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俏的生活過得很節儉，平時鮮少在外面的餐廳吃飯，從來沒吃過地鍋雞，心想既然黎衍要吃，他總是吃過的，就心安理得地跟著黎衍來到店門口。</br> 好在這家地鍋雞店鋪前有無障礙坡道，黎衍的輪椅可以順利進到店里。時間還早，吃飯的人不多，黎衍選了角落里的一張桌子，桌上蓋著一個大大的木頭鍋蓋，服務員撤掉一把椅子，黎衍轉著輪椅停到桌邊，直接把菜單丟給周俏。</br> “你隨便點，我買單。”丟下一句話，他就窩在輪椅上開始刷手機。</br> 他的語氣并不客氣，神色也不友善，像是窩著一肚子火沒處發泄。周俏有點慌，不知道黎衍生的哪門子氣，生怕他突然爆發，倒霉的就是她。</br> 她只能打開菜單仔細看，發現菜品其實很簡單，打頭的是鍋底，有地鍋雞、地鍋魚、地鍋牛肉和地鍋排骨，分成不同的辣度，下面就全部是配菜和飲料酒水了。</br> “原來就是火鍋啊。”周俏看著圖片，拿著筆有些猶豫，“我都沒吃過這種的，你吃過嗎？鍋底吃雞，魚，還是排骨啊？”</br> “火鍋？”對面的黎衍抬起頭來，像是有些不相信，又轉頭看看店里已經在吃飯的那幾桌，每桌都是一口大黑鍋，里頭的菜紅紅綠綠煮得挺熱鬧。</br> 黎衍：“……”</br> 地鍋雞不是本地菜，發源地挺遠的，他也沒吃過，想當然地以為就是吃雞。</br> “鍋底就點雞/吧。”</br> 黎衍話一出口，就覺得哪里不對勁，趕緊補了一句，“我是說，就點雞……好了。”</br> 周俏原本認真地在看菜單，并沒注意他的話，聽他說了第二遍，才茫然地抬起頭來。兩個人面面相覷，一個心中有鬼，一個反應慢半拍，五秒鐘后，他們同時低下頭去，裝作剛才的對話從沒發生。</br> 周俏搞清楚菜單后，叫來服務員，點了小份的地鍋雞和貼鍋邊的玉米餅，又加了凍豆腐、香菇、土豆片和菠菜，另外要求鍋底中辣，少放蔥蒜。</br> 黎衍有點奇怪，加料不問他也就算了，怎么連鍋底什么辣度都不問他，萬一他不吃辣呢？</br> 可能現在的女孩子都比較自我吧，黎衍沒有多想。</br> 點完菜，服務員問：“兩位喝點什么？”</br> 周俏拿著菜單：“玉米汁。”</br> 黎衍：“玉米汁有嗎？”</br> 異口同聲。</br> 周俏：“……”</br> 黎衍眼神古怪地看著周俏，從她手里拿過菜單，飲料那兒印著七、八個品種，冷熱都有，鮮榨玉米汁（熱飲）就夾在中間。</br> “好巧啊，你也喜歡喝玉米汁啊？”周俏笑嘻嘻地說。</br> 黎衍掃了她一眼，一聲不吭地又把菜單丟給她了。</br> 一個裝著熱騰騰雞肉的大鐵鍋端了上來，服務員打開火，麻利地把六個玉米餅皮一圈兒貼在鍋邊，又把需要久煮的香菇和凍豆腐放進去，蓋上木頭蓋子，在邊上豎了一個沙漏，計時十分鐘。</br> “沙漏漏完了，就可以吃了，到時候再加蔬菜。”服務員指指土豆片和菠菜，對周俏說。</br> 黎衍沒再玩手機，和周俏一起盯著服務員的操作，兩個人都是第一回吃這種菜式，心里都覺得新奇，面上卻裝得很鎮定。</br> 服務員走了，沙漏漏著細細的綠沙，黎衍又回復到了低頭玩手機的狀態。長長的劉海掛下來，周俏幾乎看不到他的眼睛。</br> ——他那手機屏幕都碎成那樣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br> 周俏在心里吐槽。</br> 她腳后跟疼，忍不住低頭去看，腳上穿著船襪，兩個腳后跟都磨破了一塊指甲蓋兒大小的皮，有血跡，不碰還好，一碰就火辣辣地痛。</br> 正看著呢，聽到黎衍問：“你在干嗎？”</br> 周俏坐直身子，老實回答：“腳后跟磨破了。”</br> 黎衍看了她一會兒，問：“有創可貼嗎？”</br> 周俏搖搖頭。</br> “我輪椅后面的袋子里有，你自己拿一下。”</br> 周俏大喜過望，趕緊去拿，發現黎衍輪椅后頭的袋子里居然塞了不少東西，找了一會兒才找出一盒創可貼來。</br> “哎呦，早知道剛才就問你了，一路上我都在找藥店呢。”周俏一邊貼，一邊說。</br> 黎衍口氣平淡：“你自己不問的。”</br> “我哪兒知道你會有。”</br> “以后沒事別穿這種鞋，能磨破腳的鞋子還穿它干嗎？”黎衍一邊說，一邊拿起那個沙漏把玩。</br> 周俏看著他的手，發現黎衍不光是人瘦，連手都很瘦，顯得手指特別修長，膚色還蒼白，腕骨突出，居然怪好看的。</br> “主要是我平時不常穿，多穿穿就好了。”周俏貼完了腳后跟，又把創可貼放回他輪椅袋子里，“謝謝你啦。”</br> 腳終于不疼了，兩個人面對面一起盯著那個沙漏，綠色的細沙一條線似的往下落，時間才過去五分鐘。</br> 黎衍問：“你什么時候搬過來？”</br> 周俏答：“我那邊房子是租到十二月底，還有一個多月，也轉租不出去了。這點錢我也算啦，所以隨時都可以搬。”</br> 黎衍點點頭：“那早點搬過來吧，省得我媽啰嗦，提前一天和我說就行，我天天都在。”</br> “好的。哦，對了。”周俏從包里掏出沈春燕給的紅包，遞給黎衍，“這個給你。”</br> 黎衍盯著紅包看了一會兒，接過，塞到了外套口袋里。</br> 又沉默了。</br> 周俏也開始刷手機。</br> 服務員把一扎玉米汁送過來。周俏放下手機，幫黎衍和自己的杯子添上玉米汁，聽到黎衍手機響起一聲短信音。</br> 他看了一眼，抬頭看她：“錢收到了。”</br> 周俏笑笑，端起杯子：“祝我們合作愉快，干杯。”</br> 黎衍面色沉郁，終是也端起了杯子，與她碰杯：“合作愉快。”</br> 喝了一口熱乎乎的玉米汁，他皺起眉，心想，這店里兌得是不是太甜了？</br> 雞肉開鍋，服務員撤去蓋子，煙霧騰起，濃郁的香味飄了出來，周俏和黎衍一起動筷。</br> “唔……挺好吃的。”周俏啃著雞骨頭，說。</br> 黎衍沒吭聲，埋頭細嚼慢咽。</br> 周俏又問：“會不會辣？”</br> 黎衍看看她：“還好。”</br> 周俏笑了起來，用筷子從鍋邊夾下一個玉米餅，放到黎衍碗里：“吃個餅吧，沒點別的主食，就吃這個了。”</br> 黎衍看著碗里的玉米餅，愣了幾秒鐘，周俏有些緊張，猜測他是不是嫌她用吃過的筷子夾，太臟。她趕緊又伸手，把那個餅從他碗里夾回來：“你自己夾吧，這個我吃。”</br> 黎衍：“……”</br> 什么毛病？——兩個人同時想。</br> 上回一起吃飯，還多了一個沈春燕，黎衍幾乎沒說話。這一次只有他們兩個人，周俏感覺總歸有些不一樣，吃著吃著，唇邊就泛起了笑。</br> 黎衍夾了一筷子煮熟的土豆片，正滿足地吃進嘴里，無意中抬頭，就看到周俏在笑，愣了一下，問：“你笑什么？”</br> “沒什么。”周俏一點兒也不收斂，反而還嗆他，“笑笑也不行嗎？”</br> “……”黎衍，“拜托你正常一點兒吧。”</br> 周俏不解：“我哪兒不正常了？”</br> 黎衍放下筷子，神色又冷下來：“周俏，咱倆不熟，以后也沒必要變熟。我丑話先說在前頭，我承認我這人脾氣不算好，所以如果你要搬過來住，最好安分一點，不要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沒收你房租，隨時都可以請你離開，聽懂了嗎？”</br> 周俏原本雀躍的心情瞬間沉了下去。</br> 她感到有些無趣，這一下午說說笑笑，她還真以為自己和黎衍熟了一些了，原來在他眼里，自己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人。</br> 周俏眨了眨眼睛：“……聽懂了。”</br> 半個多月，三次見面，她沒能掩飾住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br> 興奮，激動，竊喜……</br> 傷感，心疼，懷念……</br> 這些情緒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表現出來，從她的眼神，話語，動作，甚至是不自覺露出的笑容里。</br> 周俏不是演員，沒辦法做到自然而然，毫無破綻。</br> 心里還是有點難過，黎衍一點兒也不記得她了。</br> 但他應該感覺到了她對他非同尋常的熱情，周俏偶爾會露出一些小破綻，希望他能自己想起一些東西。顯然，他沒有，只是覺得她很奇怪。</br> ——阿衍愛吃辣，阿衍愛喝燙燙的玉米汁，阿衍愛吃土豆片、凍豆腐和香菇，阿衍不愛吃毛肚、黃喉、鴨腸那些咬起來嘎嘎脆的食物，阿衍不喜歡太大的蔥蒜味兒……這些都是周俏記得的事情。</br> 可是，那個坐在窗邊與同學談笑風生的帥氣男生，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凈了。</br> 吃完飯，黎衍和周俏在路邊準備打車回家。</br> 打車的過程不太順利，有好幾輛出租車看到周俏招手，就緩緩減速，但看清坐著輪椅的黎衍后，又一腳油門開走了。</br> “怎么這樣啊！喂！”周俏追了幾步，氣得叉腰。</br> 黎衍像是見怪不怪，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和打火機，默默地抽了一支煙，情緒并沒有受到影響。</br> 周俏轉頭看著他，天已經黑了，街上車水馬龍，還挺熱鬧，黎衍的輪椅停在一棵行道樹下，他穿著黑色外套，手里夾著一支煙，煙頭火星閃爍。他一動不動地隱在夜色里，整個人清冷又寂寞，像是游離在這燈紅酒綠之外，顯得尤為格格不入。</br> 哪怕周俏看不清他的臉，也知道他這時候的眼神一定很冷漠。</br> 她走去他身邊，問：“叫不到車怎么辦？”</br> 黎衍吐出一口煙氣，瞇著眼睛說：“你試試叫車軟件吧，這樣招手，人家看到我，都不會停的。”</br> 周俏：“……”</br> 見她沒反應，黎衍瞥她一眼，理直氣壯地說：“我沒裝叫車軟件，沒用過，你來叫。”</br> 周俏的聲音低低的：“我也沒裝啊，沒用過，我不會。”</br> 黎衍：“……”</br> 兩人同時沉默，一會兒后，黎衍突然笑出聲來：“你怎么比我還土？”</br> “不是，我平時不打車。”周俏有些難為情，“打車多貴啊，我平時都是坐公交車，要不就是騎共享單車。”</br> 黎衍嘆氣，無奈地拿出手機，開始研究微信自帶的滴滴打車。周俏不敢打擾他，繼續在路邊招手，這一次，她運氣不錯，在黎衍還沒研究明白時，一輛空出租車停在他們身邊。</br> 司機是個熱心人，下車打開副駕駛車門，幫黎衍上車。周俏站在邊上，看黎衍的輪椅轉到副駕駛門外，把自己兩條假肢放到地上，撐著司機的身子站了起來，屁股一轉，慢慢地坐到副駕駛座上，又把兩條假肢給撈進來，擺好。</br> 全程沒有說話。</br> 周俏向司機道謝：“師傅，太謝謝您了。”</br> “不客氣不客氣。”師傅笑笑，“舉手之勞，小伙子也不容易。”</br> 黎衍垂著頭，周俏看不清他的臉。她都不會收輪椅，倒是司機熟練地把輪椅一收，放進了后備箱，上車后說：“我老丈人偏癱，每次出門都是我接送，要不然好難打到車的，現在很多人都怕麻煩，但誰能保證自己遇不到難事兒呢？總得互相幫助啊，是不是？”</br> 周俏坐在后排，連連點頭：“是的是的，今天多虧遇到您了，要不然我們不知多久才能打到車呢。”</br> 司機啟動車子，又和周俏聊了幾句，后來發現副駕駛座上的小伙子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想想還是閉了嘴。</br> 車子到了永新東苑，司機又幫黎衍下車坐上輪椅。這一次，周俏沒讓黎衍自己轉輪椅了，而是由她推著走。</br> 老小區里太暗了，路燈有些都是壞的，她怕他看不清路。</br> 周俏是第一次推輪椅，感覺并不難，也不吃力，但她還是推得很小心。</br> 黎衍從上車以后就沒開過口，周俏心想他怎么又鬧脾氣了？是因為剛才二十多分鐘叫不到車嗎？還是因為司機師傅的話？</br> 這人真是挺情緒化的，發起火來時嗷嗷叫，不發火了又死氣沉沉一言不發，好難得才會好好地說幾句人話，完全叫她捉摸不透。</br> 到了黎衍住的36幢樓下，周俏有些為難了，黎衍上下車都這么困難，這個六樓，他到底要怎么爬上去呢？</br> 黎衍望向那黑咕隆咚的樓道，沉沉開口：“周俏，聽好我說的話。”</br> 周俏一驚：“啊？”</br> 黎衍繼續說：“一會兒，我在樓下等著，你幫我把輪椅搬到六樓去，放在樓道里就可以。然后你就可以走了，不用陪我，我自己能上去。上去后，我會給你發微信。”</br> 周俏問：“你自己上去？”</br> “是。”</br> “你怎么上去啊？”</br> “你不用管。”</br> “我……”周俏很擔心，“我可以幫你的。”</br> “不用你幫忙。”</br> “……”周俏很糾結。</br> 黎衍深吸一口氣：“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就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喊你進來，你再進來。”</br> 周俏看向樓道，硬著頭皮應下：“聽明白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