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衍看著自己朋友圈下的評論。</br> 有點……無奈。</br> 評論內容精彩紛呈,有人夸他帥,有人說他“艷福不淺”,有人調侃他“左擁右抱”,還有人結合他的第一條朋友圈,問他“不怕家里河東獅吼嗎”。</br> 【三金是個乖孩子】:衍哥,你膨脹了,我們絕交吧!</br> 【隔壁小宋】:你膽子越來越肥了啊,老實交代,是不是對弟妹屏蔽了?</br> 【春暖花開燕歸來】:這都是誰啊??兒子你不要犯錯誤啊!!!</br> 【樹影·星痕】:[左哼哼][右哼哼]</br> 拍照的時候大家都在鬧,所有人想當然地認為黎衍會坐著輪椅拍,結果他說他要站著拍,于是一群人就更興奮了。</br> 自己部門里拍照時倒還好,HR的幾個小姐姐看到他站起來卻激動得不行,每個人都要和他合影,說要發圈讓人看看公司里有個大帥哥。</br> 黎衍也不好意思拒絕,拍照墻設出來就是讓大家合影的,六個美女和他一起拍照時,右邊的Fendy輕輕撞了他一下,他身子立刻就晃了晃,Daria扶住他的手臂,問:“你沒事吧?”</br> 黎衍說:“沒事。”</br> Daria又問:“介意我挽住你嗎?這樣安全些。”</br> 黎衍同意了。</br> 拍完后,小姐姐們就起哄讓黎衍發朋友圈,有人激將他不敢發,在家絕對是個妻管嚴,黎衍被她們鬧得無可奈何,說:“我老婆沒這么小氣。”</br> 于是,坐回輪椅后,他就坦坦蕩蕩地發了這條圈。</br> 超級大的宴會廳里,席開五十多桌,場面真的非常壯觀。黎衍坐在圓桌邊,看著方勁松帶著團隊的人四處敬酒,他沒去,拿出手機給周俏發微信。</br> 【有只刺猬】:老婆你在干嗎?</br> 【小傻子】:剛洗完澡,準備睡了。</br> 【有只刺猬】:你看到我發的朋友圈了嗎?</br> 【小傻子】:看到啦!老公最帥![愛心][愛心][愛心]</br> 黎衍笑了一下。</br> 【有只刺猬】:別多想啊,就是同事。</br> 【小傻子】:誰多想了?我沒有我不是你亂說[壞笑]。</br> 【有只刺猬】:真的嗎?我還以為你會吃一下醋呢[調皮]。</br> 【小傻子】:吃什么醋啊?你不是說過,就是咱倆,沒別人了嗎?我可一直記著呢。</br> 黎衍抬手擋住眼睛,笑個不停。</br> 【有只刺猬】:你明天是不是休息?</br> 【小傻子】:是啊,怎么了?</br> 【有只刺猬】:沒怎么,就問問你,有什么特別安排嗎?</br> 【小傻子】:沒有,去超市買點東西吧,我朋友她們都上班呢,也約不到人啊。</br> 【有只刺猬】:我這邊晚宴還沒結束,可能會弄到比較晚,等會兒還要視頻嗎?</br> 【小傻子】:不了吧,我都要睡了,你少喝點啊。</br> 【有只刺猬】:知道,我就喝了一點紅酒。</br> 【小傻子】:回房間洗澡時自己注意一下,別喝多了摔跤。</br> 【有只刺猬】:不會,放心吧。</br> 聊完天,周俏順手給黎衍的朋友圈點了個贊,接著就在床上發了半天呆。</br> 吃醋了嗎?真的沒有,看到黎衍現在的樣子,她還挺開心的。</br> 和那晚渾身發抖說出“我已經在很努力學習怎么做一個殘疾人”的男人相比,周俏自然更愿意看到今天照片里這個狀態的他。</br> 她的阿衍本來就是最好的,他也值得最好的。</br> 周俏拿過手機,打開地圖輸入一個地名,查詢怎么坐公交到達。</br> 這是一個在她腦子里偶然會跳出來的想法,絕大多數時間都蟄伏著,卻會在某個特定時間“倏”一下冒出來,很危險,很嚇人,連周俏自己都感到有些怕。</br> 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她舍不得,黎衍也絕對不會同意。</br> 但就在看到黎衍的單人照時,那個念頭又冒出來了。</br> 周俏覺得這樣不行,總是被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困住,日子都要沒法過。趁著這幾天黎衍不在,她決定把這事兒做個了斷,于是就給徐辰昊發了一條微信,問來他叔叔工作的出國中介地址。</br> 只是去咨詢一下,對方的回答越離譜越好,越夸大其詞就越假,能讓她徹底死了這條心。</br> 晚宴終于結束,黎衍和同事們乘電梯回房。無障礙客房都在低樓層,黎衍第一個出去,虎哥看著他紅紅的臉,問:“Rick你沒喝多吧?”</br> “沒有,就喝了幾杯紅酒,我喝酒上臉罷了。”黎衍回頭朝電梯里的一堆人揮揮手,“我回房間了,明天見。”</br> 眾人紛紛說:“明天見。”</br> 黎衍獨自一人回到房間,進門后路過玄關處的穿衣鏡,他退著輪椅回來一些,調轉輪椅面向鏡子。</br> 今天就是這個狀態出現在大家面前的,嗯,看起來還不錯。</br> 他把假肢腳板放下地,撐著輪椅站了起來,把輪椅推開一點點,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br> 吃飯時太熱,西裝外套已經脫下來,他身上只有襯衫和領帶,領帶打了一晚上,勒得他都有點透不過氣,不過暫時還不想解下,偏著頭看鏡中的自己。</br> 發型不錯,臉也挺帥,上半身體格和健康時都快差不多了,就是個頭沒以前高,腿要是再長一些,比例會更好。</br> 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幾杯酒,黎衍這時候突然很想走路。</br> 身后就是衣柜,他扶著柜門慢悠悠地轉了個身,打開門,從衣柜里取出兩支肘拐,撐上以后,心里立刻就感到安心不少。</br> 房間里鋪著地毯,肘拐落地幾乎無聲,黎衍撐著拐杖向房間里走去,心里想著,好好走,別搖晃,腿別打圈,練了這么久的走路,總該走得好一點吧。</br> 右腿甩出去,低頭看著腳板落地,左腿再甩出去,上身已經不受控制地左右搖晃起來。</br> ——別晃啊!混蛋!</br> ——好好走!晃毛線啊晃!</br> 他只能控制那兩截殘肢,盡管如今的它們肌力已經強了許多,但礙于長度有限,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常人的步態。</br> 上臺階也是一樣,因為殘肢太短,腿根本邁不高,普通的樓梯房臺階已經是極限,還需要有人在旁邊拉著才能邁步而上。</br> 客房挺大,黎衍從玄關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往外看。</br> 這家酒店位于鬧市區,黎衍房間面對的是繁華街景,這個時點,街上的車依舊很多,對面的店鋪好多還沒打烊,霓虹燈閃爍著。</br> 黎衍沒來過這個距離錢塘兩百多公里的城市,它離海很近,下大巴時,能聞到空氣里帶著一股淡淡的咸濕味。</br> 當時的場景有些尷尬,輪椅在行李艙還沒裝上,也沒人會裝,黎衍被虎哥放下地,左右兩個人扶住他,看他彎腰自己裝輪椅。</br> 同事們陸續下車,每個人都在朝他看,輪椅裝好、坐上后,黎衍才終于有了些安全感。</br> 拉上窗簾,他轉身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br> 先解下領帶,再松皮帶,拉開褲鏈后,他低著頭把假肢給卸下來。</br> 幸虧酒店里空調打得涼,殘肢出汗還不算太多,但硅膠套里還是濕了一片。他的手摸上殘肢,有點黏,自己都有些受不了。</br> 黎衍解開襯衫衣扣,把襯衫脫下來,身上就只剩下一條內褲。</br> 他回了下頭,才發現輪椅還在玄關處。</br> “操,忘了。”這時候無論如何都不想再穿假肢,黎衍彎下腰,一手撐床,一手撐地面把自己挪到地上,雙手撐地一下一下往玄關蕩過去。</br> 他知道,這個樣子行動的他,如果落在別人眼里一定會讓人不適,心理素質差一點的甚至能立馬哭出來。</br> 當然黎衍也沒有這樣在別人面前行動過,除了那些專業人士,唯一見過的就只有周俏。</br> 周俏見過最狼狽的他,最頹廢的他,最脆弱的他……后來,也見過現階段,最完整的他。</br> 他們親熱時,黎衍已經不再要求關燈了,就想要看著周俏擁抱他,撫摸他,親吻他,無論觸碰哪兒都沒關系。</br> 誰說愛一個人就想要在她面前呈現自己最好的狀態?</br> 黎衍覺得不是,真正相愛的人,就不會介意在對方面前呈現最糟糕的自己,一點兒也不加修飾的、最殘酷最真實的自己。</br> 爬上輪椅,他拿好換洗衣褲進了衛生間,脫掉內褲后,撐著扶手把自己挪到馬桶上。</br> 只有這種連鎖五星級酒店才會有無障礙客房,黎衍想著,以后和周俏出來玩,就要訂這種房間,雖然比普通客房丑一點,但真的很方便。</br> 就說那張床吧,普通客房的床都很高,比輪椅椅面高了一大截,上回和周俏住的那家三星級酒店,黎衍上床時幾乎是連滾帶爬,換成三金,估計就上不去了。</br> 所以,還是要努力賺錢啊!</br> ——</br> 周俏下了公交車,抬頭往四周看。</br> 她沒來過這附近,徐辰昊叔叔工作的出國中介在一幢寫字樓里,周俏打開手機地圖,循著導航往前走。</br> 這幾天天氣很反常,再過兩天就是九月了,氣溫卻依舊很高,周俏撐著一把小巧的遮陽傘,走了十分鐘后終于找到那幢寫字樓。</br> 她準備從大門進去,眼角余光卻瞄到一個特殊的身影。</br> 寫字樓前有五、六級臺階,在最邊上是一段無障礙通道,此時,通道上堆滿了十幾、二十個大大的紙箱,不知是哪個單位正在卸貨還是裝貨,卻沒有工作人員在旁。</br> 無障礙坡道下,停著一架輪椅,一個男人坐在輪椅上,正在低頭用手機。</br> 現在的周俏對這樣的場景分外上心,她抬頭望向寫字樓里,保安在最邊上的桌邊坐著,估計看不到外面。她又扭頭去看那個輪椅上的男人,臨近中午的太陽很曬,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邊上一點陰涼處都沒有。</br> 周俏沒再猶豫,快步向他走去,走到他面前后先微微彎了下腰,問:“你好,請問需要我幫忙嗎?”</br> 男人抬起頭來,三十多歲的年紀,五官略剛硬,下顎處棱角分明,額頭、鼻梁和脖子上已經爬滿汗珠,短袖襯衫的前襟也濕了一片。他的神色倒還算友善,不是那種拒人于千里的氣質。</br> 他看著周俏的眼神有些好奇,問:“幫什么忙?”</br> 周俏指指那些擋路的紙箱:“你需要過去嗎?需要的話我幫你把箱子挪開。”</br> 男人笑了一下:“不用了,這些箱子很重的,他們的工作人員去吃飯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br> “很重嗎?我試試吧。”周俏把遮陽傘遞給他,“給,你先擋一下太陽。”</br> 她走到無障礙坡道上,彎腰去搬一個箱子,的確挺重的,看包裝都是沐浴露,但她還算搬得動,吭哧吭哧就把第一個箱子搬到了一邊。</br> 那男人沒有阻止她,就撐著遮陽傘、看著她一個接一個地搬箱子,把箱子整整齊齊疊在邊上。七、八分鐘后,無障礙通道就被清出一條路,可供輪椅通行了。</br> 周俏拍了拍手,渾身都出了汗,走回男人面前說:“可以過啦。”</br> “謝謝。”男人把遮陽傘還給她,眼神里帶著一抹探究,問,“你為什么要幫我?”</br> 周俏覺得很奇怪:“這不是很尋常的事兒嗎?”</br> 男人搖頭說:“不尋常,我在這里等了快二十分鐘,大樓前來來往往很多人,沒有一個人來問我一句,只有你。”</br> 周俏:“……”</br> 男人見周俏沒回答,不再說什么,轉動輪椅上了無障礙通道,周俏也走了上去。</br> 她現在對輪椅識貨了,看著這人的運動輪椅,就知道價格不低,至少兩、三萬的那種。</br> 電梯前有幾個人等待著,輪椅先生和周俏排在最后。</br> 周俏有些拘束,輪椅先生抬頭看了她一眼,說:“小姑娘,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br> “我……我不是多管閑事啊。”周俏想了想,拿出手機打開相冊,挑出一張照片打開給他看,“這是我老公。”</br> 照片上是黎衍的背影,坐著輪椅在主臥寫字臺前用電腦,周俏偷偷拍下來的,當時覺得他認真工作的樣子非常帥。</br> 輪椅先生看了會兒照片,又注意到周俏無名指上的戒指,再抬頭看她時,神色變得很有趣。</br> 周俏臉紅了,收起手機小聲說:“如果我剛才有哪兒讓你不開心,請你原諒。”</br> “我沒有不開心啊。”輪椅先生似乎心情很好,“我只是……沒想到。”</br> 電梯來了,前面幾人進去,周俏沒進,伸手擋住電梯門,看著輪椅先生將輪椅180度調了個頭,倒退著進了電梯。</br> 里面的人往邊上避開了些,等他停穩,周俏才進去。</br> 其他幾人都在低樓層下,周俏是到十六樓,輪椅先生到二十五樓。</br> 電梯一層一層往上,輪椅先生看著周俏按下的十六樓按鈕,問:“十六樓是一家出國中介吧?你在那兒上班?”</br> 周俏搖搖頭:“不是,我就是來咨詢一下。”</br> “你想出國打工?”輪椅先生有點小吃驚。</br> 周俏又搖頭,搖得很堅決:“沒有沒有!我就是……來問問。”</br> 輪椅先生眼睛里的疑問沒有褪去,等到電梯里只剩他們兩人,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名片夾,遞了一張名片給周俏:“我也是做出國的,十六樓那家公司口碑不怎么樣,糾紛很多,你咨詢完了可以到我這兒來聊聊,我們比他們專業很多。”</br> 周俏被他說得都慌起來了:“我沒想出國!真的沒想!”</br> 輪椅先生笑了:“名片你先收下,幾個小時內我都在,你一會兒上來,我請你喝茶。”</br> 周俏只得雙手收下名片:“謝謝。”</br> 她低頭看一眼名片上的內容:</br> 恒月國際,CEO。</br> 謝若恒</br> 周俏:“……”</br> 十六樓到了,周俏與謝若恒道別,走出電梯找到那家出國中介,給徐辰昊的叔叔打了個電話,進去咨詢。</br> 周俏在里頭待了一個多小時,出來時已經徹底打消出國務工的念頭。</br> 先不提那昂貴的幾萬塊中介費,以去新加坡務工為例,按照周俏的學歷,就只能從事低端的保潔、服務員等工作,工資的確要比在國內高,每月折人民幣在8000到11000元之間,有些包吃住,有些只包吃不包住,給1000元房租補貼,每月休息四天。</br> 徐辰昊說的一年包吃包住存下十幾萬根本不現實,或者是因為他有大專學歷,月薪會高一些。周俏想,人活著就不可能一毛錢不開銷,一開銷,一年就存不了幾萬塊錢,那出去又有什么意義?</br> 離開中介,周俏心里其實很輕松,好歹這件記掛了好一陣子的事終于可以放棄。她先按下電梯下行鍵,想了想,又按了上行鍵。</br> 電梯來到二十五樓,周俏走出去,就看到一家裝修得特別有感覺的公司門面,顏色基調居然是黃白相間,瞬間令她產生一種親切感。</br> ——A省恒月國際勞務合作有限公司</br> 前臺小姐親切地問周俏:“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br> 周俏拿出名片給她看:“我找……謝總。”</br> 前臺小姐撥了個電話,笑著說:“謝總說他在辦公室里等您,我帶您過去吧。”</br> 周俏點點頭:“哦,好的,謝謝你啊。”</br> 謝若恒的辦公室寬敞又明亮,裝修風格與外面的開間不太一樣,色調更沉穩些,沒有體現出周俏喜歡的黃色。</br> 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看到周俏進來,微微一笑:“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坐吧,我一直煮著茶在等你呢。”</br> 前臺小姐離開了,周俏在謝若恒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看著他桌上那套大大的茶具,視線再掠過去一些,她看到一幅側擺著的相框,里面是謝若恒和一個女人的合影,角度問題,五官看不太清。</br> “哦,這是我妻子。”謝若恒見周俏在看相框,主動介紹。</br> 周俏趕緊收回視線。</br> 謝若恒為她沏了一杯茶,周俏接過:“謝謝您,謝總。”</br> “不用說‘您’,就跟剛才在樓下一樣,說‘你’就行了,我不想顯得自己太老。”謝若恒指指那壺茶,“這是金駿眉,嘗嘗。”</br> 周俏不懂茶,也沒聽過什么金駿眉銀駿眉,看杯里的茶湯呈金黃色,聞著有一股濃濃的茶香,嘗了一口,夸贊道:“很好喝,非常香!”</br> 謝若恒笑著看她,問:“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br> “周俏,俏皮的俏。”</br> “周俏……”謝若恒重復了一遍,調侃道:“你在樓下咨詢了挺久啊,不是說不打算出國嗎?”</br> 周俏臉紅了:“我早就想走了,工作人員攔著我不放,就不停說不停說,我也沒辦法。”</br> 謝若恒喝了一口茶,問:“我還是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來咨詢出國,你不是結婚了嗎?”</br> 周俏不知道該怎么回答。</br> 謝若恒輕聲道:“你的先生坐輪椅,抱歉啊,不由地讓我猜測,你是打算……離開他?”</br> “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他!”周俏快速地回答,“除非他不要我了,或者我死了。”</br> “啊……倒也沒那么嚴重,那你為什么要來咨詢呢?又要咨詢,又說自己不想出國,這不是很矛盾嗎?”謝若恒比周俏大十幾歲,又是一位公司老總,說話時卻沒有那種盛氣凌人的感覺,就像一個朋友在親切地與你聊天。</br> 對于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周俏原本提醒自己應該保持警惕,可是,大概因為他和黎衍一樣坐輪椅,周俏心里實在警惕不起來,更重要的是,她有太多心里話想找個人傾訴,身邊卻沒有合適的人。</br> 這些話甚至都不能和黎衍說,說了就會吵架。</br> 此時,謝若恒算是一個合適的人,周俏覺得,自己可以對他說實話。</br> 她說:“我有個朋友和我說,出國打工一年可以存十幾萬。我想多賺點錢,讓我老公可以早一點用上比較先進的假肢。但是我知道,他是不會同意的,我自己也舍不得離開他,所以,今天過來問問,就是想讓自己死了這條心。”</br> 謝若恒問:“那死心了嗎?”</br> 周俏笑起來:“死心了,一點兒也不靠譜,根本存不到這么多錢。”</br> 謝若恒微微皺眉,看著周俏:“先進的假肢,是有多先進啊?很貴嗎?”</br> “對我們來說,很貴。”周俏又打開手機,把存著的那段視頻打開,遞給謝若恒看。</br> 謝若恒看視頻的時候,周俏繼續說:“這段時間我其實查了很多資料,這種假肢叫智能仿生假肢,市面上其實已經有的賣。有個品牌最新的一代產品,像我老公的情況,兩條腿加起來全部搞好應該要六十多萬,不一定有視頻上這個走得這么順暢,但絕對絕對比他現在用的要走得好,特別是在平地,步態會正常許多。”</br> 謝若恒一邊看視頻,一邊問:“你老公是雙大腿截肢?”</br> “對。”周俏說,“他現在走不好,走路的樣子很不好看,容易摔,自己也不太愿意走,鍛煉都要挑人少的地方,有人路過一定會朝他看,所以他上班時就根本沒法兒走,只能坐輪椅。”</br> 謝若恒點點頭,繼續看著視頻。</br> “我跟他說要存錢買這個,他不同意,說他不想要。”周俏苦笑了一下,“這個事情其實很難解決。他不走路,腿上肌肉就會萎縮,萎縮了,以后就算有錢也用不了假肢。按我和他現在的收入,每年最多存十幾萬,六十多萬的假肢,得存五、六年吧,家里還不能有別的大事發生,不能要孩子。”</br> 周俏嘆了口氣,“他現在截肢也才四年多,前幾個月已經因為肌肉萎縮花了一萬塊重新配了接受腔,再過五、六年,誰知道他腿會成什么樣?他的工作也許會越來越忙,真的很難堅持每天鍛煉來保證肌肉不萎縮,就像這幾天,他去外地開年會了,六天,他最多練個站,我都敢打賭他絕對不會每天自覺走路半小時。”</br> 謝若恒看完視頻了,把手機還給周俏。</br> 周俏說得自己都有點心煩,謝若恒打了個電話,讓助理送些甜點水果進來,又對周俏說:“吃點東西吧,吃點甜食心情會好,我覺得這事兒你別太心急,還是得和你老公商量著來。”</br> 周俏搖頭:“不是我心急,我很明白我們近幾年買不起,我沒有說要立刻買,我只是希望我老公能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把買假肢列為我們家的一個目標,和我達成共識。我真的……太心疼他了。”</br> 她想到黎衍上班時的狀態,感覺心尖都在痛,“他現在上班,早上8點出門,晚上7點回家,這還不算加班。十幾個小時就坐在輪椅上,每天去樓梯間站幾回放松一下,每回十幾、二十分鐘吧。謝總,你知道他有多累嗎?!”</br> 謝若恒點頭:“這我倒真知道。”</br> “……”周俏一愣,“對不起。”</br> “沒事兒,這個真的……我自己是做不到的,所以每天都是來得晚,走得早,辦公室里還有一個休息間,坐累了我會躺著休息會兒。”謝若恒指指辦公室里一扇小門。</br> 周俏往小門看了一眼,語氣低落:“你是老板,我老公只是一個小職員,到現在為止上班也才三個月,都還沒轉正呢。別人可能都想象不到,就是他回來以后,那個腰背有多僵硬!我給他按摩我最清楚了,之前他沒上班的時候都不是這樣的。我一想,這樣子上班再過幾年,他身體哪里吃得消啊?現在他才二十六歲,以后三十多歲、四十多歲那不是更辛苦了?”</br> 謝若恒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你說的的確有道理,那用上新的假肢可以改善這個問題嗎?”</br> “可以。”周俏說,“越早用上,他就能越早進行自主鍛煉。也就是說,不需要每天專門的時間鍛煉,平時就能走,在辦公室都可以走,可以很大地改善腰酸背痛的問題,而且那種走法,對他肌肉的幫助會更大。”</br> 謝若恒點頭:“原來如此。”</br> “謝總,你看啊。”周俏掰起手指說給謝若恒聽,“他不鍛煉,肌肉容易萎縮,肌肉萎縮,以后站都站不起來,用不了任何假肢。鍛煉,累,加班沒時間,雨天暫停,腿疼還發脾氣。”</br> 周俏收回手指,眨眨眼睛:“我知道他上了一天班已經很累了,扶著他走路時我自己都不忍心,我也很想讓他下班回來就舒舒服服躺在那兒休息,但不行啊!上班賺錢很重要,身體難道不重要嗎?他要是能不穿假肢出門我也隨他去了,那他肯嗎?他又不肯!那我怎么辦啊?就只能每天監督他鍛煉,還得哄著勸著,祈禱老天不要下雨。”</br> 說到這兒,周俏長出一口氣,“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是白搭,我倆沒錢,慢慢存吧,他也別想偷懶,這可是一輩子的事。”</br> 助理把點心和水果端進來了,謝若恒說:“吃吧,周俏,聽我的,吃甜食心情會變好。”</br> “謝謝。”周俏拿了一塊巧克力夾心餅干,吃進嘴里。</br> 看她吃著餅干和葡萄,喝著茶,謝若恒突然笑出聲來。</br> 周俏嘴里還咀嚼著,瞪圓眼睛看著他,不明所以。</br> “你別管我,你吃著,我就是……”謝若恒笑著說,“我很久沒碰到你這樣的女孩子了。”</br> 周俏:“……”</br> 她不知道自己屬于“怎樣子”的女孩子,有些呆愣。</br> 謝若恒又給周俏添上茶,問:“周俏,方便告訴我你今年多大嗎?什么學歷?目前在做什么工作?”</br> 這有什么不方便的?周俏老實回答:“我上個月剛滿二十二周歲,高二讀完輟的學,學歷算初中吧,但我初中畢業證都沒有,在老家,找工作用的是一個造假的高中畢業證。我現在在商場做男裝專柜的導購。”</br> 謝若恒又問:“那你老公呢?”</br> 說到黎衍,周俏就驕傲起來:“他很厲害的!他是A大畢業的經濟學本科生,現在在一家外企做財務分析師。”</br> 謝若恒眼珠子一轉,問:“我有點好奇,你倆是怎么會在一起的?”</br> 周俏反問:“很奇怪嗎?”</br>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有點兒。”謝若恒很坦誠,“當然我不是質疑,只是單純的好奇,因為從你對你老公的上心程度來看,你倆也不像是相親認識的。”</br> “我們的確不是相親認識的,我們……”周俏斟酌著話語,結果就笑了,“算是挺有緣的。”</br> 謝若恒感興趣了:“能和我說說你們的故事嗎?”</br> 周俏感到不好意思:“啊?這個……”</br> “說說嘛,你看這兒,有茶有點心有水果,我們邊吃邊聊,一會兒你餓了,我還能給你點個午飯。”謝若恒像是非常想聽,“真的,周俏,給我說說,我很久沒聽到這樣的故事了。”</br> 周俏:“……”</br> 接下來,她真的把自己和黎衍的故事簡單說給謝若恒聽,當然保留了一些細節,謝若恒吃著小餅干,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候還會插嘴提問,周俏就解釋給他聽。</br> 這樣子說一遍,周俏像是把這段感情又重溫了一遍,說到黎衍終于愿意搬離601室,周俏忍不住掉了眼淚。</br> “其實搬家才四個多月。”周俏又破涕為笑,“但感覺就發生了很多事,我老公他……真的是個很優秀的人,我很佩服他,就覺得自己很沒用,也沒什么可以幫到他。”</br> 謝若恒問:“你不覺得自己也是個很優秀的人嗎?”</br> 周俏很驚訝:“我嗎?哪里有啊?我什么都不會!”</br> 謝若恒說:“不,你很優秀的,周俏,你自己沒發現罷了。就剛才我們聊的這些天,我就能說,我很佩服你。”</br> 周俏:“……”</br> “唔……其實剛才,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謝若恒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著,微微蹙眉,“讓我想想要怎么和你說啊,稍微有點唐突,我自己也一直在猶豫,不過聽完你和你老公的事,我覺得還是和你說一下,聽聽你的意見。”</br> 周俏很懵懂:“什么事啊?”</br> 謝若恒從抽屜里取出一疊文件,遞給周俏:“我手頭有一個名額,就一個。這個名額本來是有人占著的,不過那個女生半個月前和我們說她不想去了。對你來說……應該算是一個機會,我送給你的機會,不收你錢,就是不知道你老公會不會答應。”</br> 周俏看著手里的文件,標題全英文,沒看懂。</br> 謝若恒給她解釋:“簡單說吧,去日本、新加坡或迪拜進行酒店管理專業的進修,原本面向的都是高職院校酒店管理專業的優秀畢業生,合作酒店全部是國際連鎖集團下屬的五星,頭兩年一邊學習、一邊工作,最后一年全工作,一共三年,每年可以回國探親一次。工資絕對比你想象的要高,進修完了有畢業證,表現好回國后可以直接介紹進集團下屬的酒店工作。”</br> 謝若恒歇了口氣,“怎么樣?感興趣嗎?”</br> 這一長串聽下來,周俏整個人都懵逼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