> “醉成這樣,一會兒別吐我車上啊。”司機有點擔憂。</br> 周俏不好意思地說:“師傅,我真不敢保證,我剛準備好塑料袋了,他要真吐了我盡量接著,萬一弄臟您的車,我會賠您清潔費的。”</br> 她態度很好,黎衍看著又很慘,司機師傅心軟了:“清潔費就算了,你看著點兒就是,小伙子年紀輕輕就這樣,也挺難的。”</br> 天依舊在下雨,不過已經是綿綿細雨,出租車往永新東苑開時,周俏一邊觀察窗外,一邊留心著黎衍。</br> 他根本坐不住,整個人都靠在她身上,其實也沒睡著,偶爾還會嘀咕幾句周俏聽不清的話。</br> 幸好,黎衍喝醉了還算安靜,不是那種發酒瘋的架勢,要真的大喊大叫大哭大鬧,周俏才更要崩潰。</br> “以后再也不讓你喝這么多酒了,不難受嗎?”周俏摸摸他的臉,燙得要命,“堅持住,別吐啊,吐人家車上太難為情了。”</br> 黎衍閉著眼睛,腦袋重重地靠在她的肩膀上,一點兒也沒回應。</br> 周俏無奈地嘆了口氣。</br> 車子開過那個有音樂噴泉的廣場時,周俏看到一家亮著燈的酒店招牌,趕緊對司機說:“師傅師傅,到那個酒店停一下,我在那兒下!”</br> “好。”司機調了個頭,把車在酒店門口停下。</br> “師傅,您能幫我一下嗎?我一個人搬不動他。”周俏厚著臉皮向司機求助。</br> 司機是個好人,周俏把輪椅準備好后,兩個人一起把醉成一灘爛泥的黎衍從后座弄出來,讓他歪在了輪椅上。</br> 周俏這時才算松了口氣,最艱巨的任務已經完成。</br> 她付完車費,謝過司機后推著黎衍進到酒店。</br> 這是一家三星級酒店,周俏站在前臺,遞過身份證后,說:“我要開一個房間。”</br> 前臺小姐看一眼輪椅上耷拉著腦袋的黎衍,問:“兩位嗎?”</br> “是,兩位。”</br> “那這位先生也需要身份證。”</br> “哦。”周俏忙去掏黎衍口袋,結果一無所獲,這人出來什么都沒帶!周俏急出一頭汗,“他身份證沒帶,能用我一個人的身份證嗎?”</br> “抱歉,不行哦。”前臺小姐說。</br> 周俏想了想,懇求道:“那能不能先用我身份證開個房間,我把他安頓好了,回家去拿他身份證來。求求你了,他喝醉了,我們家沒電梯他上不去,如果不住酒店,晚上就沒地方待了。”</br> 前臺小姐思考了一下,說:“可以是可以,不過能請問兩位是什么關系嗎?畢竟這位先生情況有點特殊,如果您去了不回來,他一個人在房間里出事,我們也承擔不起啊。”</br> “哦,我們是夫妻,我有證明!”周俏著急地劃開手機,找到自己去年十一月發的一條私密朋友圈,點開照片給前臺小姐看,“你看,結婚證。”</br> 前臺小姐被結婚證上長頭發、陰篤篤的黎衍嚇了一跳,又去看輪椅上的男人,猶豫著說:“不太像啊,發型都不一樣。”</br> 周俏真要急死了,雙手捧著黎衍的臉迫使他抬起頭來:“你看清楚一點,就是他呀!還不讓人變好看了?”</br> 前臺小姐:“……”</br> 她終于同意了,幫周俏開了一間大床房,說:“請您盡快把他的身份證拿來登記,要不然,我責任很大的。”</br> 周俏連連點頭:“放心放心,我安頓好他就回去拿。”</br> 她拿到房卡,推著黎衍坐電梯上樓,半途黎衍醒了一下,也不管自己人在哪兒,居然大聲地唱起歌來:“隨風奔跑自由是方……唔!”</br> 他已經被周俏捂住了嘴。</br> 周俏彎腰面對他,食指豎在嘴前,“噓”了一聲,黎衍懵懂地點點頭,周俏才把手挪開。</br> 她繼續推著黎衍在走廊上找房間,聽到黎衍說:“我想跑步。”</br> 周俏:“……”</br> “我好久沒跑步了!”黎衍抬手抓抓頭發,扭了扭上身,“也好久沒打籃球了,還有踢足球,游泳……”</br> 周俏扯開話題:“你會游泳啊?”</br> “當然會了!你不會嗎?”</br> “我不會,下次我們一起去游泳,你教我啊。”</br> “……”黎衍沒回答,不知怎么的陷入了沉默。</br> 周俏找到房間,進門后,她打不開燈,反復按著玄關處的開關,自言自語道:“怎么沒亮啊?”</br> “卡插進去!”輪椅上的黎衍叫起來,“笨死了!”</br> “哦,取電處。”周俏插進卡,房間里燈亮了。</br> 她從沒住過星級酒店,這會兒也沒心情去看房間里的布置,把黎衍推到床邊后,周俏抓緊時間先幫他脫掉線衫,黎衍不怎么配合,還往她手臂上拍了兩下,挺疼的。</br> 周俏瞪著他:“你再打我,我生氣了哦!”</br> 黎衍掀起眼皮瞅她,還眨巴了一下眼睛,耍賴道:“我沒打你。”</br> 周俏“嘖”了一聲:“乖乖把毛衣脫了,上床休息一下。”</br> 這一次黎衍沒再搗亂,任由她幫忙脫下開衫,周俏雙臂抱著黎衍腋下,說:“和我一起用力,我扶你上床。”</br> 黎衍突然“嘔”了一下,說:“我想吐……”</br> “啊?想吐啊?你你你忍一下啊。”周俏又讓他坐好,快速地推著輪椅進衛生間,黎衍自己捂著嘴,看見馬桶就撲了上去,弓著腰、雙手撐著馬桶就嘔吐起來。</br> 周俏心疼壞了,在邊上幫他拍背:“你真的喝太多酒了,還很難受嗎?吐出來就好了,沒事啊,我在呢。”</br> 黎衍沒說話,吐了一陣子后終于停下來,周俏沖掉馬桶,開了一瓶礦泉水給他漱口,水瓶還沒放下呢,就聽黎衍說:“我要上廁所……”</br> 周俏:“……”</br> 在KTV里,黎衍最后兩次上廁所時,自己已經不太站得起來了,都是劉琛進去幫忙的。這時候只有周俏在,周俏也不管了,幫他把兩條假肢放到地上,從側面抱著他的腰說:“來,你撐著我站起來!”</br> 黎衍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上廁所的迫切需求讓他真的站了起來,可上半身還是軟綿綿地靠在周俏身上,壓得她都要站不穩。</br> “我松不了手,你得自己上!”周俏使盡全力撐著他,說道。</br> “上……廁所,本來就是,自己上。”黎衍晃著腦袋,自己拉開褲鏈,周俏臉薄,扭過頭沒敢看,只聽見嘩啦啦一陣水聲由急變緩,黎衍身子抖了一下,又摸索著拉上褲鏈,周俏這才慢慢把他放到輪椅上,又把假肢擱上踏板。</br> 趁著人在衛生間,周俏絞了塊熱毛巾幫黎衍擦手、擦臉,黎衍胡亂叫著:“好燙啊!”</br> “很快就好了,要擦干凈。”</br> 弄完后,周俏又把輪椅推到床邊,這一次終于成功把黎衍扶到了床上。周俏讓黎衍仰面躺著,幫他脫掉鞋子,把兩條假肢也挪上床擺好。她摸到他穿著白色襪子的“腳板”,硬邦邦的,心里又是一酸。</br> “假肢先不脫,你先休息一下,我回家拿身份證。”周俏摸摸黎衍的臉,湊近他耳朵說。</br> 大概因為躺著的緣故,黎衍又閉上了眼睛,沒理她。</br> 周俏已經渾身出汗,抖開被子蓋到黎衍身上,最后親了下他的臉頰:“我很快就回來,阿衍,你別鬧啊。”</br> “唔……”黎衍悶悶地出了聲,還卷了卷被子。</br> 周俏只帶著家里鑰匙和手機出門,走到酒店樓下才發現自己忘記帶傘。不過這細碎的雨絲不足為懼,周俏快步離開酒店,向著永新東苑走去。</br> 這個時點,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廣場邊的高層住宅也幾乎都暗著燈。</br> 周俏走著走著就小跑起來,小跑了一會兒后,她干脆甩開手臂大步飛奔,也不管身上穿的是裙子和皮鞋。</br> 濛濛細雨落到她身上,雖然不大,很快也將她澆得濕透。周俏的腳后跟又被皮鞋磨破了皮,但她不在乎,想著醉了的黎衍還獨自一人等在房間里,沒人幫他都沒辦法下床,萬一他又要吐呢?萬一又要上廁所呢?所以她必須快去快回,不能磨蹭,要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br> 原本步行十五分鐘的路程,周俏五分鐘就跑到了。她一口氣沖上六樓,開門進屋,都沒歇口氣,就找出自己的雙肩包開始整理東西。</br> 兩個人的換洗衣服、充電線、洗面奶、電動剃須刀、黎衍的身份證……一股腦兒塞進背包里,她背起包又沖出了門。</br> 回酒店的路上依舊是一路狂奔,不過這一次,周俏有點跑不動了,體力到了極限,心里再著急,腿也抬不起來,只能變成快走。</br> 腳步慢下來,腳后跟的疼痛反而更加明顯,周俏走著走著,也不知怎么回事,眼淚就涌了出來。</br> 凌晨一點半的街頭,幾乎沒有行人,馬路上只有車輛通過。周俏邊走邊哭,眼淚混著雨水大顆大顆落下,最后就變成了嚎啕大哭。</br> 不是為自己哭,真的不是。</br> 她就是想到黎衍,想到黎衍剛才唱歌的樣子,想到他說“我想跑步”,想到這一個晚上,黎衍就那么安靜地坐在輪椅上,與他曾經的同學說說笑笑。他看起來心態很好,情緒平和樂觀,讓所有人都感到放心,只有周俏知道,他其實非常、非常、非常失落。</br> 周俏渾身濕淋淋地走著,用手背胡亂地抹著眼睛,抬起頭來,酒店的霓虹招牌已經出現在她面前,就像一盞指路明燈,她原本枯竭了的身體頓時又充滿力量,又一次邁開腳步向前跑去。</br> 黎衍在等她,他在等她呢!</br> 那個她最喜歡的人,今天也給了她明確的回應,她欣喜若狂,甚至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遺憾了。</br> 要快點回去他身邊,要陪著他,要愛他,一輩子愛他,兩個人再也不分開。</br> 有腿沒腿有什么關系?不管他變成什么樣,他就是黎衍!是她這二十二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她的信仰,她的明燈,是天上那輪光芒萬丈的太陽,是她的神。</br> 周俏跑進酒店大堂時,狼狽得不像樣子,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妝容被雨水弄花,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前臺,把黎衍的身份證放到臺面上,才撐著腰大口大口喘氣,話都說不出來。</br> 終于登記完畢,周俏拖著兩條腿回到房間,進去以后大吃一驚,原本睡在床上的黎衍居然趴在地毯上!輪椅不知怎么的離床足有兩米遠。</br> 更令周俏崩潰的是,黎衍已經脫掉了假肢,兩條假肢連著褲子甩到床尾地上,兩個硅膠套一個飛到電視柜上,一個落在玄關處,還有兩只原本擺得整整齊齊的新鞋,這時候也一東一西散落在房間。</br> 顯而易見,有人剛剛發過脾氣了。</br> 周俏渾身一激靈,身上的疲勞都不見了,匆匆跑到黎衍身邊跪蹲下來,摸著他的背叫他:“阿衍,你怎么在地上啊?是摔跤了嗎?阿衍……”</br> 黎衍身上只穿著白襯衫和一條黑色低腰內褲,襯衫上全是褶皺和酒漬,衣擺還往上撩起一些,露出一段勁瘦的腰線。他就這么大喇喇地趴著,內褲下兩截大腿殘肢分分明明地落在周俏的視野里。</br> 周俏好頭疼,心想這家伙清醒以后,要是知道自己辛苦隱藏的秘密,就這么被她看光光,是不是會弄死她呀?</br> 這真的是周俏第一次完完整整看清黎衍的大腿殘肢,真的很短,左右都只有十厘米出頭,末端圓圓的,膚色蒼白,兩道蜈蚣線極其醒目。</br> 沒有了兩條長腿,他整個人的比例不可避免會有些怪異,明明上半身是那么修長,肩膀是那么寬闊!</br> “阿衍?”周俏的手掌一下下撫在黎衍背上,他終于動了動身子,扭過臉來看著她,眼睛紅紅的,咬牙切齒道:“你為什么要把輪椅放那么遠?我都夠不到!”</br> 周俏有點懵,之前把黎衍扶上床后,她可能無意中把輪椅撞開了一些距離,完全沒注意到會對他造成困擾。周俏猜測,黎衍下床想走去輪椅邊,結果摔跤,幸好房間里鋪的是地毯,但他還是發脾氣把假肢給卸了。</br>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對,下次不會了。”周俏好愧疚,“我先扶你起來。”</br> “不要!”黎衍又把臉埋在手臂上了,“不起來!”</br> 周俏:“……”</br> 她之前還在思索黎衍到底是清醒了,還是依舊醉著,現在可以確定,他還在耍酒瘋中。</br> 周俏換成溫柔的語氣:“不可以睡地上哦,地上又冷又臟,來,我扶你起來。”</br> 黎衍:“……”</br> “來嘛,你先坐起來。”她聲音軟軟的,黎衍不再鬧了,周俏把他翻了個身后,扶著他的后背坐起身,“阿衍,你摟著我脖子,我抱你上床。”</br> “嗯……”黎衍的神情有些萎靡,伸長手臂圈住周俏脖子,周俏一只手穿過他腋下環著背,一只手托住他的屁股,一把就把他抱了起來。</br> 之前扶他上床時,他的假肢踩著地可以支撐,這一次完全是凌空抱,黎衍的身體重量對于成年男性來說已是極輕,但對周俏而言抱著還是挺吃力。而且……這樣的抱法真的很奇怪,周俏甚至覺得有點像自己小時候抱小樹的姿勢。</br> 托屁股,肯定會碰到殘肢,可憐的小黎先生這時候驀地有點清醒,殘肢處感受到周俏手掌的溫度,臉色巨變。周俏把他放到床上后,黎衍注意到電視柜上的一個硅膠套,整個人都呆滯了。</br> 接著就低頭看到自己的下半身……</br> 晴天霹靂。</br> 黎衍無力地仰面躺下,默默拉過被子蓋住身體,周俏還未發現他的情緒變化,從雙肩包里拿出干凈衣服給他:“今晚就別洗澡了,明天起來再洗,你先換件T恤吧,睡覺舒服一點。”</br> 黎衍:“……”</br> 周俏湊到他身邊看他:“阿衍,你怎么了?”</br> 黎衍眼神空洞,不言不語。</br> 周俏手掌撫上他臉頰,問:“你怎么了呀?剛才哪兒摔疼了嗎?你別嚇我!”</br> 黎衍的視線終于移了一下,與她相匯。</br> 他看清了周俏的臉,濕淋淋的頭發,濕淋淋的衣服,還有花掉的眼妝……</br> “你穿著衣服洗澡的嗎?”黎衍抬手摸摸她頭發,疑惑地問。</br> 周俏真是哭笑不得,說:“我剛回家了一趟,拿了些東西過來,外面下雨呢,沒帶傘。”</br> 黎衍的眼神變得又柔又傷,沉默半晌,說:“對不起。”</br> “……沒事兒。”周俏嘆口氣,“你先換件衣服吧。”</br> 黎衍還是沒動,問:“你都看到了?”</br> 周俏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點點頭:“嗯。”</br> “害怕嗎?”黎衍的手指死死揪著被子,眼珠子很黑很黑。</br> “不害怕。”周俏說,“一點也不害怕,不丑,不惡心,真的,你相信我。”</br> 黎衍瞇了下眼睛,像是在分辨她話語中的真假,良久,他嘴角牽了一下,露出一個苦笑,悠悠地說:“我剛才突然想起,我再也不能跑步了。”</br> 周俏說:“但你還可以走路啊。”</br> 黎衍搖搖頭:“我走路很丑,就跟鴨子一樣。”</br> “鴨子不丑啊,我的呆瓜就很可愛呢。”周俏摸摸他的頭發。</br> 黎衍一直看著她,看著她,突然,喉嚨里嗚咽一聲,他迅速抬起手臂擋在眼前,身子都顫抖起來。</br> “周俏……你說我該怎么辦?”他的手臂固執地擋著眼睛,哽咽開口,“他們都混得那么好,我卻混成這樣……我想讓你過好日子,但我想不到辦法。我也想去工作,可是沒有單位肯要我……我以前試過的,投過簡歷,都沒有單位讓我去面試,一家都沒有……”</br> 他的胸膛起伏得厲害,周俏沒有說話,任他發泄情緒。</br> ——戴了一晚上面具一定很辛苦吧?</br> ——這才是最真實的黎衍,他沒有那么強大,或者說,他現在所擁有的東西還不足以支撐他內心的強大。</br> ——這些話,如果不是喝醉了,估計他永遠都不會對她說。</br> 周俏輕聲說:“工作的事你先不要著急,我們慢慢來,總會有辦法的。我也不需要什么好日子,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很開心了。”</br>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嗚咽著,不停搖頭,“不應該是這樣的……但他們連面試的機會都不給我!一次都不給我!”</br> 周俏心力交瘁,哄了好一會兒,黎衍就跟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漸漸地安靜下來。</br> 唉……酒精真是害人不淺,周俏撫著黎衍的頭發,心想他酒醒后要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說了什么,估計會瘋吧?</br> 周俏真是又累又困,只想著安撫好黎衍后趕緊睡覺,幸好第二天是晚班,不用早起。</br> 房間里越來越安靜。</br> 就在周俏靠在床頭打起瞌睡時,黎衍終于把手臂放下了。他的眼睛還是濕的,轉過腦袋看到周俏在邊上小雞啄米,他目光深沉地看著她,一會兒后,突然撐著床面抬起上半身,伸手摟住周俏的脖子,用力一攬,她整個人就趴在了他身上。</br> 周俏嚇得不知所措,想要掙扎著爬起來,黎衍哪里肯,他的臉頰依舊紅得明顯,眼睛里泛著危險的光,手掌摁著周俏的后腦勺就把她壓下來,瞬間,兩個人的唇便貼在了一起。</br> 他仰躺在床上,狂風暴雨般地吻著她,吻得周俏暈頭轉向。她感覺到他的雙手在她背上肆意游走,意亂情迷中,黎衍暫時松開她,伸長手臂探到床頭柜上,摸過一個盒子粗暴地拆開。</br> 等周俏看清那盒子是什么后,整個人都懵了,這家伙一個人待在房里半小時工夫,連床頭柜上有什么都知道了?!</br> 可是他喝醉了呀!!</br> 周俏滴酒未沾,這時候格外清醒,就在黎衍喘著粗氣拆出一片小玩意兒時,周俏揚起手,干脆地給了他一個巴掌。</br> “啪!”</br> 力度很輕,聲音卻很響亮。</br> 黎衍:“……”</br> “現在很晚了,我們要睡覺。”周俏心跳極快,呼吸都不太穩當,瞪著黎衍說,“黎衍,聽話。”</br> 黎衍愣愣地看著她,眼神居然有點委屈,憋了好一會兒后,他才不情不愿地應下:“哦……”</br> 鬧到大半夜,周俏真的很累很累了,先扒了黎衍的襯衫,給他換上干凈T恤,自己也換了一身睡衣,懶得再洗澡,洗了把臉后直接上床睡覺。</br> 睡前不忘把輪椅推到床邊,再看一眼黎衍,他已經睡著了。</br> 這一覺睡到早晨8點多,黎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br> ——這是哪兒?酒店?</br> 酒店的窗簾遮光性要比家里好,房間里一片漆黑,黎衍有些搞不清狀況,身下陌生的床墊令他迷茫,想了好久才模模糊糊記起一些事來:婚禮,KTV……沒了。</br> 打開床頭閱讀燈,黎衍一沖眼就看到床頭柜上某個拆得稀爛的盒子,驚得像被雷劈。</br> 又看看自己身上,T恤,內褲,再轉身看身邊人,周俏穿著睡衣睡得正熟。</br> 黎衍:“……”</br> 他倒吸一口涼氣,抓抓頭發,陷入沉思。</br> 幾分鐘后,周俏被燈光弄醒了,翻了個身看到黎衍靠在床背上發呆,對他微笑:“早,幾點了?”</br> 黎衍看著她的笑臉,沒回答。</br> 周俏:“?”</br> 兩個人詭異地僵持著。</br> 終于,黎衍動了動嘴唇,一字一句地說:“周俏,我們去租個電梯房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