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自己提出來的?”謝若恒在電話里問。</br> “是的,他主動提出來的。”周俏站在陽臺上打電話,“他這幾天碰到一些事,情緒不太好,所以我就想問問謝總你有沒有認識的心理醫生,我們要是自己去找,時間太倉促,怕找得不合適。”</br> 謝若恒說:“真有一個,是我以前的心理醫生,B大心理學碩士,留美博士,現在除了接診,還在A大心理學任職教授,挺專業的,就是咨詢費會比普通的心理醫生要貴一些。”</br> 周俏問:“大概要多少錢啊?”</br> 謝若恒估計了一下,說:“他現在對外接診一次四十分鐘到一小時,收費大概在一千多吧。如果我去打個招呼,能給個友情價。”</br> 周俏幾乎沒有猶豫:“一千多就一千多!只要對阿衍好,這錢花得就值,謝總麻煩你幫我們介紹一下吧。”</br> 謝若恒應下來:“行,那一會兒我把他電話給你,我自己也提前和他打個招呼,打完了和你說,價格也給你,你覺得合適就直接聯系他。”</br> 周俏很感激:“太謝謝你了!謝總。”</br> “不客氣。”謝若恒笑著說,“周俏你不要太擔心,我和黎衍也聊過天,唔……雖然我不是心理醫生,但最近幾年對這方面挺感興趣。我覺得黎衍的心理狀態還是可以的,他以前接受過心理輔導嗎?”</br> 周俏說:“沒有。”</br> “一次都沒有?受傷后都沒有?”謝若恒挺驚訝。</br> “沒有,一次都沒有。”周俏懨懨的,“他很固執,那時候他媽媽也拗不過他,讓他去他怎么都不同意。”</br> 謝若恒說:“那他靠自己調節成這樣,算是很不錯了,上班也有一年半了吧?都沒有影響過工作是嗎?還有你離開的這一年,他獨立生活是不是也沒有大問題?”</br> 周俏想了想,回答:“我是覺得,對他來說,如果生活一直在他的計劃里,比如每天上班去公司,下班回到家,那的確問題不大。但是如果他碰到一點計劃外的事,我打個比方,假設某天他上班路上電動車壞了,停半路了,或者他在哪兒往輪椅轉移的時候,不小心摔跤了,甚至是有人講話刺激到他了,那他心情就會變很差,會發脾氣,或者會自己躲起來想東想西。我在的時候還好,哄哄就沒事了,我要是不在,就電話里和他講講,他自己需要花幾天時間才能想通。而這幾天他碰到的事,非常嚴重,對他打擊特別大,我覺得他都有點兒崩潰了。”</br> 謝若恒說:“那黎衍的確是需要去接受心理輔導的。而且像他這種情況,別人逼著去一點用都沒有,必須是他自己意識到自己有情緒問題,需要尋求專業人士幫助,那么去咨詢,效果才會好。”</br> 他停頓了一下,說,“周俏,別擔心,心理咨詢不會輕易地給黎衍敲章定論,說他哪里哪里有問題。在最開始,心理醫生就是像朋友一樣和黎衍聊一聊。我冒昧地問一句,黎衍平時有自殘自殺傾向嗎?”</br> 周俏嚇了一跳,忙說:“沒有!至少現在,最近兩年,都沒有。”</br> “那就讓他先和醫生聊聊吧,看看有沒有吃藥的必要,如果癥狀輕微,就可以不吃藥。我當年是需要吃藥的,吃了一年多才被允許停藥,后來沒復發,就再也沒吃過。”謝若恒語氣稍微嚴肅了一些,“記住,如果醫生給你們開了藥,就必須要按時按量服用,這個一定要遵醫囑,明白嗎?”</br> 周俏應下:“明白,謝謝你,謝總。”</br> 她從陽臺經過臥室回到客廳,黎衍正在沙發上看電視,見周俏出來,問:“謝總怎么說?”</br> 周俏看著手機,說:“謝總介紹了一位心理醫生,剛把電話發給我,說他先去聯系一下,讓我晚點兒給對方打電話。”</br> 黎衍沉默了一會兒,問:“俏俏,你說我真的有病嗎?”</br> 周俏想說“沒有”,但她對心理疾病真的不懂,謝若恒這么牛,都看過心理醫生還吃了一年多的藥,張有鑫也接受過一年多的心理疏導,這好像不是有病沒病可以簡單概括的。</br> 她說:“阿衍你別擔心,剛才謝總和我說,你需要接受專業人士的幫助,他們不會給你敲章定論說你怎樣怎樣,要先和你聊過的。而且謝總說,他和你聊過天,覺得你狀態挺好的。”</br> 黎衍低下頭:“我其實……自己有感覺,我是有點問題的。”</br> 周俏走去他身邊挨著他在沙發上坐下,抱住他的腰說:“如果讓我說心里話,我是覺得你一點兒毛病沒有。誰還沒個心情不好的時候了,總是有時候高興有時候不高興的,你又不是神仙。”</br> 黎衍笑起來:“你不懂。”</br> “我是不懂,醫生懂。”周俏說,“反正先去和醫生聊聊吧,沒事兒,有我在呢,就算醫生說你是個大傻子我也不會不要你的。”</br> 黎衍被她逗笑了,拍拍她的腦門:“你希望我是個大傻子嗎?”</br> “誰要你老說我是小傻子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微信上就給我改名了!”周俏氣呼呼地說,“我不管,我也要給你改成大傻子!”</br> 黎衍笑道:“改吧,傻子……總比瘋子好一點。”</br> 周俏噘起嘴:“別瞎說,你才不是瘋子呢。”</br> 黎衍沒再說話,偏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br> 謝若恒介紹的心理醫生叫陳司堯,男性,四十出頭,除了在某三甲醫院開專家門診和在A大定時授課外,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心理診所工作,需要預約,非常忙碌。</br> 因為謝若恒的關系,陳司堯真的給了黎衍一個非常低的友情價,一次咨詢一個小時,收費六百。黎衍覺得挺貴的,周俏說:“一點都不貴!外頭普通醫生都要五百到一千,這個陳醫生可是教授!博士!他才收咱們六百,賺大發了!”</br> 黎衍只愿意讓周俏陪同去見陳司堯,而周俏只在錢塘待三天,沒辦法再預約太往后的時間,所以,陳司堯特地抽出午休空擋,在第二天中午12點約黎衍見面。</br> 見面地點就是陳司堯的心理診所,位于一棟寫字樓里。黎衍和周俏開著小黃蜂過去,出電梯后發現那真的不像是一間醫院,裝修風格溫馨舒適,淺綠色的墻,咖啡色布藝沙發,落地窗處灑滿溫暖的陽光,寬敞的空間里點綴著鮮花綠植和色彩斑斕的油畫。</br> 接待小姐也沒有穿護士服,而是一身休閑裝,帶著黎衍和周俏去到陳司堯的咨詢室。</br> 陳司堯中等身材,戴著一副眼鏡,身穿米色寬松毛衣和卡其色休閑褲,面容很溫和,不太看得出已經年過四十,看面相像是一個好脾氣的大哥。</br> 他的辦公室就是咨詢室,有一把舒適的椅子,還有一張可以半躺的沙發,光線不像進門大廳那么明亮,但也不暗,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br> 陳司堯和黎衍、周俏相互認識后,對黎衍說:“你可以叫我陳哥,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Liam,當然,叫我陳老師、陳醫生都行,我就叫你黎衍,可以嗎?”</br> 黎衍說:“可以,我還是喊您……陳老師吧。”</br> 陳司堯笑道:“不用說‘您’,說‘你’就可以了,我不想顯得自己太老,陳老師永遠二十八歲。”</br> 黎衍和周俏都想到了謝若恒,一同笑了起來。</br> 經過溝通,周俏選擇回避,讓黎衍和陳司堯一對一咨詢。她離開的時候,黎衍抬起頭看她,周俏也不管陳司堯在場,直接俯下/身抱了抱黎衍,安撫他:“我就在外面沙發上等你,順便看會兒書,你和陳老師好好聊,放輕松,別緊張。”</br> 陳司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們,直到黎衍“嗯”了一聲,周俏才離開咨詢室。</br> 黎衍坐著輪椅,自然不用換位子到椅子或沙發上,陳司堯問:“想喝什么?紅茶綠茶,咖啡果汁,礦泉水,我這兒都有。”</br> 黎衍說:“綠茶吧,謝謝。”</br> 陳司堯幫他泡了一杯綠茶,漫不經心地說:“黎衍,你和你妻子感情很好?”</br> “是的,很好。”黎衍還是有些緊張,因為從未見過心理醫生,對于他的問題時時帶著警惕。</br> 陳司堯笑容溫煦,不帶一點兒攻擊性,講話時會配合著手勢:“放松一些,黎衍,今天我們就聊聊天,我不會給你做任何測試,我們就互相了解一下,好嗎?”</br> 黎衍抿著嘴唇點點頭。</br> 陳司堯雙手交握:“唔……那我們先從哪里聊起呢?不如就說說你的妻子吧,你和周俏,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我這人挺八卦,就喜歡聽浪漫的愛情故事。”</br> ——周俏。</br> 黎衍思索了一下,說:“我和周俏的相識有兩個版本,她一個,我一個,是不一樣的,你想聽哪一個?”</br> 陳司堯說:“我想聽合起來的那一個。”</br> 其實,他已經從謝若恒那里知道了黎衍和周俏的相識經過,但是,他還是要聽黎衍自己說。</br> “合起來的那一個……”黎衍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笑了,“那得從很久以前說起,六年前,我念大四,二十一歲,周俏只有十七。”</br> “行啊,說說吧。”陳司堯像是很感興趣。</br> 于是,黎衍就把自己和周俏相識、重逢、相戀的經過說了一遍。看過俏俏日記,連兩人沒有交集的那些日子,他似乎都能體會到小周俏的一顰一笑和她當時的生活軌跡。</br> 陳司堯聽得十分專心,也不做筆記,偶爾在黎衍停頓時會插嘴問一句,引導他繼續往下說。</br> 和周俏有關都是甜蜜的回憶,就算吵架都甜蜜,黎衍說得很順,說完以后,陳司堯做了簡單小結:“也就是說……你在五年半前的三月英雄救美了一回,最后給你討回一個老婆,可是在四月,你就碰到了一場意外?”</br> 黎衍的眼神瞬間就冷了下來,說:“對,四月,四月十二號,晚上11點多,近12點的時候。”</br> 陳司堯說:“黎衍,我知道回憶這些事會讓你感受到痛苦,但是今天,我們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才會有這場聊天,所以,我還是想聽你說說那段時間發生的事。你可以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我只有充分地了解你,才能真正地幫助你。”</br> 黎衍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假肢,沉默了一會兒。</br> 車禍截肢后,他從未進行過心理輔導,當時,殘聯的工作人員說可以進行免費咨詢,但他半點兒意愿都沒有。</br> 他自己都不愿意看到自己殘缺的身體,厭惡至極,哪里還會對著一個陌生人把這些慘痛經歷、自己的想法再說一遍,想都不愿想,說出口直接會瘋。</br> 可現在,截肢已經快六年,看著自己空蕩蕩的下半身也快六年,他都快忘了有腿是什么感覺,腳踩著地又是什么感覺。以前夜里睡覺,手突然摸到自己的殘肢會嚇得驚醒過來,最近兩、三年這種狀況越來越少,就算摸到了,夢里也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身體,他已經開始習慣。</br> 所以,在最初的排斥后,黎衍還是對著陳司堯,把受傷、截肢、住院、復健的經過又說了一遍。</br> 這樣開口后,之后的聊天就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了。陳司堯知道了黎衍復健時的各種不順心;知道他是如何在601獨自生活三年多,幾乎不出門不見人;也知道他靠寫網絡小說為生;知道那幾年他過得很落魄,不管是外表還是心理都游離在正常人以外;知道他唯一的朋友是截癱患者張有鑫;知道他和母親、繼兄關系很一般……而最后,把他從這樣糟糕的生活狀態里拉出來的人,就是周俏。</br> “那么黎衍,我想知道,最近,發生了什么事,會讓你產生尋求心理咨詢這個想法?”陳司堯聲音平和,語速緩慢,“從你的描述里,我覺得你現在的生活狀態挺好的,雖然周俏在國外進修,但是你們感情恩愛如初。你自己有穩定的工作,收入還不錯,和同事關系也融洽,和家人的關系也處在一個非常好的階段,你是怎么產生來咨詢這個念頭的呢?”</br> 黎衍想了一會兒,說:“陳老師,不瞞你說,截肢以后這五年多,我其實……一直都存在著……情緒失控的問題。”</br> 他說得很痛苦,“以前一個人住在601,沒人知道這些事,我就算發脾氣,摔東西,哭,失眠……都不會被人看到。后來認識了周俏……她……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反正她是見過我發脾氣時歇斯底里的樣子。我知道自己有時候是不講道理的,但是我控制不了,真的,我控制不了。事后我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很混蛋,但是當時我就是控制不了。”</br> 陳司堯說:“能給我舉幾個例子嗎?不一定是和周俏有關,我想知道你所謂的情緒失控,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程度。”</br> 黎衍說:“很久以前,點了外賣,送餐員不肯送上來,電話里和我說,你難道沒長腿嗎?我當時就瘋了,把手機都砸了。”</br> “現在的工作,面試那天,回家路上一個人坐地鐵,很擠,輪椅輪子弄臟了別人的衣服,那人想要我道歉,我當時……殺了她的心都有!”</br> “我走路樣子很丑,在小區里鍛煉,別人看我,我……我真的……真的要花很大很大的力氣才能忍住脾氣,還是因為周俏在身邊。如果周俏不在,我是絕對不會去外面走路的!有幾次,在外面上廁所,輪椅進不去隔間,我要走幾步進去,被人看到了,我都會……非常痛苦。就會一遍遍想,為什么是我要經歷這一切?為什么我就不能和別人一樣,好好地走路?我沒做過任何虧心事,為什么遭遇這一切的是我呢?我那個時候……才二十二!”</br> 他情緒激動起來,眼睛也紅了,雙手捂住臉,肩膀止不住地抖動:“今年開年會,我們公司的人力資源總監在六、七百個人的大會上,說要給公司總部進行無障礙設施改造。我們總部……就我一個殘疾人,平時坐輪椅的。我就不明白,你改造就改造,為什么要說出來?我也沒求著你改造啊!我能上普通廁所的!就因為我坐輪椅,和別人就不一樣嗎?!我明明工作能力比人家強,工作效率比人家高,就因為我坐輪椅,所以我工資活該就比別人定得低?!”</br> 陳司堯沒有打斷他,眼神沉靜地看著黎衍,任他發泄心中的委屈,等他冷靜一點后,示意他繼續往下說。</br> 黎衍深吸一口氣,眼角一片濕潤,神情無助又沮喪:“我其實……一直到現在,都不能接受自己的身體。剛才說的那個叫三金的朋友,他說我拍照非要站起來拍,是在他面前秀優越感。其實不是的……那是我最能夠接近普通人生活狀態的一種方式了。我平時沒法走,就算走,也很丑,我只有拍照時可以像個普通人那樣站著,尤其和周俏一起,我想像個普通的丈夫,可以給她依靠!我不是排斥坐輪椅,我哪里離得開輪椅?那就是拍個照而已,都不能讓我站著嗎?!”</br> “這件事我完全理解并支持你。”陳司堯說,“在你的能力范圍內,站著拍照,坐著拍照,都是你的自由。”</br> 黎衍皺眉搖頭:“除了醫生護士、做假肢的工作人員、復健師……我不愿意讓任何人看到我的腿,包括家里人、同學、好友……就算在他們面前不穿假肢,我也一定會穿長點兒褲腿的褲子。我做不到像別的雙大腿截肢的人那樣,光著個腿拿兩個小板凳挪來挪去,人家說那叫灑脫,人生在世有什么看不開的?自己方便、舒服最重要。不!對我來說不是……我寧可不要這種灑脫,讓我那樣子做,不如殺了我。”</br> 陳司堯說:“我理解,這很正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不是別人能接受你就非得要接受的,你遵從的是自己的內心,不用去理會別人的話。”</br> 黎衍繼續說:“我一直是這么堅持的,唯一例外的就是周俏。她是我妻子……但就算是周俏,我第一次被她看到身體時,照樣很難接受!當時差點就瘋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喜歡她了!被她看到殘肢,我真的……就……就想去死!”</br> 他瞪大眼睛看著陳司堯:“我以前經常會想要去死!從六樓跳下去。都這樣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一個人住在601,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就是放不下我媽!我死了,我媽怎么辦?那時候我打定主意不結婚的,我都想好了,我媽哪天沒了,我立刻就跟著她去,我都沒想過我會遇見周俏!”</br> 陳司堯耐心地傾聽著,黎衍的語氣又平緩下來,“和周俏在一起……兩年了,這個念頭沒再出現過。我是想和周俏一起到老的,就算過得苦一點窮一點,只要兩個人在一起,生個孩子,有份工作,我覺得就很滿足了。可是最近……我的朋友,三金,他居然自殺!還是我報的警!消防破開門的時候,我看到他躺在地上……那個畫面到現在都還在我腦子里!我知道我不應該去想,為什么還要去想這種事?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是會去想,想到自己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念頭,想到萬一哪一天,我也碰到自己承受不住的事,我會不會和三金一樣?三金比我開朗很多啊!那我萬一也這樣,周俏怎么辦?我媽怎么辦?”</br> 這些想法,黎衍沒對任何人說過,連周俏也沒敢說。他怎么能對周俏說出他有這樣的想法?會嚇到她的,她會哭的!</br> 他甚至都嚇到自己了,就連看一本虛構的電影,他都承受不住,以后怎么辦?有人笑話他,有人諷刺他,摔跤了,出糗了,出門在外碰到困難了,他能經受這些接二連三的考驗嗎?</br> 陳司堯說:“黎衍,我大概知道你的問題所在了。現在,我想聽你說說你的成長經歷和家庭情況,剛才我一直聽到你說你媽媽,那你爸爸呢?”</br> 黎衍緩了口氣,沉沉開口:“我不是很想說他,他在我八歲那年出軌,和我媽離婚了。八歲到現在,快二十年,我見他次數非常少,這個人在我生活里已經忽略不計了。”</br> “你和你媽媽感情怎么樣?”陳司堯問,“我是說你受傷以前。”</br> 黎衍眼神飄了一下,說:“挺好的,不過小時候她因為單位里下崗,找了個新工作特別忙,有幾年我是住在外婆家的。后來十五歲上高中,我志愿特地填的住宿學校,我媽也找了男朋友,搬去和對方同居了。從那以后我和她一起生活的時間就變得很少,直到現在。”</br> 陳司堯問:“八歲以前,你父母沒離婚的時候,他倆感情好嗎?對你照顧多嗎?”</br> “我不太……記得了。”黎衍說,“我和我媽相處比較多,她是一個很容易知足的人,對我也很好。我爸……我印象里他工作一直很忙,事業心很重,對錢和權比較渴望。其他真沒什么印象,他倆沒離婚時也不怎么吵架,就挺普通的雙職工家庭。我也不是個粘人的小孩,習慣了自己去外面玩,小時候挺皮的。”</br> 陳司堯微笑著:“那再說說你的成長吧,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想到什么說什么,你挺帥的,小時候一定很受女孩子歡迎吧?”</br> 求學經歷……對黎衍來說,那算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幾乎是從小到大一路高光。長得好看,個子高,成績好,體育棒,性格也陽光,他自己都找不出自己有什么缺點,大概就是比較驕傲臭屁吧,也不怪宋晉陽那會兒看他不順眼。</br> 只是,過去有多輝煌,現在就有多失落。禁錮在輪椅上多年,用假肢修飾自己的殘缺,不管去哪兒都要被迫接受無數異樣眼光,被人說“小伙子這么年輕,長得又帥,真是可惜”,一年又一年,居然都有些習慣了。</br> 陳司堯聽完黎衍講述求學經歷,又聽他補充了父親和母親離婚的原因和離婚后母子二人有些窘迫的生活處境,思考了一會兒,說:“黎衍,我簡單地分析一下,可能會不準確,畢竟我們才第一次聊,你先聽聽,好嗎?”</br> 黎衍點頭。</br> 陳司堯緩緩說道:“你小時候家庭關系算是一般,缺乏父愛,同性別的父親出軌給你做了不好的榜樣,導致你幼年時對母親比較依戀,并且想要更好地保護母親。父母在你八歲時離婚,母親工作辛苦,對你疏于照顧,有幾年隔輩撫養。”</br> “你十五歲時母親有了同居男友,之后大多數時間你開始獨自生活。在最需要建立同一感的幼年到青少年時期缺乏父母陪伴,你可能沒有很好地建立忠于客觀的自我認識。好的一點是,因為你很優秀,生活和學習就比較成功,交心的朋友不算太多,但人緣應該不錯,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少年時期家庭缺失帶給你的影響。”</br> “可是你二十二歲那年遭遇了車禍,對于想要改變自己和母親生活狀況的你來說,身體變得殘障,是個毀滅性的打擊。你對未來的生活喪失了希望,一個人頹廢地生活了三年多,直到你遇見周俏。”</br> “周俏對你來說,是對過往生活缺失的很多東西的一份補償。她滿足了你少年時起就缺乏的依戀、依賴的需求,她無條件地愛你,并且在你給予她一些關愛時,會再反饋給你更多更濃烈的情感。她給了你足夠的安全感,讓你自信,給你鼓勵,并且讓你對未來重拾希望。你和她的這份感情是可以經得起時間推敲的,你自己都確信這一點,對嗎?”</br> 黎衍點頭:“對。”</br> 陳司堯笑笑:“那么其實很簡單,我給你的建議,第一,順其自然,為所當為。也就是說,不要刻意去回憶過去的事情,要重視當下的生活,接納全新的自己。對于情緒的自然變化,不要恐懼,接受、理解這種變化,有壞情緒很正常,用你自己的辦法去調節,去和解,不要想著去消滅它。”</br> 黎衍遲疑著點點頭:“陳老師,你繼續說。”</br> “第二,鑒于你目前的人際關系,你還是要多和周俏交流。我知道你沒法子對所有人放下防備,沒關系,這很正常,你只需要對周俏完全敞開心扉就行。這世上只要有這么一個人存在,對你來說就足夠了。”</br> 黎衍問:“那……第三呢?”</br> “很遺憾,沒有第三。”陳司堯笑得開懷,“如果一定要說第三,那就是,我覺得你還是需要定期到我這里來聊聊。頻率不用很高,半個月一次就可以,不過這個完全看你自己的意愿。我的建議是你先進行三個月、也就是六次咨詢,到時候我會給你一份更詳盡的心理分析。”</br> 黎衍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問:“陳老師,那我到底是什么病?”</br> 陳司堯斟酌了一下,說:“黎衍你要知道,今天只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聊天,我還不能給出明確的回答。不過我的初步判斷是,你的情緒目前是在一個可控范圍內。也就是說,你自己大部分情況下都能把情緒調整得很好,很穩定,也沒有影響到工作和生活。所以,即使后期我會做出更準確的判斷,那個答案也應該是比較積極的。”</br> 黎衍皺起眉:“你的意思是……我沒病?”</br> “這不是非黑即白的問題,黎衍,你應該明白。”陳司堯給他解釋,“你肯定存在情緒問題,但不是簡單的什么癥、什么癥能夠一錘定音的。我現在也只是一個很初步的分析,接下來,需要和你多聊幾次,多了解你,我才能有更準確的判斷。”</br> 黎衍問:“那我需要吃藥嗎?”</br> “不需要。”陳司堯給了他明確的回答,“真的,信我,你目前不需要吃藥,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辦法去調整狀態,每個人,都有自己解壓的方式。”</br> 說到這個,黎衍有些難以啟齒:“我……陳老師,我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遭到打擊時,我喜歡一個人鉆進被窩里,被子蓋著頭,就……感覺特別慫,有時候還會哭……我想改變這種狀態,畢竟我是個男人……”</br> 陳司堯對他搖搖手:“不用改變!真的,黎衍,不用改變。這就是你解決問題的一個方式,鉆被窩怎么了?是男人怎么了?哭又怎么了?只要這種方式能讓你感到安心、舒適、解壓,又不影響任何人,不影響你自己,為什么要去改變呢?你改變了它,你能想出其他更好的解壓辦法嗎?”</br> 黎衍:“……”</br> 他覺得自己被陳司堯說服了,仔細一想,鉆個被窩而已,的確是沒什么大不了的。</br> 陳司堯看過桌上的臺歷,說:“黎衍,你一會兒問門口的小金要張名片,下一次的咨詢日期你和她預約,兩個星期左右,不要超過三個星期,時間她會和你敲定。”</br> 黎衍應下:“好的,陳老師,謝謝你。”</br> 陳司堯態度和藹,面帶微笑:“不客氣,今天很高興認識你,若恒說的沒錯,你果然是個很優秀的小伙子,周俏也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子。”</br> 第一次的咨詢即將結束,陳司堯說:“黎衍,剛才我和你聊的內容,包括你的講述和我的判斷,我都將全部替你保密,不管是誰都不會告訴,放心吧。”</br> 沒想到,黎衍說:“你可以告訴周俏。”</br> “哦?”陳司堯有點意外,“你確定?”</br> “我確定。”黎衍眼神堅定,“我想讓她知道,想讓她知道所有的事,不想讓她擔心。而且,我也想讓她知道,以后要怎么和我相處。我和她在一起,她的存在比我重要,讓她更了解我,對我和她的未來是有好處的。”</br> 陳司堯點頭:“我明白了,那這樣吧,一會兒給我一些時間,我和她聊一聊。有些話,我也的確想和她說。”</br> 黎衍長出一口氣:“行,謝謝你,陳老師。”</br> 陳司堯送黎衍離開咨詢室,周俏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看書,見黎衍轉著輪椅出來,立刻迎了過去。</br> 陳司堯說:“黎衍,你在這邊等一下,我和周俏聊聊,很快的。”</br> 周俏有點懵,黎衍眼神溫和地抬頭看她,又捏了捏她的手,說:“去吧,陳老師有事找你,我等著你。”</br> 周俏便跟著陳司堯進了咨詢室。</br> 關上門后,陳司堯長話短說,把自己和黎衍聊了哪幾塊內容說給周俏聽,又說了自己的初步分析。最后,他對周俏說了一番話,這番話,他沒對黎衍說,覺得這天還不是時候。</br> 陳司堯看著周俏:“我初步判斷,黎衍有輕度的躁郁癥,不過我沒和他說,因為今天這樣實在沒法確診。請你也先不要和他講,我需要再和他聊幾次,診斷更明確時,挑個合適的時機對他說。”</br> 周俏驚呆了:“什、什么叫躁郁癥?”</br> “抑郁癥你應該聽說過吧?大眾都有概念了。”陳司堯為她解釋,“躁郁癥是一種雙向情感表現,我說得太專業你可能不懂,簡單解釋就是,患者既有躁狂發作,又有抑郁發作。好消息就是,即使黎衍確診,他的病癥也是很輕微的。我推測在幾年前,他可能是中度躁郁,不得不說他的心理素質很不錯,在經歷了這么大的磨難后,不接受心理輔導,不吃藥,慢慢的把自己的心理狀態調整得越來越好。當然,這其中,你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br> 周俏:“……”</br> 她什么都說不出來,一個“躁郁癥”就已經把她給整懵了。</br> 陳司堯說:“黎衍的病因特別簡單,誰都知道,意外致殘,生活壓力大,因為殘疾后肢體缺失而導致生活不便,以前能做的很多事現在都做不了。他會很無助,很委屈,覺得老天對他不公,進而就感到痛苦,壓抑,無處發泄,然后就會情緒爆炸。但是,聽我說周俏,不管是躁狂還是抑郁,他現在的狀態真的都很輕微,我和他也說了,不需要吃藥,順其自然,半個月到我這兒來咨詢一次就行。”</br> 周俏愣愣地問:“他會好起來嗎?”</br> “會的,需要他的配合,你的配合,你最重要。”陳司堯對她微笑,“真的周俏,你不需要有什么改變,就像以前一樣對待他,我知道你愛他,信任他,尊重他,鼓勵他,對他非常好。做得很正確,保持就行!他要是哪里做得不對,你也可以去批評他,沒關系,他能承受。”</br> 周俏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br> 陳司堯的語氣充滿信心:“黎衍會好起來的。你看,他已經有了傾訴的欲望,愿意來和我聊,話題很開放,說明他對我建立了基本的信任,除你以外,他有了發泄的出口。有了傾訴的欲望,就意味著他有了改變的想法,他想要回歸正常生活,不再被情緒問題挾持,這是個漫長的過程。現階段,我是建議他接受情緒變化,不要妄圖消滅壞情緒,而是與它和解。至于以后,我們慢慢來,總有一天,他將會真正接納現在的自己,看世界的角度都會變得不一樣。壞情緒依舊會出現,但會像你和我還有大多數人一樣,好比吃瓜子,吃到一顆苦的,吐了就是,再也不會把整盤瓜子都給掀了。”</br> ——</br> 告別陳司堯,離開診所后,兩人居然都挺輕松,心情就像錢塘的天氣一樣,雨后天晴,陽光明媚。</br> 周俏問黎衍:“沒吃中飯呢,你餓嗎?”</br> “餓。”黎衍轉著輪椅往小黃蜂那兒去,“都一點多了,能不餓嗎?”</br> 周俏又問:“你想在外面吃,還是回家做飯?”</br> 黎衍轉頭看她:“我想回家。”</br> 他伸手拉過周俏的手,眼神里帶著笑意:“我想吃你做的飯,簡單點也沒關系,你做的辣椒小炒肉,我快一年沒吃著了。”</br> 周俏笑著說:“行,那回家,我做給你吃!”</br> 回家的路上,周俏坐在小黃蜂后排,環抱著黎衍的身體。</br> 她想,管它什么躁郁癥,壞情緒,確不確診一點兒都沒關系,黎衍就算是個傻子,是個瘋子,她都接受,她都喜歡。</br> 陳老師不是說了么,黎衍會好起來的!那么那么寶貝的黎衍,周俏對他有著無比的信心。陳老師說他心理素質很不錯,周俏有些得意,哼!她早就知道她的黎衍內心超級無敵霹靂強大!</br> 現在的困難都是暫時的,周俏一點也不害怕,抱著黎衍說:“阿衍,我好開心。”</br> 黎衍失笑:“開心什么?你老公都瘋到要去看心理醫生了,你還開心?”</br> “別瞎說!陳老師都夸我了,說我做得很好。”周俏笑嘻嘻的,“是不是說明我也能做心理醫生啊?”</br> “你啊……”黎衍開著車,拖長語調說,“也就只能做做我一個人的心理醫生了,跑出去給別人看病,和江湖郎中、赤腳醫生有什么兩樣?”</br> 周俏搖頭晃腦:“我也不要去給別人看病,就給你一個人看就行了。你是我唯一的病人!”</br> 黎衍忍不住笑起來:“可惜你不是我唯一的醫生。”</br> “沒關系。”周俏把臉貼在他寬闊的背上,“AslongasI'myouroneandonlylove.”</br> 黎衍哈哈大笑:“呦!周俏花同學和我飚英文了!”</br> 周俏懊惱,往他背上拍一下:“不行啊!說錯了嗎?”</br> “沒錯沒錯,半點兒錯都沒有。”黎衍頓了一下,清清嗓子給了她一句回答,“Forsure,soamI.”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