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被又大又粗又爽毛片久久黑人,国产无遮挡又黄又爽免费视频,18禁男女爽爽爽午夜网站免费,成全动漫影视大全在线观看国语

1 瘋狂山脈

1 瘋狂山脈

(一)

我必須站出來揭露真相,無論多不情愿,只有這樣才能讓科學界懸崖勒馬,取消籌劃已久的南極考察,停止大規模鉆探和融化上古冰蓋、廣泛搜集化石。不用說,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做法,勢必招致鋪天蓋地的質疑,可那些乍聽之下夸張荒誕的故事是千真萬確的,那些尚未公開的照片,無論地面還是航空拍攝,都是異常清晰鮮明的佐證。自然,有人會懷疑拍攝距離太遠,巧妙偽造不無可能,我們的鋼筆速寫同樣難逃此嫌疑,然而藝術專家應能注意到那陌生的技法,并為之陷入沉思。

歸根結底,希望更多寄托于幾位學術泰斗的評判與立場。一方面他們不會人云亦云,有能力參照某些極蹊蹺的原始神話,權衡我提供的材料中丑惡但真實的要點;另一方面他們大名在外,可據此阻止對那片瘋狂山脈展開各種魯莽、草率或考慮不周的探索。很不幸,我和我的同事僅為一所普通大學里的小人物,在備受爭議或涉及怪力亂神的議題上缺乏話語權。

更不幸的是,我們的專業與此風馬牛不相及。身為地質學者,當初我帶領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科考隊的主要目標,乃是依靠本校工程系弗蘭克·H.帕博蒂教授設計的高效鉆機,在南極大陸各地采集深層巖石和土壤樣本。我無意標新立異,唯愿遵循前人的勘探路線,推廣應用先進的新設備。公眾從我們先前的報告中對帕博蒂的鉆機已有了解,它設計創新、輕巧便攜,集普通自流鉆與小型圓形鉆巖機之特點于一身,可快速應對不同硬度的地層。全套設備包括鋼制鉆頭、連接桿、汽油發電機、可折疊的木制井架、爆破裝置、纜繩、清除巖渣的螺旋鉆,加上五英寸口徑、全長一千英尺的組合套管及其他配件,打包后只消三架七條拉橇犬的雪橇即可運輸,這要歸功于大部分金屬部件運用了輕巧的鋁合金。我們有四架專為南極高原的超高海拔任務改裝的道尼爾大型運輸機,機艙內加設了帕博蒂設計的燃油預熱與快速發動裝置,可將整支科考隊由大冰障邊緣的基地送往內陸各適宜地點,抵達后再驅使雪橇犬繼續探索。

我們計劃在南極洲待上一整季——如果絕對必要,時間還可延長——盡可能擴大作業范圍,主要活動區域是山脈周邊及羅斯海以南的高原,也就是沙克爾頓、阿蒙森、斯科特、伯德等人不同程度上勘察過的地方。依托長途運輸機,科考隊可頻繁更換營地,前往地質結構迥異的地點,預期成果相當豐厚,尤其有望得到迄今鮮少在南極洲出土的早寒武世地層樣本。我們還希望盡可能采集各類含化石的上層巖石,這個死寂荒涼的冰雪國度的史前生命史,對研究地球的過往至關重要。眾所周知,南極大陸曾地處溫帶甚至熱帶,植被繁茂,物種多樣,如今卻只剩地衣、海洋動物、蛛形綱動物及北部邊緣地帶的企鵝,科學界亟待從多角度深化認識,精準把握其生態演變。前期鉆探中只要出現化石痕跡,我們便準備炸開鉆孔,獲取尺寸適宜、狀態良好的樣本。

上層土壤和巖石的狀況決定了鉆探的預期深度,我們必須選擇裸露或半裸露的地表作業,這種地方大多位于山坡和山脊。地勢較低處覆蓋著一到兩英里厚的堅冰,帕博蒂雖提議把銅電極簇插進密集的鉆孔,再用汽油發電機通電,從而熔化一定區域的冰層,但我們這種小隊伍不能僅為對付冰川浪費寶貴的鉆探資源,那只是實驗性的備選方案。值得注意的是,即將啟程的斯塔克韋瑟-穆爾探險隊正試圖將之發揚光大,無視我從南極回來后的多番警告。

公眾對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科考隊的了解,來自我們當初向《阿卡姆廣告人》和美聯社頻繁發送的無線電簡報,以及我和帕博蒂事后發表的文章。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共派出四名學者,包括帕博蒂、生物系的萊克、物理系的阿特伍德(亦是氣象學家)和地質系的我,由我擔任領隊。隊伍另有十六名助手,包括七名本校研究生和九名老練的機師——在這十六人當中,十二人擁有飛行執照,十四人能熟練操作無線電,八人會用羅盤和六分儀導航(帕博蒂、阿特伍德和我也精通這項技能)。這樣總計二十人,分乘兩艘專為冰海航行加固并加裝輔助蒸汽機的退役捕鯨木船,船上也備足了水手。雖然缺乏關注,但有納撒尼爾·德比·皮克曼基金會及其他幾筆專項捐款的資助,準備工作相當充分,拉橇犬、雪橇、機械設備、營地物資和分拆的五架飛機都被運往波士頓裝船。就地質科考而言,我們裝備精良,后勤、飲食、運輸和營地建設等方面更受益于近年來眾多卓越先驅的經驗——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正是風起云涌、聲名顯赫的先驅們的存在,才顯得我們準備充分的隊伍有些默默無聞了。

正如報紙報道的那樣,我們于1930年9月2日自波士頓啟航,從容不迫地沿海岸線南下穿過巴拿馬運河,經停薩摩亞、塔斯馬尼亞島的霍巴特,并在霍巴特做了最后一次補給。科考隊成員都沒來過極地,全仰賴兩位船長——雙桅橫帆船“阿卡姆號”的J.B.道格拉斯和三桅帆船“密斯卡托尼克號”的格奧爾格·索芬森,二人都是南極海域的捕鯨好手,前者兼任船隊總指揮。

隨著船隊遠離凡塵俗世,太陽也在北方天空漸沉漸低,在海平面上越留越長。第一批冰山出現在南緯62度附近,遠遠望去如同邊緣陡峭的書桌。10月20日,科考隊正式駛入南極圈,并為此舉行了相應的小小慶祝,但此前浮冰問題已越發彰顯。在熱帶長期航行后驟降的氣溫讓我很難適應,必須努力打起精神,迎接更嚴峻的挑戰。奇妙的大氣現象每每令人著迷,我此生頭一回見到栩栩如生、極度震撼的蜃景——遙遠的冰山化作墻壘,保衛著不可思議的宇宙要塞。

幸好浮冰既不密集亦不厚實,船只得以前行,終在南緯67度、東經175度的位置回到開闊水域。10月26日清晨,南邊出現強烈的“陸映光”,同日午前,我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目睹高大巍峨、白雪皚皚的山巒映入眼簾,占據了前方整個視野,這標志著遼闊未知的南極大陸、冰封與死亡的禁地已近在眼前。這些山峰顯然屬于羅斯發現的阿德米勒爾蒂山脈,我們眼下的任務便是繞過阿代爾角,沿維多利亞地東岸繼續航行,前往埃里伯斯火山下的麥克默多海峽,在南緯77度9分的預期位置搭建營地。

最后一段航程充滿令人浮想聯翩的視覺奇觀。神秘而荒蕪的巨峰一直在西邊森然聳立,太陽正午低垂在北方,子夜時分已移步南方天海交接之處,紅色的微光照灑在皚皚白雪、泛藍的冰川、縱橫交錯的水道和零星裸露的黑色花崗巖坡地上。凜冽的南極寒風間歇性地掃過荒涼的山巔,時斷時續的呼嘯風聲中仿佛混有某種樂曲般的、音域寬廣且具有自我意識的魔性笛音,讓我潛意識中生出焦慮乃至隱約的畏懼,莫名聯想到尼古拉斯·羅列赫筆下詭異而讓人煩亂的亞洲風景畫,以及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勒·阿爾哈札德可憎的《死靈之書》中更加詭異、更讓人煩亂的傳奇惡土——冷原。我在大學圖書館讀過那本邪書,后來追悔莫及。

11月7日,我們暫別西方群山,途經富蘭克林島,于次日望見前方羅斯島上的埃里伯斯峰和恐怖峰,還有更遠處帕里山脈的漫長山脊。大冰障的白色邊緣向東遠遠延伸,遠看低矮,實際陡升兩百英尺,恍如魁北克的嶙峋絕壁,標志著南向航程的結束。當天下午,船隊駛入麥克默多海峽,在煙霧繚繞的埃里伯斯峰的背風面海岸落錨。這座海拔一萬二千七百英尺的山峰由火山渣堆成,背靠東方天宇的模樣像極了浮世繪中莊嚴的富士山,而它身后的白色鬼影則是海拔一萬零九百英尺的死火山恐怖峰。一位研究生助手——才華橫溢的青年丹福思——指著濃煙持續噴發的埃里伯斯峰的雪坡上流淌的巖漿,說明這座發現于1840年的活火山顯然是七年后愛倫·坡寫詩的靈感來源:

……像火山巖漿在無盡地奔騰,

那硫黃的狂潮滾下了耶涅山,

在極地那世界盡頭的國度;

它一面悲吟,一面滾下了耶涅山,

在北極那荒寒的領土。

丹福思酷愛怪奇文學,總把坡掛在嘴邊,這也引起了我的興趣,因那位作家在唯一一部長篇小說、神奇又有些可怕的《亞瑟·戈登·皮姆歷險記》中描寫過南極。此時此刻,無數滑稽的企鵝在荒涼的海岸和海岸后高聳的冰障上“嘎嘎”怪叫、拍打短翼,水域中則不乏胖乎乎的海豹,有的游來游去,有的慵懶地趴在緩慢漂流的大塊浮冰上。

9日午夜后的凌晨,我們乘小艇艱難地登上羅斯島,憑借兩艘大船牽出的纜繩,用褲形救生圈卸載物資。縱然斯科特探險隊與沙克爾頓探險隊也曾在同一地點登陸,初次踏上南極大陸仍讓我們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我們在火山坡下的冰封海岸搭建臨時營地——大本營依舊設在“阿卡姆號”——卸下所有的鉆探設備、拉橇犬、雪橇、帳篷、食物、油桶、實驗性的熔冰器、普通相機與航空相機、分拆的飛機及包括三部小型便攜無線電在內的其他物品(此外還有飛機上的無線電可用,以保證造訪南極大陸的任何角落都能與“阿卡姆號”的大型電臺保持聯絡)。船上的無線電同時負責與外界溝通,向《阿卡姆廣告人》設在馬薩諸塞州國王港峰上的大功率無線電站發送簡報。我們希望在南極的一個夏季足夠完工,如若不行就只好留在“阿卡姆號”上過冬,并趕在海面封凍之前,派“密斯卡托尼克號”返回北方籌集來年夏天的補給。

報紙早已登載過科考隊的初期工作:如何登上埃里伯斯峰;如何在羅斯島的多處地點成功獲得礦物樣本——帕博蒂的鉆機令鉆探大大提速,堅實的巖層也不在話下;如何對小型熔冰器做現場測試;如何將補給和雪橇冒險運上大冰障,并在冰障頂上的新營地組裝起五架飛機……在此不再贅述。總之,科考隊全體成員——二十人和五十五條阿拉斯加拉橇犬——狀況良好,到那時為止并未遭遇真正毀滅性的寒潮與風暴,溫度計讀數多在華氏零度到二十度之間波動,甚至可能超過華氏二十五度,新英格蘭地區的過冬經驗使我們習慣了這種程度的寒冷。冰障頂上的營地是半永久性補給站,用來儲存汽油、食物、炸藥和其他物資,而我們安排了四架飛機承擔運輸任務,第五架飛機連同一名飛行員和兩名水手留守補給站,這樣即使不幸損失了所有前出的飛機,“阿卡姆號”仍有辦法接應。過段時間,當不再需要四架飛機同時運輸時,我們打算抽出其中一兩架,在補給站與前方有待搭建的永久性基地間往返飛行——后者將越過比爾德莫爾冰川,建在南面六七百英里外的高原上。以往的探險報告幾乎一致認定,那片高原是狂風暴雪肆虐的重災區,但出于經濟和效率方面的考慮,我們仍舊決定碰碰運氣,不加設中轉站。

無線電簡報中提到了11月21日那次扣人心弦的四小時連續飛行。我們的四機編隊飛過高聳的陸架冰川,只見巨峰在西邊拔地而起,唯有發動機的轟鳴打破天地間玄奧的死寂。風勢對飛行影響不大,無線電羅盤指引我們穿過迷霧,最終于南緯83度至84度之間見到前方的大片隆起。此地為全世界最大的山谷冰川——比爾德莫爾冰川——一望無際的冰凍海即將讓位給丘陵起伏、山巒縱橫的海岸線,我們也將真正進入蒼茫遼闊、萬古之前便已死去的終南白色大陸……意識到這點時,東邊遠處直插天際的南森峰赫然映入眼簾,其海拔接近一萬五千英尺。

我們在南緯86度7分、東經174度23分的冰川上建成南方基地,就此通過雪橇和短途飛行前往多個地點,迅速而高效地展開鉆孔爆破作業,帕博蒂甚至在12月13日至15日帶領兩名研究生——蓋德尼與卡羅爾——歷經艱辛成功登頂南森峰,這些事跡已成歷史。當地海拔約為八千五百英尺,但某些位置試探性鉆孔的結果顯示,地表與堅實的巖層間僅有十二英尺厚的冰雪,于是我們開始大規模應用小型熔冰器,并通過在鉆孔中埋設炸藥的方法,從過去的探險者們意想不到的地點獲得礦物標本。早寒武世花崗巖和比肯砂巖樣本證實了先前的推測,即這片高原與西邊的大陸主體結構相似,但與東邊南美洲以南的陸塊有所差異——當時我們將后者視為分離的小陸塊,與更大板塊的分界線則是冰封的羅斯海和威德爾海,不過伯德后來推翻了此假說。

從鉆探有所發現后爆破、挖鑿出的某些砂巖里,我們找到了頗有價值的化石痕跡與殘片,尤其是蕨類、海藻、三葉蟲、海百合及以舌形貝目和腹足類為代表的軟體動物……這些對研究該地區的遠古歷史意義非凡。尤為值得一提的是,萊克從西邊距亞歷山德拉王后嶺不遠處某個深層爆破的洞里,找到三塊能拼成可疑的三角紋的板巖碎片,三角紋最寬處達一英尺。作為生物學家,萊克似乎覺得這段痕跡有著非同小可、挑戰認知的意義,我卻以地質學者的常識判斷這不過是沉積巖中常見的波及效應——板巖本為沉積層受擠壓形成的變質構造,其中存在的任何痕跡都可能因壓力而變形扭曲,不值得大驚小怪。

1931年1月6日,我、萊克、帕博蒂,帶上丹福思等所有七名研究生和四名機師,分乘兩架飛機飛越南極點上空,途中曾因突發的高空強風下降,所幸其未演變成典型的南極風暴。報紙刊登過許多類似的觀測飛行,我們不斷探索前人從未抵達的區域,勘察地貌特征。縱然此類飛行在科考方面收獲不大,卻提供了大好機會領略極地奇詭絕倫、妖艷陸離的蜃景,海上航行時的所見相較之下不過是大餐的前菜罷了。我目睹遙遠的群山如同被施了妖術的城市般飄浮在空中,午夜低垂的魔幻太陽將整個白茫茫的世界度化為金燦燦、銀閃閃、紅彤彤的國度,恍如鄧薩尼勛爵筆下的夢境和冒險故事的舞臺。雪地與天幕每到陰天便合而為一,融為神秘莫測、看不出明確界線的乳白色虛空,給飛行帶來不少麻煩。

按原計劃,全部四架科考飛機將向東飛行五百英里,建立新的子營地,這是由于當初錯誤地將那片土地識別為分離的小陸塊,企圖從中獲取有價值的地質樣本做對比研究。科考隊的狀況持續良好,酸橙汁有效補充了菜單上一成不變的罐裝和腌制食品,基本保持在華氏零度以上的氣溫也使我們不必穿上最厚重的毛皮外套。時值仲夏,只要繁忙有序的工作節奏不變,我們興許能在3月以前打道回府,不必忍受南極的無聊冬季與漫長極夜。西邊曾刮來幾場大風暴,好在技術過硬的阿特伍德用厚雪磚壘起簡易飛機棚和防風墻,又用積雪加固營地的主要建筑,讓我們免受其害。總之,科考隊的運氣和效率簡直好到極點。

外界對我們的計劃一清二楚,也從簡報中得知萊克在全員向新基地轉移前,古怪又頑固地堅持要去西邊——準確說是西北方向——做一次勘察。他逮住巖片上的三角紋不放,認為那與自然演化和地質年代存在矛盾,而他思考得越深入,觀點便越發激進、大膽,好奇心隨之被推向頂點。他急切地渴望在向西延展的構造帶上繼續鉆探與爆破,因那些巖片明顯屬于那片斷層。根據他一口咬定的說法,奇怪的三角紋是某種難以歸類又高度進化的大型未知物種留下的,罔顧其所處斷層極為古老——早寒武世或寒武紀,意味著五億到十億年歷史——不但排除了高等物種的存在,連比三葉蟲復雜的都不可能,畢竟當時占主導地位的是單細胞生命。

(二)

盡管我們未在無線電簡報中提及萊克顛覆整個生物學界與地質學界認知的狂想,但他前往西北方向,深入人類從未踏足甚至無從想象的區域的探險,定然激起了公眾的好奇。1月11日至18日,萊克、帕博蒂等七人駕雪橇展開初步勘察,途中翻越冰面上一道巨大的冰壓脊時發生意外,不幸損失兩條拉橇犬,但此行帶回許多太古代巖片。如此古老的地層中蘊藏著豐富的化石痕跡,連我也產生了興趣,不過那些都是非常原始的生命體,與既有理論無甚出入,除開本該在早寒武世巖層中出現。鑒于此次南極科考時間緊迫,當萊克進一步提議抽調全部四架飛機、眾多人手和科考隊的所有機械設備朝西北方向再做短期探索時,我依然認為沒有必要。最終我并未否決他的方案,但也不肯參與行動——盡管萊克強調需要我在地質學方面的建議——而是與帕博蒂及另外五人留守營地,繼續完善向東轉移的計劃。為準備轉移,一架飛機之前已開始自麥克默多海峽運送汽油,現在只能暫緩;我還給自己在營地里留下一架雪橇和九條拉橇犬,這是萬古之前即已死寂的無人區,沒有常備交通工具就太不明智了。

外界應該記得,萊克分隊挺進未知區域后曾通過飛機上的短波無線電頻頻發回簡報,南部營地和麥克默多海峽的“阿卡姆號”均能收到,并由后者以五十米波長設備轉發。分隊于1月22日早晨出發,僅過兩個小時便傳來第一條訊息,萊克在無線電中聲稱于大概三百英里外降落,正進行小范圍熔冰鉆探。六小時后,他發回第二條激動人心的訊息,宣布隊員們經過賣力工作,已鉆出并炸開一口淺井,從中采集到的板巖碎片不乏奇怪痕跡,與最初令他大惑不解的巖片極為相似。

三小時后的第三條短訊聲稱,分隊正頂著凜冽刺骨的強風再次起飛。我立刻回電反對繼續前進,萊克卻草草回應說新樣本值得冒任何風險。我注意到他有些興奮過頭,不惜抗命也要蒙頭冒進,整個科考計劃都可能因這場草率的賭博而毀于一旦。想到從這里直到我們知之不詳的瑪麗皇后地與諾克斯地的海岸,乃是整整一千五百英里風暴橫行、幽深莫測、詭譎險惡的白色荒原,他卻一頭扎了進去,越陷越深,我不禁有些驚慌失措。

又過了一個半小時多,萊克在飛行途中再度發來情緒激昂的短訊。這條訊息幾乎掃光了我的多愁善感,乃至有點后悔沒同他一起組隊出征。

晚上10點5分,飛行中。暴風雪后,前方出現迄今最高的山脈,算上高原海拔可能與喜馬拉雅山脈相當,左右均綿延至視野以外。估計坐標南緯76度15分、東經113度10分。疑似有兩座冒煙的活火山。山峰皆為黑色,無積雪。山風嚴重影響飛行。

此后,我、帕博蒂及其他人一直屏氣凝神地守在無線電前,七百英里外的巨型山墻點燃了我們內心深處的冒險熱情。盡管未能前往,但我們都很慶幸是自己的隊伍發現了那條山脈。半小時后,萊克再次來電:

莫爾頓的飛機在山麓高原迫降,無人受傷,機體或可修復。返航或繼續前進時,可將重要物資轉移至其他三架飛機,但目前尚不必要。山脈之雄奇超乎想象,我將搭乘卡羅爾的飛機,卸掉負重,前去一探究竟。絕對難以置信,最高峰肯定超過三萬五千英尺,珠穆朗瑪峰也只能甘拜下風。卡羅爾和我飛上去時,阿特伍德將用經緯儀計算精確高度。之前所見或許并非火山,因為地質構造存在分層,像是早寒武世板巖混入了其他地層。山頂輪廓古怪,最高峰上似有一些規則的方塊。低垂的太陽射出的金紅色光芒照耀下,整個場景非常奇妙,仿佛夢中的神秘王國,或是通往無人踏足的禁地的門戶。真希望你們親自到場。

此時已到了休息時間,我們這些聽眾卻毫無倦意,想必留在麥克默多海峽的人也一樣。補給站和“阿卡姆號”都收到訊息,道格拉斯船長為這重大發現致電祝賀大家,補給站的電報員謝爾曼同樣致意祝賀。當然,我們很遺憾損傷了一架飛機,但愿它能盡快修好。很快,晚上11點,萊克又發來消息:

我與卡羅爾飛越了山麓最高處,當前氣候不宜挑戰山峰,且容后再試。在現時海拔爬升已然十分驚險、困難重重,然而辛苦是值得的。群山高大連綿,難窺山后景致。主峰定然超過喜馬拉雅山脈,且十分古怪。山脈貌似由早寒武世板巖構成,卻明顯有許多其他地層的隆起跡象。的確不是火山。左右均不見盡頭。二萬一千英尺以上無積雪。山脈最高處的斜坡上有古怪的構造體,四面垂直的巨大矮方塊,同樣垂直的長方形低矮墻壘,神似羅列赫畫作中依附于險峰上的亞洲城寨,遠看非常震撼。靠近觀察,卡羅爾認為這些構造體由相對較小的石塊組成,也可能是風化產物,其邊緣大多碎裂,棱角全無,似乎經過千百萬年的風暴洗禮與氣候變遷。構造體有的部分,特別是上層,顏色明顯較裸露的山坡地層為淺,很可能本是晶體。抵近飛行還發現許多洞口,它們往往過于規整,呈正方形或半圓形。你們一定要來實地考察。我似乎在某座山峰頂上看到了堡壘,那里的海拔在三萬到三萬五千英尺之間,我們的飛行高度則是二萬一千五百英尺。寒冷徹骨,狂風呼嘯著掠過山隘,在洞口進進出出,發出類似口哨和笛音的聲響,好在飛行尚無危險。

接下來半小時,萊克連珠炮般發來訊息,表示想徒步登上某些山峰。我答復只要他派回一架飛機,愿盡快趕去會合。鑒于科考重心業已發生變化,我和帕博蒂必須制訂出最節省汽油的運輸和儲存方案。為保障萊克的鉆探作業和飛行考察,顯然必須向他在山腳下建立的新營地運去大量補給,夏季向東飛行轉移的計劃很可能因此告吹。我為此呼叫道格拉斯船長,請他盡量卸載船上物資,并用我們預留的一架雪橇運上冰障,當務之急是穿過未知區域,在萊克和麥克默多海峽之間直接打開通道。

萊克后來回復,他已決定在莫爾頓迫降的地點扎營,并展開飛機修理工作。那里的冰蓋很薄,黑色地表層隨處可見,乘雪橇遠行或爬山探險之前,可就地鉆探爆破。萊克帶著古怪的感觸,形容周邊風景雄奇無法言喻。他的營地位于森然矗立、直指天穹、宛如世界盡頭的廣袤山墻籠罩之下,距陡然抬升的山峰五英里多一點,而阿特伍德用經緯儀測出最高的五座山峰都在海拔三萬英尺到三萬四千英尺之間。地表的風蝕跡象讓萊克深感不安,這表明兇暴的強風不時席卷而來,超越之前遭遇的所有風暴的強度,為此他催促我們抓緊時間,盡快趕去探索那片陌生區域——遠隔七百英里的冰雪荒原,我仍在字里行間嗅到一絲警覺。終于,他在以超常的效率和強度連續工作一整天,并取得輝煌成果后,回帳篷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萊克與道格拉斯船長便在相隔遙遠的三處營地用無線電會談。我們一致同意由萊克派一架飛機來接走我、帕博蒂和其他五人,以及營地里能帶走的燃料,以此保證當前的供暖和鉆探需要,剩下的燃料問題視如何處理原本的東進計劃而定,或可過幾日再議。被拋下的南方基地遲早需要重新補充物資,但若推遲東進,明年夏季之前我們不會再啟用它。此外,萊克還要再派一架飛機,在他新發現的山脈和麥克默多海峽之間探出直通航線。

我和帕博蒂隨即著手關閉營地,關閉的時間長短視情況而定,若需在南極過冬,我們十有八九會從萊克的營地直飛“阿卡姆號”,不用折返繞道。有些錐形帳篷已用厚實的雪磚加固,現在決定一步到位,建成永久性愛斯基摩村落。鑒于備用帳篷充裕,即使加上我們,萊克營地的住處也該綽綽有余,我便用無線電通知他,我和帕博蒂只需再工作一天、休息一晚,便可朝西北方進發。

當日下午4點過后,萊克又接連發來不可思議且激動人心的簡報,攪得我們無心工作。其實萊克分隊剛開始進展并不順利,飛機勘察了周圍幾乎所有裸露的巖石,并未找到那些傲然俯視營地、可望而不可即的巨峰上處處可見的太古代或其他原始地層,所見多為侏羅紀與科曼奇紀的砂巖、二疊紀與三疊紀的片巖,偶爾還有些光亮的黑色出露層,應是堅硬的板巖煤。這讓萊克很泄氣,畢竟他的計劃取決于能否挖出五億年以上的化石樣本。顯而易見,若想尋找帶有古怪痕跡的太古代巖脈,恐怕得坐雪橇從山麓丘陵長途跋涉到巨峰的陡坡上才行。

萊克決定先在附近鉆孔,完成例行科考任務。他架起鉆機,安排五名隊員現場負責,其他人繼續搭建營地并修理受損的飛機。取樣點是離營地約四分之一英里的砂巖地,那是周圍可見最軟的巖層,鉆探也異常順利,幾乎不需輔助手段。約三小時后,伴隨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爆破,鉆探組驚呼不已——帶隊的年輕人蓋德尼飛奔回營地,帶來令人震驚的消息。

他們炸開了一個洞穴。其實剛鉆探不久,砂巖就被科曼奇紀的石灰石巖脈取代,其中富含頭足綱、珊瑚、海膽和石燕貝目生物的精細化石,偶爾夾雜硅化的海綿動物與海洋脊椎動物的骨骼——后者可能是真骨魚、鯊魚和硬鱗魚類。這些發現本身就很重要,乃本次科考首度采集到脊椎動物化石。鉆頭又緊接著打穿巖層,沉入空心地帶,令隊員們精神大振、歡欣雀躍。高強度爆破揭露了深藏地底的秘密,五英尺寬、三英尺厚、參差不齊的裂口在急切的探險者們面前敞開,露出低矮的石灰巖洞窟,那是五千多萬年前這片大陸尚為熱帶時,由涓涓流淌的地下水侵蝕而成。

侵蝕形成的地洞只七八英尺高,但朝四面八方無限延伸出去。洞中有微風流動、空氣清新,說明地下空間很大。洞頂與地面之間遍布巨大的鐘乳石和石筍,有些甚至連成石柱,最重要的是,貝類與骨骼沉積物幾乎填滿了多處通道。看來,水流既沖刷過中生代長滿蕨類植物與真菌的陌生叢林,也沖刷過第三紀由蘇鐵、扇葉棕櫚與早期被子植物組成的原始林海,從中沉積下無數骨骸,既有白堊紀到始新世的代表生物,也有其他物種,哪怕最優秀的古生物學家花上整整一年也別想點算清楚并分門別類。軟體類、甲殼類、魚類、兩棲類、爬行類、鳥類、早期哺乳類——大大小小、已知未知……難怪蓋德尼會大呼小叫地跑回營地,也難怪所有人會立刻拋下手頭工作,冒著刺骨寒風奔向高高的井架,那里有通往地球內部一個早已不復存在的遠古世界的嶄新門扉。

萊克滿足了最初的好奇心后,便在筆記本上潦草地寫下電文,差遣年輕人莫爾頓跑回營地發報,讓我們也得知喜訊。根據第一份簡報,他們業已鑒定出早期貝類、硬鱗魚和盾皮魚的骨骼、迷齒類與槽齒類的遺骸、大型滄龍的顱骨碎片、恐龍的椎骨與板甲、翼手龍的牙齒和翼骨、始祖鳥的殘肢、中新世古鯊魚的巨齒、原始鳥類的頭骨,還有古獸馬、劍齒獸、恐角獸、始祖馬、岳齒獸、雷獸等早期哺乳動物的顱骨、椎骨及其他骨骼……但未發現更晚近的物種,比如乳齒象、現代象、駱駝、鹿與牛科動物。萊克據此推斷,最后一次沉積發生在漸新世,隨后被掏空的地層便保持干涸、死寂的狀態,至少三千萬年無人問津。

從另一方面看,洞里的古生物種類之多、數量之巨,委實頗為反常。根據典型的嵌入式化石如瓶狀海綿判斷,這片石灰石巖脈無疑屬于科曼奇紀,不可能更早,但洞中散落的生物殘骸,卻有相當大比例來自遠為古老的地質年代,甚至包括志留紀或奧陶紀的早期魚類、軟體動物、珊瑚等。由此不難得出結論,從至少三億年前到三千萬年前,此方世界的生命有著獨特而不尋常的延續性,至于洞窟在漸新世封閉后的情況就無從推測了。無論如何,約五十萬年前更新世的可怕冰川期終結了一切——雖然相比洞穴的年紀,這一幕就像發生在昨天。

萊克并不滿足于頭一份簡報,沒等莫爾頓返回,他已寫就第二封,又叫人穿過雪地送回——此后莫爾頓干脆守在營地里飛機的無線電旁,等待萊克接二連三派回信使,將消息發給我和“阿卡姆號”,后者再轉播給外界。一直關注報紙的讀者想必會有印象,那天下午的報道如何令科學界沸騰和興奮,以至數年后的如今促成了我急欲阻止的斯塔克韋瑟-穆爾探險隊。在此,請允許我原封不動地引用萊克的新聞稿,保持當初營地電報員麥克泰根據鉛筆速記整合轉譯的原貌:

福勒在炸出的砂巖與石灰巖碎片中發現至關重要的線索。清晰的三角紋,與太古代巖片上的痕跡一模一樣,證明留下痕跡的生物從六億年前繁衍到科曼奇紀,其間形態尺寸無甚改變。非要找不同點的話,可以說科曼奇紀的痕跡反倒比早期那些痕跡更原始,或許發生了某種退化。務必向媒體強調此次發現的重要性,其生物學意義不亞于愛因斯坦對數學和物理學的貢獻。同時附上我先前的研究成果與相關推論。如我推測,種種跡象表明,在太古代原核細胞進化成我們熟知的有機生物以前,地球已見證過一輪或多輪生命演進。這些生物早在十億年前便完成了進化和分化,當時這顆星球還很年輕,任何生命或常態原生質結構都無法存活,那它們到底是在何時、何地以及如何進化的呢?

————

續。檢查了某些大型陸生與海生爬行動物以及原始哺乳動物的骨骼殘片,在骨性結構上發現了極為獨特、并非由任何已知時期的掠食動物和食肉動物造成的傷痕或創口,主要分兩種——筆直的貫穿傷與清晰的劈砍傷,甚至有一兩例骨頭被利落切斷。此等樣本總體不多。我已派人回營地取來更多手電筒,隨后將切割鐘乳石群,擴大地下搜索范圍。

————

再續。發現奇怪的皂石碎片,寬約六英寸,厚一英寸半,不屬于附近可見的地質構造。淡綠色,無法判定地質年代。狀如五角星,出奇地規則和光滑,尖端有破損,內角與表面中央亦有裂紋。完好樣品的表面中央有光滑小坑。其成因及風化過程令人好奇,也許是古怪的水蝕作用。卡羅爾用放大鏡追查地質特征線索,認為有些小坑似乎排列成規律的圖案。拉橇犬在我們工作期間變得越發焦躁,似乎很厭惡皂石。必須查清它們是否散發特殊氣味。等米爾斯取來手電筒,我們將繼續探索地下區域,稍后發回報告。

————

晚上10點15分。重大發現!奧倫多夫與沃特金斯攜光源進入地下勘察,于晚上9點45分找到巨大桶狀化石,物種全然未知。可能是植物,或是過度發育的未知海洋輻射對稱生物。礦物鹽包裹保護了硬如皮革,但某些部位彈性驚人的身體組織。樣本的兩端及周圍有斷裂跡象,首尾長達六英尺,中段直徑三點五英尺,至兩端縮減為一英尺。整體如五棱柱狀的長桶,各棱邊為隆起的脊,每道脊中央有橫向斷裂、形如細莖的殘留物。脊與脊之間的褶溝里有奇怪的增生組織,像是冠子或翅膀,可如扇子般折疊打開。這些增生組織損毀嚴重,剩下較完整的一個展開近七英尺。凡此種種讓人聯想到原始神話中的怪物,尤其是《死靈之書》虛構的“古神”。那些“翅膀”似有膜,并由腺管構成的骨架支撐伸展,尖端明顯可見細孔。由于首尾斷裂萎縮,樣本的內部構造無緣得見,亦不清楚斷裂的是何種器官,有待返回營地解剖。植物或動物依舊不明,諸多特征毫無疑問異常原始。已派所有人去切斷鐘乳石,尋找其他樣本。找到更多帶傷痕的骨骼,但相關調查并非重點。拉橇犬繼續騷動,它們受不了新發現的桶狀化石,只能驅趕到遠處,以免其撲上來撕碎樣本。

————

晚上11點30分。請注意,戴爾、帕博蒂、道格拉斯,最最重大發現——我敢說是前所未有的大發現!“阿卡姆號”立刻轉給國王港峰收發站:已證實在太古代巖層中留下痕跡的就是怪異的“五棱桶”。米爾斯、布德羅和福勒在距洞口四十英尺遠的地下又發現十三具樣本。其間散布有異常圓潤的星形皂石碎片,尺寸比先前的皂石略小,但除個別尖角外不見破損。八具有機體樣本保存完好,附肢一應俱全,已悉數搬至地表。拉橇犬被牽到更遠處,它們完全無法忍受。請注意這份報告的文字并對我們復述,務求精確。文章見報必須無誤。

樣本全長八英尺,其中桶狀軀干長六英尺,中部直徑三點五英尺,兩端直徑一英尺。通體呈暗灰色,柔軟有彈性,但極堅韌。有五道脊,脊與脊之間的褶溝里有展開達七英尺、與軀體同色的膜翼,發現時為折疊態。翼骨為管狀或腺管結構,呈淺灰色,翼尖有小孔,翼片展開可見鋸齒狀邊緣。五道若桶板般豎立的脊在中央部位達到最高點,并由此各伸出一套靈活的淺灰色肢體或觸手,發現時緊貼軀干,伸長可達三英尺,很像原始海百合的腕足。每根“腕足”根部直徑三英寸,延伸六英寸后分成五條較細的觸肢,每條觸肢延伸八英寸后再分出五條更細小的觸角或卷須,因此最終共有二十五條觸角。

軀干頂端是鼓脹的球形頸部,呈更淺的灰色,似乎生有鰓狀器官,上方支撐的淡黃色五角海星狀組織顯然為頭部。此“頭部”厚實而膨大,覆有堅硬纖毛,毛長三英寸,色彩繽紛,“頭部”頂端中央有疑似呼吸孔的裂口。五角星相鄰端點間距約兩英尺,各端點又伸出三英寸的淡黃色彈性軟管,軟管末端有球狀隆起,淡黃色薄膜可向肉柄翻開,露出帶紅色虹膜的晶狀球體,明顯是眼球。“頭部”的五個內角又各伸出一根淡紅色軟管,它們比端點伸出的那些“管子”略長,末端是同色的囊狀隆起,受擠壓后會露出最大直徑兩英寸的鐘形孔洞,內部排列著鋒利的牙齒狀凸起,可能是口器。所有軟管、纖毛及海星狀頭部的尖端被發現時都緊緊向下收攏,端點及軟管皆貼合于球形頸部與軀干,展現出驚人的彈性與堅韌。

軀干底端的構造與頂端對應,但略粗糙,功能也明顯不同。亦有形似頸部的淺灰色球狀組織,但沒有鰓狀器官,往下連接強韌結實的淺綠色五角海星狀肢體,各分肢長四英尺,根部直徑七英寸,末端逐漸變細為二點五英寸,又連著由五條經脈主控的淺綠色膜狀組織。此等淺綠色的蹼、鰭或偽足本身呈三角形,長八英寸,最寬處達六英寸,正是它在十億至五六千萬年前的巖層中留下痕跡。五角海星狀肢體的每個內角也各伸出一根二英尺長的淺紅色軟管,其根部直徑三英寸,末端逐漸變細為一英寸,并開有小孔。上述器官均如皮革般異常堅韌又極具彈性。毫無疑問,帶腳蹼的四英尺腕足適合在水中或陸上活動,挪動時可見其肌腱出奇發達。所有突出部分被發現時都收攏貼合于球狀偽頸和軀干底端,與頂端的頭部組織遙相呼應。

尚無法斷言動植物歸屬,傾向于動物。或許是經歷了無法想象的高度進化卻沒有完全喪失原始特征的輻射對稱動物。盡管局部有出入,但明顯近似于棘皮動物。可能生活在海洋,然而膜翼組織的存在難以理解,或可用來游動。對稱性古怪地接近植物特有的上下結構,而非動物的前后結構。早在已知最簡單的太古代原生生物誕生以前,該物種已不可思議地完成進化,其起源難以推測。

完整樣本離奇地酷似某些原始神話的怪物,似乎表明它們古時曾分布在南極洲以外。戴爾和帕博蒂都讀過《死靈之書》,也看過克拉克·阿斯頓·史密斯根據其文本創作的噩夢般的畫作,知道書中“古神”所指,據說它們因惡作劇或失誤創造了所有地球生命。學者們一直認為,對古老的熱帶輻射對稱動物的病態想象催生了上述觀念,但這里的樣本的確與威爾瑪斯談論的史前傳說——譬如克蘇魯邪教的教義——中的形象相近。

這一重大發現將開啟廣闊的研究領域。據判斷,樣本于白堊紀晚期或始新世早期被埋在這里,上面沉積了大量石筍,以至切割分離十分艱難。好在樣本足夠堅韌,免于受損,其保存之完好堪稱奇跡,明顯應歸功于石灰巖作用。目前沒有更多發現,留待后續探索,眼下任務是在拉橇犬缺席的情況下將十四具大型樣本運回營地。它們狂吠不止,不敢放任靠近,我決定留下三人看管它們,其他九人拖動三架雪橇,盡管風刮得厲害,但人手應該足夠。必須建立與麥克默多海峽的航線,立刻運來物資。休息之前我決定解剖一具樣本。真希望這里能有真正的實驗室。戴爾應為阻止我西進而自扇耳光。先是世界最高峰,然后是這個,若這還不算此次科考的最大收獲,我當真無話可說。我們正在重寫科學史。祝賀你,帕博蒂,是你的鉆機打開了那個洞穴。現在,“阿卡姆號”請復述我的報告。

我和帕博蒂收到這份報告的激動心情可想而知,周圍的同伴同樣欣喜若狂。麥克泰在電報機嗡嗡作響的同時迅速轉譯出電文重點,等萊克發送完畢,再根據速記要點整理完整報告。所有人都意識到此次發現的劃時代意義。“阿卡姆號”的電報員按要求復述了萊克的描述,我隨即發去祝賀,麥克默多海峽補給站的謝爾曼也有樣學樣,接著是“阿卡姆號”的道格拉斯船長。最后,我以科考隊領隊的名義下了幾句評語,并由“阿卡姆號”轉播給外界。所有人自然都異常亢奮、睡意全無,我唯一的愿望便是盡快趕到萊克營地。等他發來消息,說山間狂風驟起,飛機無法立刻起飛時,我真是失望透頂。

但不出一個半小時,興奮再次驅走失望。萊克告知已將十四具大型樣本成功運回營地。那些樣本出奇地沉重,拖起來很費力,但九人合作還是順利完成了。此刻,有些隊員正用雪塊在與營地保持安全距離的地方匆忙壘砌犬舍,方便給拉橇犬喂食,而除了萊克準備臨時解剖的一具,其他樣本都擺在營地邊凍硬的雪地上。

解剖遠比預想中困難。剛搭建的實驗室帳篷內點了汽油爐,但不足以烘軟看似柔和實際如皮革般堅韌的樣本組織。萊克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下刀,方能避免破壞這具健壯完整的樣本中可能存在的內部精細結構。他的確還有七具完整樣本,但若下手輕率,再多存貨也不夠用,除非洞穴里的發現源源不斷。有鑒于此,他移走完整樣本,換成另一具軀干遭嚴重碾壓、兩條相鄰的脊已殘缺不全的樣本,好歹其首尾兩端保留著海星狀組織的殘余。

萊克很快通過無線電發來報告,解剖結果令人大跌眼鏡,嚴重挑戰常識。由于工具很難切開那些反常的肌體組織,所以不可能得出細致精準的結論,但有限的收獲已足以讓我們驚嘆和疑惑。現行的生物學將被徹底改寫,所有細胞生長學說都解釋不了樣本的狀態。它被埋葬的時間或許長達四千萬年,內部器官依然完好無損,基本沒發生礦物交代。它的組織似乎天生如皮革般堅韌、耐腐,也幾乎不可破壞,應與某些我們無法理解的無脊椎動物古老演化歷程有關。萊克起初看到的器官都很干燥,但帳內的室溫加速了解凍過程,樣本未受損的部分開始出現有機水分,并散發刺激性異味。滲出來的并非血液,而是某種黑綠色黏液,應與血液承擔相似功能。萊克進行到這步時,三十七條拉橇犬均已被牽進營地外尚未完工的犬舍,隔著這么遠,彌散開來的刺激性異味仍令它們狂吠不止、坐臥不安。

臨時解剖沒能為這奇異生物歸類,反倒讓整件事更加撲朔迷離。關于外部器官的猜測均得到證實,這說明它無疑屬于動物,但萊克深感茫然地在其內部構造中發現了若干植物獨有的特征。它擁有消化和循環系統,可通過海星狀底端的淡紅色軟管排泄廢物,而其呼吸器官可大致認定適合吸收氧氣而非二氧化碳。某些奇特的征兆顯示,它體內似乎存在多個儲氣腔,能從體表氣孔呼吸切換為其他至少兩套發育完全的呼吸系統——鰓和毛孔。它明顯是兩棲生物,甚至可能在隔絕空氣的情況下長期休眠。它的發聲器官似與主呼吸系統相連,卻反常到費解的程度,以有聲語言判斷僅可勉強吐出音節,但極可能發出樂曲般的、音域寬廣的笛音。

它的肌肉系統高度發達,但令萊克嘆為觀止的是一整套高度進化、異常復雜的神經系統,那些獨特的神經中樞與神經節,盡管個別方面顯得十分原始古老,但總體上是多重演進的產物。它的五葉大腦的發達程度同樣令人難以置信,而種種跡象表明頭部堅硬的纖毛屬于感知器官,這與其他地球生命都不一樣——或許它不只基本的五感,亦無法通過現存的生物推測習性。萊克相信該生物的感覺高度靈敏,早在原始世界已有精細分工,猶如今日的螞蟻和蜜蜂,繁殖方式則類似隱花植物,尤其是蕨類——其翼尖的孢子囊明顯是由葉狀體或原葉體演化而來。

現階段勉強給它命名實屬費力不討好。它看似輻射對稱動物,但顯然不止于此;它擁有部分植物特征,又有四分之三的動物結構;它理應起源于海洋——外形對稱及其他特征是明確證據——卻難于推斷此后的演進,畢竟膜翼暗示著飛行能力。說到底,它如何在初生的地球上完成極其復雜的進化,最終于太古代巖層留下痕跡,萊克百思不得其解,以至聯想到原始神話中的偉大“古神”——它們自群星降臨,因惡作劇或失誤創造了地球生命——還有密斯卡托尼克大學英語系研究民俗的同事提及的怪談,也就是來自外星宇宙的山間怪物。

他當然考慮過另一種可能,即在早寒武世留下痕跡的是這些樣本尚未完成進化的始祖,但很快便不得不推翻這淺薄的推論,因為愈古老的化石反而表現出愈先進的結構特征,晚期化石整體上顯得退化而非更發達,偽足縮減變小,體態也趨于粗糙簡陋。對神經系統與組織器官的檢查還證明,一度極復雜的內部結構亦存在非同小可的衰退跡象。總之,萎縮與退化比比皆是,解剖似乎帶來了更多疑團,萊克只好回歸神話,半開玩笑地將自己的發現臨時命名為“遠古神族”。

凌晨2點30分左右,萊克決定暫緩工作、稍事休息。他用防水油布蓋好解剖過的樣本,鉆出實驗室帳篷,旋即又熱情高漲地研究起那些完好的樣本。在南極不落的太陽持續照射下,它們的組織有所軟化,其中兩三具的頭部尖端和軟管有展開的跡象,幸而氣溫保持在華氏零度以下,萊克不相信會立刻腐爛。話雖如此,他還是把所有尚未解剖的樣本堆積起來,用一頂備用帳篷罩住,避免陽光直射,也避免氣味影響拉橇犬——雖然隔了老遠,科考隊又匆忙加派人手將犬舍的雪墻壘高,狗群依舊敵意滿滿、躁動不寧,儼然成為難題。抬眼望去,巨峰間似在醞釀可怕的暴風雪,周圍風聲呼嘯,萊克用厚重的雪磚壓住帳篷邊角,盡量讓它們牢靠。之前他就擔心南極風暴突然來襲,現在更是憂心忡忡,好歹大伙兒在阿特伍德的督導下正加緊防范,用積雪加固帳篷、臨時犬舍和簡陋的機棚向山的一面。尤其是機棚,之前抽空以堅硬雪磚壘起的防風墻不夠高,最后萊克只好把所有人都調了過來。

凌晨4點過后,萊克終于準備結束發報,并勸我們都去歇歇,等防風墻再壘高一些,他的分隊也要休息了。他用無線電與帕博蒂友好地閑聊了幾句,再三夸贊助他完成發現的無與倫比的鉆機,阿特伍德也發來問候與贊美。我熱情地祝賀萊克,承認他西進的決定非常正確。我們約好上午10點再用無線電聯絡,若風勢已停,萊克就派飛機來接人。結束聯絡前,我向“阿卡姆號”發出最后一條訊息,指示他們今天向外界轉播的調子要謹慎,避免和盤托出細節,以免證據不足引來廣泛質疑。

(三)

我想,那天早晨沒人睡得安穩,全在掛念萊克激動人心的發現和不斷加劇的風勢。那片未知的巨峰醞釀并送來了暴風雪,萊克的營地首當其沖,眼下連相距數百英里的中轉基地都受到影響,更令大家惴惴不安。上午10點,麥克泰按約定準時用無線電聯絡萊克,但西邊紊亂的氣流造成電磁干擾,阻礙了通信。我們倒是能聯系上“阿卡姆號”,道格拉斯告訴我他同樣無法與萊克溝通。船長還不知道起風的事,盡管我們這邊狂風大作,麥克默多海峽卻幾乎平靜如常。

我們一整天都焦急地等在無線電機旁,不斷嘗試聯系萊克,卻始終沒有回音。臨近中午,西風達到高峰,我們不得不先考慮自身安危。幸好風勢漸漸止息,除開下午2點略有回升,3點過后便恢復平靜。我們加緊呼叫萊克,考慮到他的分隊有四架飛機,每架都配有高性能短波無線電,很難想象什么普通事故能讓它們同時癱瘓。然而無情的沉默還在繼續,想到他們曾直面洶涌咆哮的風暴,恐怕只能做最壞打算。

下午6點,我們的擔憂越發強烈,結論也基本可以坐實。與道格拉斯和索芬森船長通過無線電商量后,我決定立刻前去搜索。第五架飛機留在麥克默多海峽補給站,由謝爾曼和兩名水手看管,保養良好,隨時可以起飛——當初留下它就為應付不時之需。于是我用無線電通知謝爾曼帶上那兩名水手,趁目前的好天氣盡快趕來南部基地會合。我們接著討論了搜索隊的組建問題,最終決定全員出動,連同之前留下的雪橇和拉橇犬。我們的大型運輸機專為科考改裝,可搭載沉重的機械設備,裝上所有的人和動物不在話下。在此期間,我繼續用無線電呼叫萊克,仍無應答。

謝爾曼與水手岡納松、拉森于晚上7點30分起飛,途中多次匯報平安,最終在午夜時分抵達基地。大家立刻商議啟程之事。僅憑一架運輸機飛越南極荒原,沿途又沒有中轉站,風險確實很大,但行動的必要性毋庸置疑,因此無人退縮。凌晨2點,我們把大宗物資裝機后休息了四小時,隨即繼續完成打包裝機的收尾工作。

1月25日上午7點15分,飛機朝西北方起飛,麥克泰負責駕駛,機上共裝了十個人、七條拉橇犬、一架雪橇、相應的燃油與食物供給以及包括機載無線電在內的設備。當時空氣清爽,氣流平穩,溫度適中,預計抵達萊克提供的經緯坐標前不會有太大麻煩,真正讓人擔憂的是在目的地可能的發現,甚或遭遇石沉大海的狀況——我們還在聯系萊克營地,依舊一片沉默。

那次飛行長達四個半小時,其間發生的每件事都烙印在腦海,深刻改變了我的人生。它標志著我在五十四歲那年,失去了循規蹈矩、順應天理的正常人理應獲得的和平與安寧。從那以后,飛機上的十個人——尤其是我和研究生丹福思——眼中的世界變得如此險惡廣袤,仿佛處處潛伏著恐怖,而我們非但不能將之從情感中抹消,還必須時刻克制,才不致泄露出去。報紙登載了我們在飛行途中關于那次直達航程的簡報:如何兩度對抗變幻莫測的高空氣流,如何發現萊克三天前中途停下鉆探的現場,如何注意到阿蒙森和伯德曾記錄的奇妙而蓬松的雪卷,它們夾在風中,漫卷過一望無際的冰封高原……但到頭來,我們的見聞已無法用媒體能理解的詞句表達,只好臨時決定嚴加管控。

水手拉森最先注意到前方鬼魅般乍現的鋸齒狀山脈與尖峰,他的驚呼將所有人都吸引到大機艙的舷窗前。飛機航速很快,山峰卻幾乎不見增大,可見它們遠在天邊又高得離譜。隨著西方天際的陰森群山一點點升高,我們逐漸辨出一座座赤裸而蒼涼的黑色巨峰,它們頭頂緋紅的極地陽光,肩披撩人的炫彩冰晶云,好一幅詭譎、夢幻又壯觀的奇景!然而那險山峻嶺亦絮繞著無孔不入的隱晦氣息,恍若暗藏驚天秘密和啟示,又如一道道通往禁忌的夢魘世界的丑惡塔門,連接了遙遠時空與多重維度的洪荒淵藪。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只要翻越那片處處透著邪氣的瘋狂山脈,即能凝視被詛咒的終極深淵。的確,群山背后翻卷的云層泛著微光,縹緲不似人間,隱然便是地球眾生無法企及的彼岸,同時又發出震懾心魄的警示:萬古之前即已死亡的終南之地啊,你何其偏遠、孤寂與荒蕪,人類永遠不該揣度和涉足。

在年輕人丹福思的提示下,我們注意到山脈高處的輪廓線過于規則,如同許多依附在山上的完美立方體的碎片。萊克在簡報中形容它們如夢似幻,神似羅列赫精妙詭異的畫作中,那些云霧繚繞的亞洲險峰上的古廟遺跡。眼前所見證明他所言非虛,超凡脫俗、神秘莫測的南極高地,確有羅列赫筆下的古怪風韻。其實去年10月我初初望見維多利亞地時已有覺察,如今不但情緒重現,還生出不安的警覺,以至將眼前的邪惡疆域與某些原始神話暗暗聯系,視其為遠古傳說中惡名昭彰的“冷原”。縱然神話學家普遍相信“冷原”位于中亞,但人類及人類的先祖擁有漫長的種族記憶,某些可怕傳說很可能源自比亞洲或人類世界的其他部分更古老的大陸、山脈與廟宇,譬如少數激進的神秘主義者曾暗示《奈克特斷章》出自早更新世,并認定撒托古亞的狂信徒和撒托古亞本身一樣不屬于人類。總之,無論“冷原”位于哪個時空,我都不愿涉足或接近,正如我無法欣賞眼前這片酷似“冷原”的天地,何況萊克不久前提及這里孕育過曖昧不明的太古代怪物。我不由得再次后悔涉獵可憎的《死靈之書》,還在大學里與博古通今但令人不悅的民俗學者威爾瑪斯促膝長談。

我們漸漸飛近群山,已能辨出山腳下層疊起伏的丘陵,乳白色的天頂突然綻放出奇異的蜃景,而之前的復雜感情無疑放大了我對此的感受。過去數周,我已幾十次目睹極地蜃景,其中不乏與眼前一樣離奇而逼真者,缺的卻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極具壓迫感的險惡意味。雄偉的城墻、高塔和尖頂在我們上方組成錯亂的迷宮,巍然浮現于翻滾的冰晶云之間,教人不寒而栗。

那是以人類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象的原理建筑的巨石城市。漆黑如夜的大廈聚集起來,處處扭曲和顛覆了幾何法則,將兇惡與怪誕體現得淋漓盡致。其中不乏設有梯臺或遍布凹槽的截錐體,頂端豎起高高的圓柱,柱子上除開不時可見的球根狀突起,又大多覆著層層疊疊的貝殼邊薄盤——那是古怪的盤狀懸浮結構,仿佛是用大量矩形、圓形或五角星形石板一摞摞水平堆疊而成;城中還有許多復合圓錐體與復合棱錐體,有的獨自存在,有的矗立在圓柱、方塊、平截圓錐體或平截棱錐體上,甚至位于五座一簇的怪異細塔針尖般的頂端。這些癲狂的建筑均以管狀天橋相連,橋梁的高度盡管有所差別,但都令人頭暈目眩,可想而知整座城市的規模有多壓抑而可怕。或許,眼前的蜃景與北極捕鯨人斯科斯比于1820年觀察和記錄的景象并沒有本質區別,只是此時此地,我們眼看未知的黑暗群峰高聳入云,心口壓著異乎常理的遠古發現,而科考隊另一批人馬可能已大禍臨頭,所有人似乎都能從中體會到潛伏的惡意與無窮的噩兆。

蜃景漸漸分崩離析,雖然各種噩夢般的塔樓與椎體一時間變得更加扭曲丑惡,我還是大為釋然。待幻象重新溶解在翻攪的乳白色云海中,我們再次望向東方,發現目的地已經不遠。前方高得不可思議的陌生群山宛如巨人族可怕的堡壘,教人目眩神迷,怪異的規則感不用望遠鏡也一覽無余。我們飛過低處的丘陵,在山麓高原的冰面、積雪與裸露地表間看到幾塊黑斑,應該是萊克的營地和取樣點。地勢在五六英里外迅速抬升,那道更高的山麓與背后海拔超出喜馬拉雅山脈的陰森山峰緊緊相連。研究生羅普斯替換麥克泰駕駛,對準左手邊的“黑斑”徐徐降落——照大小看那是營地——同時麥克泰代表科考隊向外界發送了最后一條未經管控的訊息。

所有人都讀過后來那些信息量嚴重匱乏的簡報,卻不清楚我們在南極的真正經歷。著陸數小時后,我們慎重而有保留地宣布,萊克分隊遭遇昨天白天或前天夜里兇猛的暴風雪襲擊,以至十一人遇難,年輕人蓋德尼下落不明。考慮到現場必然帶來的沉重打擊,公眾諒解了我們對細節的語焉不詳,并相信了所謂十一具遺體飽受狂風摧殘、無法完整運回的說辭。事實上,我真有點佩服自己,縱然淹沒在強烈的悲痛、無盡的困惑與揪心的恐懼之中,對外做出的解釋并未失實,只剔除了令人后怕的重要細節——若非為警告人們遠離那不可名狀的恐怖,我現在也不會主動開口。

暴風雪確實帶來浩劫,即使沒有其他變故,萊克分隊能否平安亦屬未知。狂怒的風暴裹挾著冰粒,其強度遠超科考隊此前的經歷。一間機棚似因防風墻薄弱幾被撕碎,取樣現場的鉆井支架同樣散了架,飛機和鉆機暴露的金屬面被刮得锃亮,木制品表面更是坑坑洼洼、涂漆剝落。兩頂被雪塊加固過的小帳篷垂頭喪氣地趴在地上,而茫茫雪原已不見半點足跡。那些太古代生物樣本的確無法回收,但我們從大片坍塌堆積的廢料中搶回了部分礦石樣本,包括幾枚淺綠色皂石碎片——它們奇怪的五角已被磨圓,模糊的點陣圖案引起眾多蹊蹺的猜測和對比——及一些骨骼化石,骨頭上確實存在獨特而奇怪的傷痕。

拉橇犬無一幸免,營地旁匆忙搭建的犬舍幾乎破壞殆盡,由于損毀嚴重的部分偏偏是朝向營地的背風面,因此與其說是狂風,更像是狂躁的狗群跳躍或撞擊所致。三架雪橇全都不翼而飛,這只能歸咎于氣候。在取樣現場,嚴重受損的鉆機和熔冰器無法修復,最后被用來堵塞萊克分隊炸開的那個連通遠古、令人隱隱心悸的洞口。損壞最嚴重的兩架飛機也被拋棄,畢竟能熟練駕駛的只剩四人——謝爾曼、丹福思、麥克泰和羅普斯,其中丹福思的精神狀態受后續事件影響,并不適合飛行。很多東西被吹得不知所終,好歹我們帶走了能找到的資料、科學儀器和其他重要物品。備用帳篷和毛皮大衣要么不見,要么殘破得不堪使用。

下午4點左右,我們在大范圍飛行搜索未果后,被迫判定失蹤的蓋德尼已無望生還,隨即向“阿卡姆號”發去言辭慎重的簡報,并請轉達外界。如前所述,我認為電文不動聲色又含糊其詞,在某種意義上相當成功。我們頂多提到拉橇犬躁動不安——可憐的萊克已透露過這點,還說它們接近生物樣本時尤其暴躁——卻未提及它們嗅聞古怪的淺綠色皂石,或廢墟間的科學儀器、飛機,營地與取樣點的機械設備時也是同樣反應。設備零件多有被擰下、松動,乃至胡亂擺弄的跡象,這場大風該是何等好奇和富于探索精神呢?

至于十四具生物樣本的真實情況,我們更有理由淡化,簡報中僅說被發現的樣本均已損毀,殘骸證明萊克的描述完全精準可信。實際上,我們在此很難排除私人感情,為維護萊克分隊的名譽,不讓外界把“發瘋”二字與他們相連,只能把找到的樣本數量及相關過程一筆帶過——單只發現六具殘缺不全的怪物遺體被直立著、仔細埋進九英尺深的雪坑內,上方堆起五角星形墳丘,丘上的裝飾與萊克分隊挖出的中生代或第三紀時期的古怪淺綠色皂石上的點陣圖案相同,就已足夠瘋狂,萊克提到的八具完整樣本更似乎都被卷走了。

為公眾的心理健康著想,我與丹福思次日飛越群山的可怕歷險更鮮為人知。上天慈悲,只有大幅減重的飛機才可能飛越那條山脈,所以只有我倆前去勘察。隔天凌晨1點返回時,丹福思已瀕臨崩潰,但他守口如瓶的態度值得贊賞——不必勸說,他已發誓不對外展示我倆繪制的速寫和裝在口袋里帶回的樣品,除協商好的內容不多吐露一字,相機膠卷亦藏匿起來僅供私下研究。正因如此,我接下來要講的內容,帕博蒂、麥克泰、羅普斯、謝爾曼及其他隊員跟全世界一樣被蒙在鼓里。說實話,丹福思的口風比我還嚴,他甚至不曾向我吐露自己最后看到的——或自認為看到的——事物。

對外發布的簡報描述了飛機艱苦的爬升,也證實了萊克的科學觀點,即巨峰由太古代板巖及其他極為原始的褶皺地層構成,至少從科曼奇紀中期便保持不變。我們常規性地評述了依附在山巔的規則方塊與墻壘構造,認定山坡上那些洞口是石灰巖脈侵蝕溶解的產物,又推斷某些坡道與隘口可供經驗老到的登山者攀登,進而翻越整條山脈,到達神秘的彼岸,那與山脈一樣恒久古老又恢宏廣闊的超級高原。高原海拔達兩萬英尺,原野上覆蓋的淺薄冰川處處被怪異嶙峋的巖石刺破,其與山脈最高峰的絕壁間有逐漸放緩的山麓地帶。

這些描述本身真實可信,也完全滿足了留在營地的隊員們的好奇。我們共計離開十六個小時,飛機確曾在對面山麓降落,不過總的來說,這場名為飛行、著陸、勘察和采集巖石樣本的行動拖得太久,只好籠統歸咎于逆風行駛的不利條件。所幸我們的故事足夠真實平淡,足以打消其他人效仿的興致。當然,即使誰想再試試,我——包括丹福思?——也會使出渾身解數阻止。我倆出發后,帕博蒂、謝爾曼、羅普斯、麥克泰和威廉姆森忙得團團轉,終于修好了萊克營地里狀態尚可的兩架飛機,它們的操縱系統不知被誰擺弄得一團糟。

大家一致同意,次日清晨即把物資裝上能用的飛機,折返中轉基地。雖然有些繞道,但這是前往麥克默多海峽最安全的途徑,直線跨越全然未知、萬古死寂的大陸難保不生禍端。營地慘劇導致多人罹難,鉆探設備亦被毀壞,科考任務已不可能繼續,頂著未向外界提及的重重疑惑和恐懼,我們只想盡早逃離這片孕育瘋狂的傷心地,告別南極大陸。

眾所周知,我們回歸文明世界的旅途相當平順。所有飛機經不停頓地長途快速飛行,于次日——1月27日——傍晚順利抵達中轉基地。28日,我們馬不停蹄地前往麥克默多海峽,途中短暫迫降了一次,那是離開廣闊高原后、飛越大冰障時因強風干擾導致的偶然偏航。五天后,“阿卡姆號”與“密斯卡托尼克號”載著剩余的人員與裝備,推開日漸增厚的浮冰,穿過羅斯海北上。離亂的南極天空下,維多利亞地的群山在西邊若隱若現地嘲諷我們,又將狂風的哀號轉化為樂曲般的、音域寬廣的笛音,讓我靈魂戰栗、遍體生寒。謝天謝地,此后不出兩周,我們便將極地最后一絲陰影也甩到身后,終于擺脫了那個陰魂不散、該遭咒詛的恐怖國度——自物質在這顆星球尚未冷卻的外殼上翻涌的未知紀元以來,生與死、時間和空間就在那里締結了褻瀆神圣的黑暗盟約。

回來后我們一直致力于勸阻對南極的探索,并以極大的奉獻與團結精神,將種種懷疑與猜測深埋心底。尤其是精神崩潰的年輕人丹福思,他從未放棄責任,在心理醫生面前胡言亂語——如前所述,他自認最后看到的事物,甚至不肯向我吐露,而我相信他只要說出來,對緩解和改善精神狀態一定大有裨益。誠然,他看到的很可能只是壓力催生的幻覺,我之所以這么想,是因他曾在不經意間向我念叨一些支離破碎的信息,一旦清醒又會堅決否認。

勸阻他人遠離白茫茫的南方大陸是件勞而無功的事,有時反倒事與愿違地激發好奇。我們打一開始就該想到,人類的好奇心難以磨滅,對未知的求索永無止境,而此前傳回的科考簡報只會推波助瀾。萊克在簡報中提到的怪異生物令博物學家和古生物學家熱情高漲,幸好我們明智地藏起從被埋葬的樣本上取下的殘片及它們出土時的照片,也沒有炫耀更讓人困惑的帶傷骨骼與綠色皂石。我與丹福思更牢牢看管著在群山后的超級高原拍攝的照片和繪制的速寫,以及懷著誠惶誠恐的心情擦拭、查驗并裝在口袋里帶回的瑣碎物品。但如今斯塔克韋瑟-穆爾探險隊正在組建,其準備遠比我們當初周全,若不全力阻止,他們勢必深入南極大陸的核心地帶熔冰、鉆探,直至喚醒“它們”,將我們熟知的世界徹底毀滅。

我只好打破沉默,講出瘋狂山脈背后隱藏的不可名狀的終極恐怖。

(四)

一想到在萊克營地的發現,以及恐怖山墻后的種種隱情,我的心就會被無盡的猶疑與厭惡占據。我一直在回避某些細節,試圖用模棱兩可的暗示來替代核心事實與無可避免的推論,希望借此一筆帶過那起慘劇。我已描述了狂風蹂躪的營地、損毀的機棚、弄亂的機械設備、不安的拉橇犬、失蹤的雪橇與其他裝備、慘死的萊克分隊人員和動物、下落不明的蓋德尼,還有六具以病態方式埋葬的生物樣本——它們來自四千萬年前的世界,軀體殘缺不全,肌肉組織卻出奇強韌。我不記得簡報中是否提到清點拉橇犬尸體時發現少了一具,那并非當時的首要問題,到頭來也只有我和丹福思念念不忘。

我隱瞞的主要是尸體狀況,其中某些微妙細節,或能為混亂的慘劇提供一種丑惡且驚人的解釋。當初我竭力轉移隊員們的關注點,將一切簡單地——也是正常地——推給萊克分隊中有人突然發瘋。乍看上去,身處神秘而詭異的荒原,直面鬼哭狼嚎的群山狂風,任何人都有神經錯亂的可能。

但這無法解釋尸體的反常——人和動物都卷入過激烈的搏斗,并慘遭令人發指的殘忍手段荼毒,現場判斷死因均為勒斃或撕裂。沖突明顯由拉橇犬挑起,匆忙搭建的犬舍留下的痕跡表明它是從內部被猛力撞開。犬舍刻意建得這么遠,就是為減輕拉橇犬對畸形的太古代生物的敵意,但這點預防措施似乎未能生效。在那個陰風怒號的夜晚,犬舍的防護墻不夠結實也不夠高,以至單獨留下的拉橇犬驚惶中沖了出來——至于是害怕風,還是噩夢般的樣本散發出越來越濃重的異味,就不得而知了。樣本蓋著一頂備用帳篷,但低垂的南極太陽一直照射著篷布,萊克提到怪物詭異、緊致而強韌的肌肉組織似乎在日光下發生了軟化,漸漸舒展開來;另一種可能是狂風吹走了篷布,擠在一起的樣本盡管極其古老,卻因相互接觸而變質,散發出更具刺激性的味道,終于令拉橇犬無法忍受。

無論發生了什么,結局異常可怕、令人作嘔。也許是時候忍住不適,講講最糟糕的部分了,但首先我鄭重聲明,基于現場第一手調查及后來與丹福思的縝密推理,失蹤的蓋德尼不可能是罪魁禍首。剛才談到尸體慘遭荼毒,更確切地說,它們大多遭到極其詭異、冷血且毫無人性的切割和肢解。無論是兩條腿的人,還是四條腿的狗,大凡健康肥壯的個體都被切掉、取走了最結實的身體部位,仿佛是細心的屠夫所為,奇怪地撒在尸體周圍的鹽粒——來自飛機里被破壞的儲糧柜——更讓人產生無比糟糕的聯想。這些慘事發生在一間飛機被犯人拖出的簡易機棚內,可惜狂風抹掉了后續痕跡,線索因而中斷。尸體被切割時撕落的衣服碎片到處都是,但說明不了什么。犬舍背風面的角落有些模糊足跡,這個發現同樣意義不大,因足跡一點都不像人的,反而類似化石上的痕跡——也就是可憐的萊克幾周來一直談論的痕跡。在瘋狂山脈的陰影籠罩下,還是別讓想象力肆意發揮吧。

如前所述,最后下落不明的只有蓋德尼和一條拉橇犬,但在勘察完病態的墳墓,轉而調查近乎完好的實驗室帳篷之前,我們還以為失蹤的是兩個人加兩條狗。實驗室帳篷內已非萊克離開時的模樣,至少在臨時搭起的解剖臺上蓋著防水油布的遠古生物樣本不翼而飛了——其實我們在雪堆中發現那六具用病態方式埋葬的怪物遺體時,就注意到其中一具散發出尤為可憎的異味,很像是被萊克挑出來解剖又被誰重新縫合的。解剖臺及周圍散落著尸塊,不用多好的眼力也能看出那是一個人和一條狗的組成部分,它們被古怪而生疏的手法小心切開。考慮到生者的感受,我在此隱去罹難者姓名。萊克的解剖工具不見了,但現場留下細心清理它們的跡象,汽油爐也不見了,其位置奇怪地散落著一堆火柴。我們收集好罹難者的尸塊,將其與另外十名同伴一同下葬,拉橇犬的尸塊也跟它的三十五條同類埋在一起,至于解剖臺上,以及胡亂翻閱后丟棄在旁邊的插圖書頁上的古怪污跡則全無頭緒。

這便是營地慘劇最恐怖的一幕,但令人費解、完全摸不著頭腦的謎團遠不止于此,譬如消失的不止蓋德尼和一條拉橇犬,還包括八具完整的古生物樣本、三架雪橇、特定的儀器、許多技術和科學類的圖解書籍、文具、手電筒和電池、食物和燃料、暖爐、備用帳篷、毛皮大衣等。營地的某些紙張留下了濺灑的墨滴;飛機,以及營地與取樣點的機械設備都有被擺弄調試的古怪痕跡,而我們帶來的拉橇犬非常厭惡被擺弄過的東西;儲備食品被翻得一團糟,某些主食不見了,錫鐵罐頭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從最不可思議的角度被撬開,空罐子可笑地堆砌起來;大量火柴撒落在地,有的完好無損,有的從中折斷,有的曾被擦燃;兩三頂帆布帳篷與幾件毛皮大衣存在怪異而不合常理的裂口,似乎出于笨拙的手工。說真的,犯人的瘋狂從此前粗暴對待人與拉橇犬的尸體,又以病態方式埋葬太古代生物的殘骸上已昭然若揭,為防同樣的悲劇再次上演時湮滅無聞,我們仔細拍下了營地里所有混亂瘋狂的場景——而今,唯愿這些照片能成為有力的佐證,令籌劃中的斯塔克韋瑟-穆爾探險隊回心轉意。

我們找到機棚內的尸體并拍照留證后,便掘開那一排五角星形雪堆掩蓋的病態墳墓。成群小點裝飾的怪異墳丘,像極了可憐的萊克提及的古怪淺綠色皂石,從剩下的礦石樣本中發現的幾枚皂石也的確擁有相似圖案。必須補充的是,皂石的整體造型與太古代生物的海星狀頭部存在諸多可憎的相似點,這種心理暗示容易影響脆弱的神經。不消說過度疲勞的萊克分隊,就是我和帕博蒂初次目睹墳墓中的怪物也驚得目瞪口呆,并立刻回想起讀過或聽來的恐怖的原始神話。我們一直認可,目睹怪物的狀貌并與之共處,加上壓抑孤獨的極地環境及惡魔般咆哮的山風,確有可能將萊克分隊逼瘋。

讀到這里,可能很多讀者也自然傾向于發瘋的論斷——尤其把兇嫌歸結為唯一可能的幸存者蓋德尼——但我不會天真到認為隊員們沒產生過礙于理性不便出口的離奇猜測。謝爾曼、帕博蒂和麥克泰當天下午曾在周邊大范圍飛行搜索,用望遠鏡巡查目力所及的區域,追尋蓋德尼與消失的物品,但無功而返。他們報稱巨型山墻朝左右兩邊無限延伸,高度與構造均無明顯變化,只是某些山峰上的規則方塊與墻壘構造更清晰醒目,越發類似羅列赫筆下亞洲山巔的廢墟。黝黑的山頂沒有積雪,且遍布神秘的洞口,無論飛到哪里都能看見。

盡管被嚇得夠嗆,但我們胸中燃燒的科學熱情與冒險精神并未熄滅,仍然渴望探究神秘山脈背后的未知天地。正如語焉不詳的簡報中提及的那樣,經過惶恐而困惑的一天,我們在午夜休息前臨時決定,次日早上開始進行一次或多次飛越群山的勘察。首輪人選定為我和丹福思,飛機則盡量輕裝上陣,僅攜帶必備的航空相機與地質勘測設備。我們于上午7點醒來,但盡早出發的打算被強風阻撓,直到接近9點才起飛,一如發往外界的簡報中描述的那樣。

十六個小時后,終于返回營地的我倆向隊友與外界講述了那個模棱兩可的故事。我如今的殘忍職責,便是填補故事中善意的留白,讓大家真正了解我倆曾略窺一斑的山后的隱秘世界,明確是怎樣的暗示害得丹福思最終精神崩潰。多希望他能把自以為最后看到的事物坦白告訴我啊,就算那是壓力導致的幻覺,卻也成為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他非要頑固地將其爛在肚子里。我倆共同經歷了一系列真切而震撼的歷險,登上飛機急速逃向山風呼嘯的隘口,丹福思突然凄厲地慘叫起來,之后只能語無倫次地小聲念叨。他那些瘋話留到文末再談,現下我要用最直白的方式披露遠古恐怖之物的存在,倘連這都不足以打消人們攪擾南極腹地的念頭,阻止恣意探究那片終極廢土下深藏的禁忌秘辛,以至喚醒不可言說、無法度量的邪惡,那也莫可奈何了。

我和丹福思研究過帕博蒂昨日下午的飛行筆記,并用六分儀測算出最低的山隘位于右手邊,就在營地視野范圍內,海拔兩萬三千至兩萬四千英尺。確定目標后,輕裝上陣的飛機對著那山隘飛去,開始探索之旅。由于營地所處的高原山麓的海拔即達一萬兩千英尺,因此實際爬升高度沒有紙面上那么驚人,但為確保飛行能見度必須打開舷窗,我倆仍能切實感受到稀薄的空氣和刺骨的嚴寒,還好都穿了最厚重的飛行毛皮大衣。

黑暗而險惡的禁峰巍然聳立在破碎的積雪線與溝壑縱橫的冰川之上,隨著距離縮短,山坡上依附的那些古怪而規則的構造體越來越多地映入眼簾,讓我再度想起尼古萊·羅列赫筆下怪異的亞洲城塞。飽經風蝕的古老巖層完全符合萊克的報告,證明在地球歷史一個較早的階段——或許早在五千萬年前——這些蒼涼的山峰就是這般模樣,其鼎盛期高度無從推算,但相關證據似乎表明這片奇特區域的氣候環境不曾催生地質變化,反而能延緩巖石正常崩解的過程。

最讓我倆著迷和困擾的自是山上散布的規則方塊、墻壘構造與洞口。丹福思駕駛時,我就著雙筒望遠鏡觀察研究,用航空相機拍攝照片,偶爾也以業余的駕駛水準替換他,好讓他能用望遠鏡看看周圍。很容易看出,那些構造體的主要材質是淺色太古代石英巖,與廣闊的山體表面的地質結構截然不同,實際形狀之規整亦遠超萊克的描述。

誠如可憐的萊克所言,經過千百萬年強烈的風化,那些構造體的邊緣多已碎裂,棱角全無,全仰賴穩固超常的材質方能屹立不倒。進一步觀察揭示出構造體的某些部分,尤其是貼近山坡的部分,似與周遭山體同源。這種風格很像安第斯山脈的馬丘比丘遺跡,或是牛津大學-菲爾德博物館聯合考古隊于1929年發掘的基什城原始基墻,而我和丹福思都間或產生了那些構造體本由一塊塊巨型石磚砌成的印象。這與萊克的駕駛員卡羅爾的想法相似,但坦率講完全說不通,也讓身為地質學者的我十分困窘。火成巖構造容易呈現怪異的規則性——好比愛爾蘭著名的“巨人之路”——但縱然萊克一開始以為看到了冒煙火山,這龐大的山系明顯不是火山噴發形成。

難以解釋的構造體在那些古怪洞口周邊分布最多,后者的規則輪廓儼然成了另一個謎。萊克的電報說洞口多呈正方形或半圓形,仿佛有只魔法之手將天然洞窟塑造得勻稱。這些洞窟數量之多、分布之廣,似乎表明整片區域的石灰巖脈溶蝕而生的孔道已形成某種蜂窩結構。縱然驚鴻一瞥很難望進深處,但洞內顯然沒有石筍和鐘乳石,靠近洞口的山坡也總顯得光滑、平整。丹福思感覺坡上風化的小裂縫與凹坑擺成的造型并不簡單,乃至與遠古淡綠色皂石上的點陣圖案、與埋葬六具怪物尸體的病態雪堆上的丑惡裝飾隱隱相似——怪誕可怕的營地慘劇依然縈繞在腦海,難怪他有類似聯想。

飛機繼續爬升,越過山麓最高處,飛向選定的較低的山隘。我倆不時俯瞰下方的冰雪世界,琢磨著以從前相對簡單的登山裝備,能否徒步翻越這條山脈。路況出乎意料的并不太糟,盡管有幾條裂縫和其他險要之處,但應該難不倒斯科特、沙克爾頓或阿蒙森的雪橇隊。部分冰川頗不尋常地向上直通向狂風漫卷的山隘,包括我們選擇的那一處。

當飛機即將翻越山脊、窺見無人涉足的新世界時,盡管沒什么道理認為山后跟山前目睹并涉足的景致存在本質區別,我倆依然泛起了強烈期許。極度微妙、難以捕捉卻處處透出邪氣的神秘感潛伏在屏障般的山墻之巔,飄蕩于峰巒間充滿誘惑的乳白色云海之中,它是難以訴諸文字的心理象征與美學意象,與古往今來的異域繪畫和詩篇,以及各類禁書邪典吐露的原始神話息息相關。就連從密集的洞口進進出出的風仿佛也蘊含有未加掩飾的惡意,低吟的風聲似乎混雜著極不協調的哨聲或笛音。那聲音一時覆蓋了寬廣音域,猶如此地給人的其他陰暗印象一樣復雜而難以捉摸,排斥與厭惡油然而生。

經過緩慢爬升,氣壓計顯示高度已達二萬三千五百七十英尺,破碎的積雪線被徹底拋在身下,往上只剩光禿禿的黑色巖坡與起伏冰川的起點,可那些撩人心弦的方塊、墻壘構造與回音陣陣的洞口卻為這幅圖景平添了一種反常、詭異和幻夢般的氛圍。遙望高聳的山峰線,我似乎看到可憐的萊克提及的頂端建有堡壘的巨峰,它在可疑的南極霧靄中若隱若現,那霧靄或許就是萊克一開始錯把山峰當成火山的緣由。山隘森然籠罩在正前方,飽受暴風侵襲的它異常平整,兩側卻是參差不齊的險山峻嶺,恍如一扇埃及塔門。它身后的天空被低垂的極地太陽照亮,云霧繚繞之下是人類從未得見的世外神秘國度。

再爬升幾英尺就能望見彼方的神秘國度,但此刻混雜著笛音的咆哮狂風掠過山隘,引擎亦發出強烈轟鳴,我和丹福思除了大喊只能用眼神交流。飛機隨即升高最后幾英尺,終于越過重要的分水嶺,向人類首度清楚展示了陌生的古地球的秘密。

(五)

飛越山隘、望見彼方世界的瞬間,我倆定然在敬畏、驚訝和恐懼的驅動下同時叫出了聲,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為穩定情緒,頭腦中自然涌出不少科學理論,譬如將眼前的景象類比科羅拉多州“眾神花園”里奇形怪狀的風化巖石,或亞利桑那州荒漠中異常對稱的風蝕地貌,乃至牽強歸結到海市蜃樓,就像最初飛臨瘋狂山脈的那個上午所見。事情必須如此,我倆的目光掃過無邊無際、飽經風暴摧殘的高原,盯著同樣無邊無際、由規則而符合幾何韻律的巨石建筑組成的迷宮,若不尋求上述理論的解釋,恐怕很難保全心智。迷宮被最厚可達四五十英尺、某些部分遠為淺薄的冰河淹沒,露出破敗坑洼的頂部。

壯闊而荒誕的畫面帶來無與倫比的震撼,它從根本上粗暴地顛覆了已知的自然法則。這可是海拔兩萬英尺的遠古高原臺地,至少五十萬年前——人類的紀元開啟以前——便不宜居,但另一方面,除非懷著不可救藥的自欺欺人,又如何否認那些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的齊整巨石建筑乃智慧生物所為?此前,我和丹福思曾從學術意義上將山上的方塊和墻壘全歸于自然生成——還能怎樣呢?當整片區域被延續至今的死亡冰川征服時,人類還沒從古猿當中分化出來呢。

然而客觀、理性、無可辯駁的證據說明,我倆的篤信是錯的。眼前的巨大迷宮由方形、弧形和有棱角的石磚砌成,其顯著特征不容否認,它明顯就是蜃景中那座瀆神的城市,該死的噩兆果然有個真實源頭——當初上層氣流一定飄浮著水平的冰晶云,駭人的巨石遺跡便是通過最簡單不過的反射原理被投影到山脈另一邊。蜃景固然有所扭曲和夸張,乃至糅進了一些沒有源頭的景象,但此時此刻,我倆望向真實的城市,只覺它比遙遠的幻象更丑陋惡毒。

仗著人類望塵莫及的恢宏氣度,這片可怕而廣袤的石塔和墻壘,在荒冷高原的寒風中屹立數十萬年乃至數百萬年而不倒。“天下之冠……世界屋脊……”我倆頭暈目眩地俯瞰著腳下的奇觀,口中不斷蹦出各種驚嘆,我也再次想起自第一眼看到死寂的南極大陸,便揮之不散的那些離奇的原始神話:惡土“冷原”、喜馬拉雅山脈可憎的雪怪“米-戈”、《奈克特斷章》對早于人類出沒之物的暗示、克蘇魯邪教、《死靈之書》、終北大陸傳說中無定形的撒托古亞以及該偽神同樣無定形但更加丑怪的外星親族。

沿著山脈與高原交界處緩緩降低的丘陵向左右望去,除開剛穿過的山隘左側有片空白,石城朝各方向無限延伸,瞧不出半點稀疏跡象,眼前所見似乎僅為冰山一角。怪誕的石頭建筑亦零星散布在丘陵上,將望而生畏的城市與我倆已然熟悉的山間方塊和墻壘連接起來,原來后者即是前者的前哨站,它們和可疑的洞口一樣,在群山內外同樣密集。

無名的巨石迷宮基本由露出冰面十到一百五十英尺、厚度五到十英尺不等的墻垣組成,修筑墻垣的巨大石磚——尺寸或達四乘六乘八英尺——多為原生的黑色板巖、片巖與砂巖,某些部分更似由整塊不甚平整的早寒武世板基巖雕鑿而成。建筑物大小和形狀不一,既有數不勝數的蜂窩狀大型聚合體,也有較小的獨立單元,既有大量圓錐體、棱錐體或梯臺結構,亦有不少正圓柱體、正立方體、立方體群和其他矩形構造。城中還零星點綴著帶棱角的建筑,它們的五角星形底面有點像現代的防御要塞。建造者嫻熟而頻繁地運用拱形結構,在城市的全盛期想必能看到諸多穹頂。

整座城市經受了嚴重風化,高塔下的冰面散落著高處坍塌的石磚與粉碎的巖屑。透過某些地方較透明的冰層,我倆能看到巨型建筑的下半截,進而發現冰封的石橋在不同高度連接著它們,冰蓋之上暴露的墻體亦有傷疤般的痕跡,說明建筑的高處存在相似的石橋。我倆飛近觀察,又辨識出不計其數的大窗口,有些被已然石化的木窗板遮擋,大多數完全敞開,仿佛一張張滿是嘲諷和威脅的大嘴。殘留的建筑物大半沒了天頂,剩下高低不平又被山風磨圓棱角的外墻。但也有些建筑例外——要么得益于更完善的圓錐或棱錐結構,要么受周圍更高的建筑的保護——盡管表面同樣坑坑洼洼、布滿裂紋,卻保住了整體輪廓。通過望遠鏡,我倆勉強看出建筑物表面有一些帶狀雕刻,其中包括古代皂石上奇怪的點陣圖案,看來它們有更深刻的含義。

許多建筑徹底垮塌,冰層亦被各種地質運動撕開巨縫,還有些位置的石造物已侵蝕殆盡,幾與冰面齊平。之前看到的空白區域實際呈長條狀,從高原內部通向山隘左側約一英里處的裂谷,其中沒有任何建筑。我倆推測那是數百萬年前第三紀時代的大河故道,洶洶河水曾穿城而過,注入巨大山墻下的無底深淵,溝壑和洞穴之中顯然深藏著人類無緣得見的奧秘。

回顧當時的感受,我不禁訝異于我倆的心理承受力。這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宏大遺跡只可能出自人類以前的紀元,它的發現代表許多事——既有的年代順序、科學理論甚至人類的自我認知——都將不可避免地發生改變,我倆卻仍鎮定地駕駛著飛機,細致入微地觀察四周,小心翼翼地拍下一系列自以為對科考隊和整個世界而言都價值連城的照片。在我身上,根深蒂固的科研習慣無疑起了主導作用,火熱的好奇心壓倒了不安與困惑,迫切地渴望揭開遠古世界的面紗——到底是什么樣的生物建造并居住在這座雄偉的城市?高度聚居的它們對當時或其他時代又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這絕不是座普通城市。它一定在地球歷史某段遙遠得難以追尋的古老篇章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只可惜已知的人類種群揖別猿猴大家庭之前,滄桑變遷已令它泯滅無聞,僅于最含混晦澀的神話故事里留下蛛絲馬跡。這座早第三紀時代的古都足以令傳說中的亞特蘭蒂斯和利莫里亞、柯莫利姆與烏祖達姆乃至洛瑪大陸的奧拉索都顯得膚淺易懂,足以與伐魯西亞、拉萊耶、奈爾大陸的伊班和阿拉伯大沙漠的無名之城這類人們只敢悄聲談論的上古瀆神之地平起平坐。盤旋于荒涼的巨塔叢林上空,我的思緒時常脫離掌控、信馬由韁,乃至把對營地慘劇最瘋狂的想象牽連上眼前失落的世界。

輕裝上陣的飛機并未加滿油箱,必須小心規劃航程,饒是如此,我倆為下降到風力可忽略不計的低空,依然飛越了大片區域。山脈似乎無窮無盡,與山麓接壤的恐怖石城也看不到盡頭,兩頭各飛出五十英里均不見重大變化,巨石迷宮依舊如鉆出永恒冰層的古尸般躺在那里。當然,某些區域有引人注目的地標,比如那條大河注入群山下的深淵前、在丘陵地帶沖出的峽谷兩岸布滿雕刻,入口處的陸岬甚至被直接雕成巨型塔門,那似曾相識的帶脊狀突起的桶形結構,讓我和丹福思立時生起一股難言的困惑與厭惡。

某些星形空地顯然是廣場,而時有起伏的地面上陡然升高的丘陵一般會被掏空,改造成頗為雜亂的石頭大廈,但至少有兩座小丘例外:其中一處風化嚴重,已看不出面貌;另一處托起一座奇異的圓錐形紀念碑,碑體由整塊巖石雕鑿而成,頗似佩特拉古城峽道中著名的蛇墓。

城市朝左右兩邊綿延無盡,但向內并非如此。從群山飛往內陸,三十英里后怪誕的巨石建筑便漸漸稀少,再過十英里只剩連綿不絕的荒野,不見智慧造物的痕跡。那條大河在荒野上留下寬闊凹陷的河谷,周圍地勢越發崎嶇,坡度似乎向上抬升,最終融入西方的朦朧霧靄之中。

我倆并不急于降落,但離開高原前,卻也不肯浪費進入神秘建筑里查看的天賜良機,于是決定飛回來時的山隘,在丘陵間找塊平地,徒步進行探索。徐徐放緩的山坡間散布著不少廢墟,好歹低空巡視很容易找到合適的降落點,我倆最終挑了離山隘最近的平地,方便將來翻越群山返回營地。午后12點30分,飛機在堅硬平坦、無遮無擋的雪地上成功著陸,這里很適合快速起飛返航。

當前高度風力不大,我倆也不會離開太久,沒必要筑起雪墻保護飛機,最后只是固定住雪橇式起落架,并給關鍵的機械部件做好防寒措施。出發前,我倆脫去最厚重的飛行毛皮大衣,隨身只攜帶袖珍羅盤、手持相機、少許口糧、大量筆記本和紙、地質錘與地質鑿、樣本袋、登山繩、大功率手電筒及備用電池——之所以為飛機減負時仍裝載了這些物品,就是考慮到有著陸探索,拍攝地面照片,繪制速寫與地形草圖,以及去裸露的巖坡、出露層或山洞里采集巖石樣本的可能。額外的紙張尤其值得慶幸,遵循“獵狗追兔”的老把戲,可將紙張撕碎裝進備用樣本袋里標出行進路線,以這種簡單快捷的手段取代費時費力地鑿刻記號,哪怕建筑物內亂如迷魂陣,只要氣流平穩就行。

我倆踩著凍硬的雪殼,小心翼翼地下山走向西邊龐大的巨石迷宮。乳白色天幕籠罩下的奇觀近在眼前,我倆的激動心情與四小時前接近神秘的山隘時別無二致。巍巍山墻隱藏的驚天秘密固然已在空中得見,但親自踏進數百萬年前——彼時人類尚未誕生——的智慧生命建造的原始建筑,領略其中的無窮怪異,依然讓人滿心敬畏,乃至有點發慌。這里海拔極高、空氣稀薄,活動理應比平時費力,我和丹福思卻精神抖擻,仿佛千難萬險也不在話下。我倆沒走多遠就遇見一片磨蝕得不成樣子、幾與積雪齊平的廢墟,再十到十五桿遠是天頂坍塌的巨大“堡壘”,其五角星形外觀依然完整,參差不齊的墻壁高度在十到十一英尺之間。我倆朝它走去,當實實在在摸到飽經風霜的巨型石磚時,仿佛與早被遺忘的悠悠萬古建立了一種前所未有、近乎瀆神的聯系。

如上所述,堡壘呈五角星形,相鄰端點間距約三百英尺。它由大小不一的侏羅紀砂巖磚塊壘砌而成,石磚平均面積為六英尺乘八英尺。五角星各端點到內角間均勻分布著一排拱窗或拱形射擊孔,各寬四英尺、高五英尺,底部距冰封的地表約四英尺。透過窗孔可見堡壘墻壁足有五英尺厚,里面沒有隔斷,內壁依然有帶狀雕刻或淺浮雕的痕跡,這與我們低空飛越這座堡壘及類似建筑時的猜測大體一致,可惜堡壘的下半截完全被厚厚的冰雪埋住了。

我倆爬進窗孔,徒勞地嘗試解讀幾乎完全磨滅的墻雕,但沒有費心砸開封凍的地面。這是因為巡航時注意到城中有些建筑封凍程度較低,天頂依然健在,或能發現較完好的內部空間,并直達真正的地表。離開堡壘前,我倆仔細地拍攝照片,對石磚間無須灰漿黏合的技術百思不得其解,真希望帕博蒂也在場,他的工程學知識有助于推測在無比遙遠的過去,這座城市及其周邊地帶是如何處理巨大石磚的。

通往城市的下坡路其實只有半英里,高原寒風掠過身后的參天巨峰,發出自負與野蠻的尖嘯,沿途最微小的細節都深深烙進了我和丹福思的腦海,其他人必須置身最荒誕的噩夢,才可能領略如此詭譎的視覺奇觀。無數看似無序的黑色石塔橫亙在我倆和西邊翻滾的云霧之間,每換一個角度觀察,它們超出常規又無法想象的造型都給人留下全新印象。若無留存下的照片,我甚至不敢相信那片頑石堆砌的蜃景真實存在。總體而言,建筑物的風格與我們考察過的堡壘基本一致,但恣意夸張的繁多樓宇聚成都市,委實沒法形容。

它們千奇百怪、變化多端,既龐大得有違常理,又離經叛道到難以歸類,照片亦只能展現其風骨的十之二三。其中不乏歐幾里得體系難以命名的形狀——各種不規則或被截斷的錐體,比例失調、令人不快的梯臺結構,帶有古怪球根狀突起的長桿,詭異排列的斷裂柱群,瘋狂怪誕的五角星或五脊桶形結構……走近以后,透過某些地方的透明冰層,我倆注意到腳底的管狀石橋的確在不同高度將看似雜亂無章的建筑物連接起來。城中似乎沒有一條規整街道,唯一的開闊地仍是左邊一英里開外的古河道,它穿過整座城市,最后注入群山。

我倆用望遠鏡看到,帶狀雕飾和點陣在建筑物表面非常普遍,可惜幾乎侵蝕殆盡。多數天頂和塔尖同樣嚴重損毀,只能大致想象興盛時的樣貌。這座城市的街巷蜿蜒扭曲、錯綜復雜,行走其間仿佛穿梭幽深峽谷,由于懸垂的建筑和凌空的石橋,有的地方甚至近似隧道。時間剛過中午,極地日頭低垂在遙遠的西北方,微紅的陽光勉強穿過遠方的霧靄,照得我倆腳下鋪陳開來的城市宛若夢中幻影。偶爾太陽被濃霧遮擋,陰影霎時籠罩天地,傳達出幾許含蓄的威脅——更明顯的恐嚇則來自刮過身后大山隘的殘忍狂風,模糊的呼嘯聲和笛音中懷有露骨的惡毒。進城的最后一段山坡格外崎嶇陡峭,石頭在坡度變化的地方伸出冰面,估計是過去建造的梯級,冰層下多半有臺階或類似構造。

我倆終于鉆進城市迷宮,爬過傾覆的磚石,觸手可及皆是破碎和坑洼的高墻,它們不但讓人顯得異常渺小,還帶來無比的壓抑,教我不禁再次驚嘆于我倆的自制力。丹福思變得有點神經質,開始對營地慘劇發表不合時宜又令人不快的推論——這讓我非常生氣,可能是因為周圍噩夢般的病態遺跡中的諸多跡象,讓我自己也不由得產生類似聯想吧!猜疑加劇了妄想,丹福思認定并不安地強調,堆滿碎屑的小巷急轉彎處有模糊的拖痕,后來他又停步傾聽,聲稱捕捉到隱約的聲響,可惜聽不出來源——他形容那是種沉悶的、樂曲般的笛音,與山風吹過洞口的聲音相似,又有些不祥的區別。也難怪,隨處可見的五角星形建筑和少數依稀可辨的五角星形墻雕花紋都在發出朦朧但無法忽略的邪惡暗示,誘使我倆下意識地相信,建造并居住在這座不潔之城里的正是那種古代生物。

無論如何,我倆的科學精神與冒險之魂尚未泯滅,仍能按部就班地從建筑物上鑿下不同石料的樣本,希望得到一整套素材,以精確判定城市的年代。取自高大外墻的石料似乎都不晚于侏羅紀和科曼奇紀,其他地方的石料也絕不晚于上新世,事實無情地證明,我倆徘徊的死城最起碼衰亡了五十萬年。

巨石籠罩的晦暗迷宮間,我倆每遇到縫隙都會停步調查其內部構造,觀察有無進入建筑的可能。有些縫隙高不可攀,另一些縫隙通向跟山上的堡壘一樣沒了天頂、冰雪阻塞的廢墟,價值不大。某座寬敞的建筑看似誘人,但里面的無底深淵找不到下去的途徑。偶爾可見殘存的石化木窗板,依稀可辨的紋理暗示著驚人的古老:部分木料屬于中生代的松柏科和裸子植物,尤其是白堊紀的蘇鐵,還有部分明顯是第三紀的扇葉棕櫚和早期被子植物,全都不晚于上新世。窗板似乎風格多樣——邊緣的痕跡表明它們曾配有古怪的鉸鏈,只是早已脫落——有些裝在墻外,有些裝在墻洞內部,且都嵌合良好,因此才能在推測為金屬質地的固件和閂扣銹蝕殆盡之后,自身留存下來。

不久,我倆經過一座尖頂完整的大型錐體建筑,其外側有五道脊,膨起的外墻開出一排窗戶,里面是個鋪著石板、保存完好的寬敞房間。可惜那排窗戶大大高出石板地,非得用繩索下去才行,我倆雖帶了繩子,但為不加重稀薄的高原空氣帶來的心臟負擔,不到萬不得已不愿費力地降下二十英尺。此房間可能是大廳或某種集會場所,手電筒照見墻上有不少帶狀寬闊鑲板,板上雕刻清晰、醒目,鑲板之間還穿插著同樣寬闊的條狀花紋,似能加以研究。我倆在此仔細留下標記,倘若找不到更容易進去的建筑,稍后再回來探個究竟。

我倆最終找到了理想地點:某條橫跨小巷、高出如今的冰面大概五英尺的天橋,一頭連接著位于我倆左手邊、面朝西方的建筑物,末端有扇六英尺寬、十英尺高的拱門。那建筑活像矩形梯臺層層摞疊而成,城市的高處雖不乏拱門,但像這樣能走通的寥寥可數。跨過小巷,天橋另一頭通往破舊無窗的圓筒建筑,那頭的拱門上方十英尺處有個奇怪的凸起,門內一片漆黑,仿若深不見底的虛空之井。

踩著堆積的碎石很容易爬向左手邊高大建筑的拱門,但我倆在笑納這千載難逢的良機之前卻猶豫了一會兒。盡管已成功潛入上古迷城,可真要鉆進保存完好的建筑,揭開難以想象的史前世界越發丑陋的真容,仍需極大的決心。最終,我倆鼓足余勇爬上石堆,走進咧開的門洞。門內鋪著大片板巖石板,似乎是一條又高又長、墻上布滿雕刻的廊道的出口。

廊道兩側又開出許多拱門,意味著建筑物內部可能相當復雜,“獵狗追兔”的把戲勢在必行。借助羅盤和身后高塔間不時可見的雄偉山脈做參照,迄今為止尚不至于迷路,但從現在起必須認真標記了。于是我倆把備用紙張撕成合適大小,裝進丹福思攜帶的袋子,準備在適當場合本著節約方針使用,確保路徑與方位。遠古建筑內部應該不會出現強氣流,倘真出現那種狀況,或者紙片用光,我們就只能回歸費時費力但更穩妥的老辦法,在石頭上鑿刻記號。

若不設身處地,恐怕沒法想象我倆開啟了多么廣闊的世界。由于不同樓宇間的聯系繁多而緊密,冰川又尚未侵入巨型建筑內部,因此只要局部塌陷和地質變動沒把路口封死,就可通過冰封的石橋去往鄰近建筑。透明的冰層揭示出建筑物下半截的窗戶關得嚴嚴實實,仿佛居民離開時井然有序,后來城市才被冰川一點一點裹住,這給人留下了奇怪的印象,即城市是在記憶不存的蒙昧遠古被從容不迫遺棄的,而非毀于突發災難或漸漸邁向衰落。莫非那陌生種族預見到冰期降臨,于是集體遷徙,尋找安全的避難所?此地冰川的地文成因只能留待日后考察,但周圍明顯沒有冰川遷移碾壓的痕跡。也許是經年累月的積雪,也許是那條大河洪水泛濫,抑或巍巍山墻間的古代冰壩突然破裂,間接促成了眼下觀察到的特殊景觀。總而言之,這里的一切都能讓想象力插上翅膀。

(六)

若要事無巨細地道出我倆在萬古死寂、宛如蜂巢的原始廣廈中徜徉的經歷,未免過于啰唆。若干紀元之后,隱藏著上古奧秘的龐大迷窟首度回蕩起人類的腳步,無處不在的雕刻壁畫上的諸多戲劇性場景揭示出可怕的真相。我倆在閃光燈下拍攝了不少墻雕照片,這將為本文披露的事實提供有力證明,只可惜攜帶的膠卷不夠多——膠卷用完后,我們只能用筆記本速寫記錄某些關鍵細節。

我倆進入的是城內規模最大、裝飾最華美的建筑之一,在如此遙遠的年代成就如此偉業,不能不給人強烈震撼。它的內壁雖不如外墻厚實,但較低的樓層保存極為完好,布局宛若迷宮,不同樓層間有古怪的不規則變化——若非沿途留下紙片標記,打一開始就得迷路。我倆決定先探索較為破敗的上層,于是大概往迷宮上方爬了一百英尺,來到頂層,這里的房間都沒了天頂,張開“雪”盆大口朝極地天空齜牙咧嘴。樓層上下通行借助許多帶橫向棱紋的陡峭石坡或斜面,其功能相當于樓梯,途經的房間的形狀和比例千奇百怪,從五角星形、三角形到正方形應有盡有,保守估計平均建筑面積三十英尺見方,高二十英尺,也有不少較大的隔間。檢查完上層和結冰情況,我們一層層往下走,探索冰封的下層,很快發現這是一大片由相互連通的房間和廊道構成的連綿迷宮,似能直接通往建筑物外的遼闊區域。無所不在的巨大與厚重令人感到無比壓抑,那瀆神的上古石工,其輪廓、尺寸、比例、裝飾及結構都與人類的觀念有著悄無聲息、似是而非但又深入骨髓的差異。從墻雕中很容易看出,這座巨城已有千百萬年歷史。

我們無法解釋平衡而穩定地砌合巨型石塊所運用的工程原理,不過拱形結構顯然發揮了作用。房間里都沒有能拿走的物品,這從側面證實了先前的猜測,即城市是被有意放棄。最顯著的裝飾無疑是隨處可見的體系化墻雕,三英尺寬的帶狀鑲板連成一片,從地板延伸至天頂,中間用等寬的幾何花紋鑲板隔開。雖偶有例外,但這種排列方式占據主導,幾何花紋邊又時而刻出一串平滑的旋渦,其中包含奇怪的點陣圖案。

顯而易見,墻雕技法成熟、完備,美學造詣極高,只是與人類的各項藝術傳統大相徑庭。單就精美程度而言,我見過的雕塑作品無一能與之比肩,尤其是細致入微的動植物描畫,尺寸雖大但最不起眼的細節也栩栩如生;當然,其他圖案亦不遑多讓,復雜難解的對稱曲線和五等分折角構成的幾何花紋,體現出深奧的數學原理。所有雕畫鑲板都遵循高度格式化的規范,在透視上有獨到的領悟,強大的藝術感染力隔著悠遠歲月依然能深深打動我倆。別的不說,壁畫的創作者構圖時能將物體的橫截面與二維剪影巧妙結合,其中體現的分析心理學超越任何已知的古代種族,人類博物館的陳列品根本無法相提并論。看過照片的朋友或許會發現,與這些杰作相近的藝術形式,可能是最前衛的未來派藝術家的某些荒誕之作。

未風化的幾何花紋鑲板布滿深入板面一到兩英寸不等的陰刻線條,那些平滑旋渦深入一英寸半,其中的點陣圖案——顯然是未知的原始文字或字母寫就的銘文——額外加深半英寸。雕畫鑲板則是凹版淺浮雕,底部陷入墻面約兩英寸,無法計算的漫長歲月分解剝落了原本的涂料,只留下少許上色痕跡。我看得越久,對那非凡的技法就愈感欽佩,越發體悟到古代藝術家的細致洞察力與精準手筆,其嚴格的創作傳統,就是提煉和強調事物的客觀本質及相互間的重要差別。除開顯而易見的精妙,我倆還體察到某些潛伏于認知范圍之外的東西,它們不時地挑動我倆的神經,暗示雕刻具有隱晦的象征與含義,但或許只有具備截然不同的精神和文化背景,以及更齊全乃至全新的感官,方能理解個中深意。

雕刻明顯反映了創作者們在早已逝去的紀元的生活,歷史主題占很大比例。這個遠古種族異乎尋常地癡迷歷史,墻雕遂成為豐富的情報來源,出人意料地有利于研究工作,因此我倆將拍照和臨摹當作要務。某些房間的主要雕刻是各種地圖、天文圖和其他大尺寸科學圖例,對檐壁和鑲板上的壁畫構成直白但可怕的補充。揭示雕刻透露的信息之前,我希望信任我的讀者能保持謹慎,不要激起無謂的好奇,假如我的陳述起不到警告和勸阻作用,反而促成某些朋友前往那死亡與恐怖的國度,可真是罪莫大焉。

高窗和十二英尺的巨門不時隔斷墻雕,偶爾可見石化木板,應是窗板和門扇之類,一律做過拋光處理,且雕有精美紋飾。金屬固件早就銹蝕殆盡,但有些門扇還立在原處,穿過房間時必須用力推開。帶有奇怪透明窗格——多為橢圓形——的窗框也保留了下來,可惜數量不多。巨大的壁龕比比皆是,基本是空的,間或擺放有綠色皂石雕成的奇怪物品,那些物品大概是壞了,要么是被認為價值不大,因此沒有帶走。墻上的孔洞過去顯然連接過機械設備,用來供暖、照明等,許多墻雕對此有所展示。房間的天頂一般較為樸素,有時會鑲嵌綠色皂石或其他材質的貼磚,不過多半已經脫落,地板亦可能鋪設類似貼磚,但大部分只是平整石板。

如前所述,這些像墳墓一樣回音陣陣的房間沒有家具或能拿走的物品,但墻雕上清晰展示了過去的古怪擺設。冰蓋以上的樓層堆積著厚厚的瓦礫、碎石和殘骸,越往下情況越好,有些底層大廳和廊道只有沙塵和積土,偶爾甚至離奇得像剛打掃過一樣——當然,若出現裂縫和坍塌,底層也就跟上層一樣邋遢凌亂了。我們在空中勘察時發現不少建筑設有中庭,眼下這棟亦不例外,所以其內部并非一團漆黑。我們在上層房間很少用到手電筒,除非研究墻雕細節,但冰蓋以下光線越發暗淡,四通八達的最底層的許多地方近乎伸手不見五指。

步步深入萬古死寂、絕非出自人類之手的石頭迷宮,我倆心中應時而生的情緒、記憶和印象交織成一張無助而困惑的混沌之網,實在難以描述。駭人的古老與徹底的荒涼已足以壓垮敏感者的神經,營地新近發生的離奇慘劇及周圍可怕墻雕的直白揭示更是雪上加霜。我倆最終發現了一段十分完好的雕刻,只消看上片刻,所有模棱兩可的解釋便土崩瓦解,僅剩唯一的丑惡真相——我和丹福思私下當然有過猜測,但一直努力控制自己,避免影響對方,然而此時此刻,事實沒有留下半點僥幸余地:千百萬年前,當人類的祖先只是原始哺乳動物,巨大的恐龍稱霸歐亞大陸的熱帶草原時,“它們”確實建造了這座洪荒古城并定居于此!

我倆抱定不放、聊以慰藉的最后一絲幻想就此不攻自破了。那些無所不在的五角星圖案,并不是以某種太古代自然物為原型創造的文化或宗教符號,好比克里特島米諾斯文明中的神牛、埃及文明中的圣甲蟲、羅馬文明中的狼與鷹以及野蠻部落推崇的各種動物圖騰。這種茍且偷安的思想與事實抵觸,掩蓋不了動搖理性的真相——讀到這里的朋友恐怕早有所料,但我直至現在都害怕白紙黑字地寫下來,也許的確沒有必要。

在恐龍時代建造并居住于這座恐怖石城的不是恐龍,它們比恐龍厲害得多。彼時的恐龍只是新生的無腦爬蟲,城市的建造者遠為智慧和古老,早在近十億年前,當地球唯有不定型的細胞群、真正的生命尚未出現時便于巖層間留下清晰足跡。它們是生命的創造者與奴役者,無疑也是諸多邪惡的原始神話的原型,就連《奈克特斷章》和《死靈之書》也只敢隱約提及;它們是地球年輕時代自群星降臨的偉大“古神”,其形態由異星的進化之路塑造,地球從未孕育出如此強大的生命。只消想想僅一天之前,我和丹福思目睹過它們石化千百萬年的殘軀……可憐的萊克分隊更撞見它們的真容全貌……

以我有限的能力,自然沒法根據碎片化信息徹底厘清這種遠早于人類的生物的歷史篇章與發展脈絡,事實上,駭人的真相迫使我倆必須停下來緩緩神,直到下午3點過后才開始系統性整理。最初進入的建筑物內的墻雕實際上年代較晚,根據畫中的地質學、生物學和天文學信息,大概來自兩百萬年前,其藝術水準與后來我們穿過冰下石橋進入的幾棟更古老的建筑相比,只能用“衰敗”二字形容。附近有一棟樓似是整塊實心巖開鑿而成,年代可追溯至四千萬到五千萬年前,即晚白堊世到早始新世時期,里面的淺浮雕藝術猶如鶴立雞群——或許唯一的例外是下文將會提到的、我和丹福思發現的最古老建筑,那里的水準又更杰出。

若非相關照片即將公之于世,我不敢冒著被關進瘋人院的風險說出當時的發現和結論。東拼西湊的歷史中最早的部分——那種星星頭生物來地球之前,在其他星球、其他星系乃至其他宇宙的生活——很容易被解釋為該物種的神話傳說。只是相關的圖形圖示,與人類數學和天體物理學領域的最新進展時常不謀而合,就不知該作何解,煩請讀者根據照片自行判斷。

此外還必須說明,我倆看到的每組雕刻都只是長篇故事里的小片段,這些片段的先后順序亦很難弄清。按設計者的意圖,有的大房間的墻雕內容獨立,有時一系列房間和廊道組成連續的編年史。最精美的地圖和圖示雕刻在可怕的深淵洞窟的墻上,那洞窟甚至比古代的地面更低,內部約兩百英尺見方、六十英尺高,幾乎能肯定是某種教育中心。此外,不同的樓宇和房間經常重復同樣的雕刻內容,顯然代表雕刻師及居民對種族歷史各有闡釋,或對某些事件更情有獨鐘,這些不同版本的故事頗有助于我倆消除疑惑和填補空白。

我倆能在短時間內得到如此豐碩的成果,我至今仍感驚奇,但說到底,這也僅是勾出粗略輪廓罷了,其中很多信息還是后來研究照片和速寫時的發現。也許正是后來的研究喚醒了丹福思模糊的印象與記憶,加上敏感的天性和最后瞥見的恐怖事物——那個他始終不肯告訴我的事物——進而導致精神崩潰。即便如此,為了警告世人這個第一要務,我倆仍然選擇公布所有信息。某種“勢力”依然蟄伏在神秘未知的南極世界,那里的時空紊亂失序,自然法則有悖常理,絕不能再有人以身試險。

(七)

經我倆之手解讀的完整故事,很快會由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公開發表,我在此僅信馬由韁地擇要敘述。首先,無論是否屬于神話,墻雕展示了那種星星頭生物自外太空降臨毫無生機的初生地球——其實不光它們,還有許多不同的外星生物在不同時間點展開對宇宙的探索,并紛紛來到地球——憑借的似乎是能在星際以太間遨游的寬大膜翼,這點與研究古文物的某同事很久以前給我講述的山間怪奇傳說奇特地吻合。此后,它們大體生活在海底,建造了許多奇妙的城市,并利用未知的能量法則驅動的復雜機器,與不可名狀的敵人展開曠日持久的戰爭。它們的科技儲備顯然遠超今日的人類,但只在必要時才使用最有效也最復雜的機器。有些墻雕暗示它們在其他星球有過高度機械化的文明階段,卻發現那很難滿足情感需求,遂漸漸將之放棄。它們的肌體組織異常強韌,生理需求又相當簡單,即使沒有特別制造的裝備,甚至沒有衣物——除非面對最惡劣的環境威脅——也能在高海拔地區生存。

它們在海底依照早已掌握的技術,利用隨處可得的物質,創造出最早的地球生命——起初是為食用,后來拓展到其他用途。殲滅來犯的各路宇宙生物后,更精細的實驗開始了,這也是它們盤踞其他星球時屢見不鮮的過程,而在地球上得到的成果不但包括必需的食物,還有一種多細胞原生質團,其在催眠作用下可將自身組織臨時變成各種器官,化身理想的奴隸,完成繁重的社會勞動。毫無疑問,此種黏稠肉團就是阿卜杜勒·阿爾哈札德在可怕的《死靈之書》中悄悄提到的“修格斯”,但就連那個阿拉伯瘋子也不敢暗示它們確實存在于地球。據他描述,只有嚼過某種富含生物堿的致幻藥草,才可能在夢中與之邂逅。然而實情是長有星星頭的遠古來客在我們這顆星球合成出簡單食物,也大量培育修格斯,隨后為各種用途放任剩下的細胞群肆意生長,這才進化出不同形態的動植物——但這些物種一旦造成威脅便會遭到無情的剿殺。

修格斯具有驚人的延展性,可托起龐大重物,在它們的幫助下,海底的逼仄小城很快發展成雄偉壯麗的巨石迷宮,比日后的陸地大城亦不遑多讓。適應能力極強的遠古來客在宇宙中其他星球通常生活在陸上,因此保留了許多陸地建筑傳統。不過,當我倆研究壁畫上那些遠古城市的建筑風格時——包括漫步其間的死城自身的風格——注意到一個不敢妄自解讀的古怪蹊蹺:周圍的遠古建筑物頂部早已風化得面目全非,可淺浮雕上能清晰地看到某些圓錐體或棱錐體頂端有一簇簇精細的針尖狀塔頂,圓柱體建筑上方則覆蓋著層層疊疊的貝殼邊薄盤。這正是當初飛抵可憐的萊克被毀滅的營地前,我們無知的雙眼越過難以揣度的瘋狂山脈看到的丑惡蜃景,然而死城的上層景觀不是幾十萬年前就消失不見了嗎?

關于遠古來客的日常生活,無論是海底時期,還是后來部分遷居陸上,都足夠寫出許多專著。居住于淺水區的個體充分發揮頭部五條觸肢末端眼球的潛力,普遍精通雕刻與書寫的藝術,它們會用一種尖筆在防水涂蠟的表面書寫;大洋深處的個體則以一種奇怪的磷光生物來照明,并以頭頂的特殊感官——五彩繽紛的纖毛——彌補視覺的不足,緊急情況下沒有光線也能行動。海洋生活令后者的雕刻與書寫方式產生奇特的改變,加入了特殊的化學覆膜流程,很可能是用來保護磷光物質,淺浮雕無法做出更準確的說明。它們在海中活動部分依賴體側海百合狀的觸手劃水,部分依賴底部長有偽足的肢體蠕動,偶爾還會張開兩只或更多的扇狀膜翼輔助進行遠距離滑行;它們在陸上活動則主要依賴偽足行走,并利用膜翼飛向高處或長途飛行。海百合狀的觸手最終分化出許多細長的觸角,在肌肉與神經系統的協調控制下變得極度敏銳、靈活、強壯和精準,可熟練從事藝術創作和手工勞動,發揮極高的水準。

這些生物的身體堅韌程度令人難以置信,連海底深處的巨大壓強也造不成損傷,除了暴力原因,它們幾乎不會死,所以連墓地都很少。壁畫顯示,它們會將死者豎直地埋進土坑,上方壘起五角星形墳堆并題寫銘文,這讓我和丹福思心頭大震,久久難以平復。正如萊克所料,它們像蕨類植物一樣靠孢子繁殖,但由于體格強健、壽命極長,沒必要頻繁更替世代,除非為了建立新殖民地,否則鮮少鼓勵大規模發枝散葉。它們的幼體成長速度很快,接受的高素質教育遠超我們想象,對知識和藝術的追求備受推崇,催生出傳承悠久的文化風俗與社會制度,這些內容我會在即將發表的專著中詳加闡述。由于環境不同,海洋與陸地居民的風俗制度存在細微差異,但基礎和本質是統一的。

它們雖然能像植物一樣從無機質中攝取養分,但顯然更喜歡有機食品,尤其鐘愛肉類。它們在海底生食海洋動物,登上陸地后則吃熟食,通過打獵和畜牧獲得食材,再用利器宰殺,這便是科考隊之前在某些骨骼化石上發現的奇怪傷痕的由來。它們能輕易忍受地球上的各種氣溫,自然狀態下亦能在冰水中存活,不過當將近一百萬年前的更新世冰川期降臨時,它們中的陸地居民也只能借助包括機器供暖在內的特殊手段御寒,最終被致命的大寒潮統統趕回了海里。墻雕顯示,它們早期飛越宇宙空間時能吸收特定的化學物質,幾乎無須進食、呼吸和保暖,但到大寒潮時期相關手段已然失傳,哪怕依靠機器設備,也無法在陸地平安生活了。

由于無須交配,身體結構又近似植物,這些遠古來客不像哺乳動物那樣有組建家庭的生物學基礎,但只要空間舒適又志趣相投——這是我們根據墻雕上同居者的職業和愛好做出的推斷——也可以結成大家族。它們布置居所的方式是把東西都擺放在大房間中間,空出所有墻面鑿刻雕飾,陸地居民似乎又會使用某種電化學原理驅動的照明裝置。無論是在海里還是陸上,它們的房間都有樣式古怪的桌椅、圓柱框架的睡榻——它們休息或睡覺都收起觸手、保持直立——以及擺滿裝訂成冊的點陣圖案的架子,后者應該就是書架。

遠古來客的政府結構顯然很復雜,可能實行社會主義,單看墻雕難以得出確切結論。其城市內部、城與城之間均有廣泛的貿易往來,流通貨幣是扁平且刻有銘文的五角星形小籌碼——科考隊之前發現的淺綠色皂石中較小的幾枚可能就是該種貨幣。盡管城鎮化程度較高,但也有遠古來客從事農業、大畜牧業、采礦業與規模有限的制造業。它們經常旅行,不過很少永久遷徙,除非是種族擴張時的殖民活動。無論是在陸地、空中還是水下,它們都能高速移動,幾乎無需輔助裝備,只是貨物仍得由負重牲畜馱運——在海里用修格斯,登上陸地后則用千奇百怪的原始脊椎動物。

那些脊椎動物同其他無數生命形態一樣——不論動物植物、花鳥蟲魚——都曾是遠古來客制造的活體細胞,脫離監管后自行演化成形。不過,它們之所以能隨心所欲地發展壯大,完全是因為沒與統治種族發生沖突,但凡麻煩制造者都被無情地滅絕了。在時間較晚、技法大幅衰退的墻雕上,某種腳步蹣跚的原始哺乳動物吸引了我倆的注意,對陸上的遠古來客來說,它們既可用來果腹也可逗弄取樂,其外形多多少少有類人猿和早期人類的特征。另外,陸地都市興建高塔時,使用了一種翅膀寬大的翼手龍來背負巨型石磚,人類的古生物學迄今尚未發現該種生物。

遠古來客歷經地殼運動帶來的各種變遷與災害,近乎奇跡般地存活下來。縱然第一批城市全部或絕大多數沒能熬過太古代,但文明得以延續,歷史記錄從未中斷。它們最初在南冰洋落腳,那時,相鄰的南太平洋很可能剛把后來形成月球的物質甩入太空。據一幅墻雕地圖所示,早期地球全被海水覆蓋,隨著紀元更迭,水下的巨石城市在南極圈外分布得越來越廣。另一幅地圖表明,南極點周圍露出大片干燥陸地,遠古來客開始嘗試在陸上建立定居點,但核心聚居區仍在附近的海底。稍晚的地圖中,那片陸地開始分裂和漂移,一些陸塊向北方移動,竟與泰勒、魏格納、喬利等人提出的大陸漂移假說不謀而合。

隨著新大陸從南太平洋抬升隆起,一系列劇變摧毀了許多海底城市,更糟的則是不久后另一支跨過無垠宇宙而來的外星種族,它們向遠古來客發起聲勢浩大的戰爭——新來的種族為形似章魚的陸生物種,很可能對應傳說中早于人類的克蘇魯一族——當時遠古來客正大力建設陸上殖民地,遭受沉重打擊后一度被盡數趕回大海。雙方最終達成的和解是新大陸歸克蘇魯一族,遠古來客保留海洋與舊大陸。后者在舊大陸上建立了一批新城市,最大的一座便位于最初從太空中降臨的圣地——南極。其實億萬年來,南極始終是遠古來客的文明中心,它們還設法把克蘇魯一族在當地建立的城市都抹去了。再往后,太平洋上的陸地突然沉沒,連帶恐怖石城拉萊耶和所有宇宙章魚一起葬身海底,遠古來客東山再起,心中卻籠罩著一團不愿言說的蔭翳。

又經過漫長歲月,遠古來客的城市已遍布全球所有陸地與水域,它們也逐漸由水下遷移至陸地。我在即將出版的專著中,誠摯推薦各位考古專家應用帕博蒂的鉆機,在某些相隔甚遠的地區展開相應的系統性發掘。不斷抬升隆起的新大陸加速了遷居進程,另一誘因則是修格斯,縱然遠古來客從未徹底放棄海洋,培育和控制修格斯卻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而后者的協助是海底生活不可或缺的。墻雕悲哀地承認,隨著時間推移,用無機質創造新生命的技術漸漸失傳,只能不斷改造現有生物。陸上的大型爬蟲很容易馴服,海里的修格斯則不同,它們不但能進行分裂繁殖,還意外得到足以造成危險的智力,一度成為可怕的禍患。

遠古來客素來依靠催眠控制修格斯,將那些堅韌可塑的肉團臨時變成各種有用的肢體與器官,怎料修格斯漸漸懂得根據過去接受的指示,時而自主運用塑形能力,模擬不同形態。在此過程中,它們似乎發育出半成形的大腦,產生了獨立意識,偶爾甚至會反抗遠古來客的命令,不再俯首帖耳。墻雕中的修格斯形象令我和丹福思滿心驚恐和厭惡:它們沒有固定形態,既像黏稠的果凍,又像凝結的液泡,縮成球狀時平均直徑達十五英尺,不過實際外觀和體積總在不停變化。根據命令指示或自主意識,它們能伸出臨時性附肢或長出功能器官,像主人那樣去看、去聽、去說。

大概在一億五千萬年前的二疊紀中葉,修格斯變得格外野性難馴,海中的遠古來客不得已動了真格的,發起鎮壓戰爭。某些墻雕還原了那場大戰,被修格斯殺死的遠古來客通常只留下裹滿黏膠的無頭尸,隔著難以數算的時空淵藪,戰況之慘烈仍教我倆膽戰心驚。遠古來客用干擾分子結構的奇怪武器對付反叛的奴隸,最終大獲全勝。之后的墻雕表明,修格斯在一段時期內被全副武裝的遠古來客駕馭得服服帖帖,就像被美國西部牛仔馴服的暴躁野馬。它們叛亂時曾顯露出離水生活的能力,遠古來客并不鼓勵此種演化,畢竟它們在陸地上的用途不足以抵消管理上的麻煩。

侏羅紀時期,又一支外星種族入侵地球,令遠古來客再度陷入危機——那是一種半真菌半甲殼類生物,來自天文學界剛剛發現的遙遠的冥王星。毫無疑問,它們正是北方山間悄然流傳的傳說里描繪的怪物,也是喜馬拉雅山可憎的雪人“米-戈”。為與之對抗,遠古來客試圖再次飛入太空——自它們從天而降這還是頭一回——但按傳統做好準備后,卻發覺自身根本離不開地球大氣層,星際旅行的上古奧秘已被整個種族徹底遺忘。米-戈最終將遠古來客趕出了所有北方陸地,好在無力侵擾大海,于是古老的族群又開始一點點縮回南極的舊居。

看著墻雕中的戰爭,我倆驚訝地發現,克蘇魯一族和米-戈一族的物質結構,與先前所知的遠古來客的物質結構大不相同。遠古來客的身體固然無比強韌,擁有獨特的生理特征,卻仍由普通物質構成,源于我們熟悉的時空連續體;前兩者則具備遠古來客望塵莫及的強大的變形與重組能力,似乎來自我們只敢惶恐揣測的遙遠的宇宙深淵。當然,上述假設的前提是走出神話,相信外來入侵者與地球生物真無干系,并的確擁有異能。可以想見,遠古來客完全可能自創一套宇宙體系來為暫時的挫敗開脫,畢竟對歷史的興趣和強烈的自豪感是它們主要的心理特點。它們的編年史很少提及先進和強勢的外族,但在地球上某些隱晦傳說中,那些種族的強大文明與雄奇都市卻一再出現,這點本身就耐人尋味。

墻雕上的地圖與場景生動反映了世界在漫長的地質周期中經歷的滄桑巨變,許多現有的科學理論亟須訂正,另一些大膽推論卻得到有力證實。我已提到泰勒、魏格納和喬利的假說,即現存所有陸地都是南極原始大陸的碎片,古大陸在離心力作用下分崩離析,斷裂的陸塊在擁有黏性的下層地殼上朝周圍漂移。非洲與南美洲的輪廓線恰好吻合,某些巨大山系隆起與推擠的方式等都是該假說的證據,這里離奇的墻雕更為之提供了關鍵支撐。

地圖明確顯示,一億多年前的石炭紀地球裂開了巨大的溝壑與深谷,最終把非洲從原本與歐洲(即可怕的原始神話中的伐魯西亞)、亞洲、美洲和南極洲共同組成的超級大陸中分裂出去。另一些地圖出現了如今的各大陸格局,其中最重要的一幅說明了五千萬年前我倆周圍這座宏偉死城的建立。根據能找到的最晚的地圖——大概出自上新世——今日世界當時已基本定形,只是阿拉斯加仍與西伯利亞相連,格陵蘭島連通了歐洲與北美洲,格雷厄姆地又連通了南美洲與南極大陸。在石炭紀地圖中,不論是海底還是分開的陸塊,全球各地遍布遠古來客的巨大石城的代表標記;而在后續墻雕里,該種族向南極收縮的趨勢越發明顯;到最后的上新世地圖,除南極本土及與南美洲相連的一角,陸上已無遠古來客的城市,南緯50度以北也不見任何海底城。此時的遠古來客除了會展開扇狀膜翼長途飛行勘查海岸線,對北方世界已興致索然,也知之甚少。

山川隆起、陸塊漂移、大地分崩、海床離析等自然因素頻頻造成城市的毀滅,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隨著歲月流逝,遠古來客新建城邦的記錄越來越少,我們周圍這座宏偉的死城儼然成了該種族最后的文明中心。它始建于白堊紀早期,當時劇烈的地殼褶皺運動抹去了附近一座更宏偉的城市。說來遠古來客從天而降時,便于此處的原始海床安家落戶,因此這里素來是它們珍視的圣地。這座新城——根據墻雕中認出的地標,我倆發現它貼著山脈向兩側各延伸出整整一百英里,難怪在空中望不到頭——保留了最初第一座海底城的神圣石床,它們歷經漫長的地層擠壓,才終于升出海面、得見天日。

(八)

自然,我和丹福思興趣最大、感受最深的正是身邊這座城市,相關材料也最為充裕。在錯綜復雜的城市地表層,我倆幸運地找到一所較晚落成的房屋,其墻體雖因鄰近的裂溝而部分被毀,仍保留了許多技藝明顯衰退的墻雕。之前在上新世地圖中,我們對人類以前的世界有了驚鴻一瞥,現在這些墻雕比那地圖更晚。這是我倆仔細勘察的最后一組墻雕,它揭示的故事改變了隨后的探索目標。

毫無疑問,我倆那時置身于地球上最奇特、詭異和恐怖的角落,亦是現存陸地中最古老的一塊——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這片丑惡的高原就是《死靈之書》的狂人作者都不敢聲張、傳說中噩夢般的“冷原”。高原邊緣的巍峨山脈極為漫長,始自威德爾海岸邊柳特波德地的低矮山丘,貫穿南極大陸,高聳的部分如一道巨型圓弧,由南緯82度、東經60度延伸至南緯70度、東經115度,內凹面正對我們的營地,另一頭向大海伸去,直抵長長的冰封海岸,威爾克斯和莫森經過南極圈時都曾一睹其崢嶸。

然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還在不遠處創造了更可憎的巨物。高原邊緣的山脈或許高過喜馬拉雅山,墻雕卻顯示它們仍算不上真正的世界最高峰——恐怖的殊榮屬于一條半數墻雕根本不敢提及、另一半提及時也帶著明顯的抵觸與惶恐情緒的山脈。那條山脈的所在原是南極古大陸的核心——自打地球將月亮拋上天空,遠古來客從群星間降臨,那片土地最先從海底升起——然而遠古來客在那里察覺到難以言說、不可名狀的邪惡,因此刻意回避。建在那里的城市提早衰落,后被突然遺棄,科曼奇紀時又發生史無前例的劇烈地殼褶皺運動,恐怖的巨峰在駭人的動蕩與喧囂中拔地而起,地球上最高聳也最可怕的天際線就此形成。

若墻雕的比例準確無誤,那可憎的巨物一定高出四萬英尺——遠超此前飛過的震人心魄的瘋狂山脈——位置則由南緯77度、東經70度蜿蜒至南緯70度、東經100度,距當前這座死城不到三百英里。若非隔著朦朧的乳白色霧靄,我們朝西方遠眺應能望見攝人心魄的頂峰,在瑪麗皇后地漫長的南極圈海岸也能看到它北部山巒的盡頭。

日漸式微的歲月里,部分遠古來客會向那條山脈做奇怪的禱告,但從不敢接近,也不敢揣測其背后隱藏著什么。人類的視線則從未觸及它,體會到墻雕傳達的情緒的我祈禱永遠如此。幸好它背后的瑪麗皇后地和威廉二世地的海岸上有諸多山丘保護著世人,沒人能從那邊登陸并爬過山丘。感謝上帝!我不會像過去那樣輕視古人的迷信思想和避諱禁忌了,正如我不會再嘲笑人類以先的雕刻師試圖傳遞的意象:陰沉的山冠間,閃電不時意味深長地駐足于峰頂;漫長的極夜里,恐怖的巔峰映射出無法解釋的異光。這些都為古老的《奈克特斷章》悄聲講述的、位于冰冷荒野上的卡達斯增添了異常可憎的真實性。

周圍的死城少了一絲不可名狀的可憎,但同樣透出詭異。城市落成不久,毗鄰的巍峨山脈間就建起重要的神殿,眾多墻雕顯示,如今奇怪的方塊與墻壘攀附山體的地方,當年曾有無數怪誕而奇妙的尖塔刺破蒼穹。隨著時間推移,山洞漸漸形成,并被改造成神殿的附屬建筑。地下水在后來的幾個紀元掏空了石灰巖脈,群山、山麓與山下原野遂被洞窟和隧道組成的復雜網絡連通。不少壁畫講述了遠古來客深入地下的探險,它們最終發現了隱藏于地球內部、永世不見天日的幽冥深海。

毫無疑問,那浩瀚的永夜深淵是被大河積年沖刷形成的。大河發源于莫名可憎的西方群山,在遠古來客的山脈腳下轉彎,再順著山勢流向威爾克斯海岸,最后在巴德地和托騰地之間注入印度洋。但漸漸地,河水侵蝕了轉彎處的石灰巖山麓,直至奔騰涌入地窟,與地下水合流,協力沖蝕出更深的無底洞。整條河流后來全都灌進空山,流向大洋的古河道遭到廢棄,后期營建的城區大多就蓋在上面。遠古來客明白河流改道的來龍去脈,并以一貫敏銳的藝術嗅覺,在丘陵陸岬間雕出一道華麗的塔門,拱衛大河墜向永恒的黑暗。

這條從空中俯瞰早已干涸的大河曾有數十條宏偉石橋,而河流在不同墻雕上的位置,有助于我倆區分周圍的死城源遠流長的各個歷史階段,從而快速有效地繪制地圖,標出重要地標——比如廣場和顯眼的建筑——指引下一步探索。墻雕清晰展示了過去的樓宇、山脈、廣場、郊區、自然風光和繁茂的第三紀植被,借此很容易復原一百萬、一千萬甚至五千萬年前的城市盛景,奇妙而神秘的壯美令我幾乎忘卻了這座城市超越人類的古老、厚重、死寂與荒涼所帶來的壓抑和陰冷,由它倒映的冰川薄暮此前一度扼住我的喉嚨,令我靈魂窒息。其實仔細觀察墻雕亦會發現,城內居民也被壓抑的恐懼籠罩,某些反復出現的陰森畫面表明它們驚恐地回避著大河中的某些東西。畫中從未給出明確答案,只暗示其來自西方的可憎山脈,經由隨風搖曳、藤蔓垂掛的蘇鐵森林沖刷下來。

在那所較晚建成的房屋里,根據技藝明顯衰退的墻雕,我們終于推斷出城市最終被遺棄的原因。其實縱然時局動蕩、前途未卜,遠古來客已無太多精力和激情投入創作,但這樣的墻雕不可能是獨一無二的——我倆不久后也發現了同時期墻雕存在的證據,可惜時間只容許勘察最初這組畫面。正如上文所述,這組畫面改變了我倆隨后的目標,它說明長期定居的希望破滅后,雕刻工作已無法繼續。祭出致命一擊的是幾乎席卷全球的大寒潮,命運多舛的極地從此籠罩在冰雪之下,地球另一端傳說中的洛瑪大陸和終北大陸同樣宣告終結。

南極變冷的確切年代很難界定。全球冰川期起始如今被大致定在五十萬年前,但可怖的災難在極地必然來得更早。我倆的定量評估不免帶有推測成分,不過那組技藝衰退的墻雕幾乎可以肯定不會早于一百萬年前,城市被真正遺棄則不會晚于公認的更新世起始時間,也就是地質學上推算的五十萬年前。

在那組技藝衰退的墻雕里,各處植被日漸稀薄,戶外活動越來越少,房屋出現供暖設備,冬季的旅行者裹上了御寒織物。墻雕年代越晚,連續的帶狀鑲板便越頻繁地被打斷,渦旋圖案間可見越來越多的遠古來客遷往附近溫暖的避難所——要么逃入遠離海岸的海底城,要么鉆進空山下的石灰巖洞穴網絡,去地底水域的黑暗深淵安身立命。

它們最終似乎更中意城市附近的地底深淵。部分原因無疑是本區域素來被視為圣地,更要緊的可能是想繼續參拜蜂窩狀山體上的宏偉神殿,因此將巨大的陸地城市當作夏季居所及連通各地道的中轉樞紐。為便利新老聚居地之間的交通,它們大肆修繕和改進原有通道,又鑿通了許多直連老城與黑暗深淵的隧道。我倆繪制地圖時,經反復推敲標出了幾條急轉直下的隧道的入口,在當前位置附近至少就有兩條可供探索,它們均位于城市邊緣的山腳下:其一在古河道那頭,距此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另一個在相反方向,路程大概是前者的兩倍。

深淵岸邊有不少干燥斜坡,但遠古來客寧愿把新城建在水下,明顯為保溫著想。深不可測的地下海似能無限供應適宜的地熱,遠古來客也順利地重新適應了水下生活——一開始間歇性居于水下,后來發展到全天候——畢竟它們的鰓始終沒有退化。許多墻雕表明,它們經常拜訪別處水底的親族,還喜歡在幽深的大河河底游泳嬉戲,對一個早已習慣漫長極夜的種族來說,地球內部的黑暗算不得什么麻煩。

雖然后期墻雕的藝術風格明顯衰退,其描繪的地下海新城建造過程依舊充滿史詩氣度。遠古來客科學嚴謹地規劃,采用最先進的設計,從蜂窩狀山體深處采來不會腐蝕的石料,又到最近的海底城聘請專業工人。隨工人們到來的是必備的幫手——修格斯組織培育的牲畜,用來馱運石料,此后繼續在洞穴中承擔運輸任務;制造照明用的磷光生物的原生質。

終于,幽冥海底升起一座宏偉大城,其建筑風格酷似地上的老城,由于建造過程嚴格遵循數學原理,工藝水準幾無衰頹。新培育的修格斯體形龐大、智力非凡,墻雕顯示它們不但能迅速接收并執行命令,似乎還能模仿遠古來客發聲,從而與主人交流。如果可憐的萊克的解剖結果無誤,那是種音域寬廣的笛音。遵照口頭命令行事無疑比只能接收催眠信號前進了一大步,好在修格斯仍處于有效掌控之下。磷光生物的照明也十分可靠,足以替代外部世界的夜晚中熟悉的璀璨極光。

不可避免的衰退并未阻止遠古來客對藝術與裝飾的渴求,而它們似乎也意識到自身創作水準下降,于是將某些格外精美的石雕從地上的老城轉移至地下海新城,好比君士坦丁大帝在羅馬帝國衰微時從希臘和亞細亞擄走最精美的藝術品,試圖令新都拜占庭再現輝煌、遠超同時代的藝術高度一樣。不過這種轉移沒能廣泛開展,顯然老城起初未被徹底放棄,待其遭到遺棄時——當時的南極尚未完全邁入更新世——或許遠古來客已滿足于衰退的藝術風格,又或領略不到早期雕刻的卓越之處了。無論如何,我倆身處的死城廢墟里的墻雕并未大量缺失,只是最優秀的獨立雕塑連同其他可移動物品一起被搬了個精光。

如前所述,我倆利用極為有限的時間,從技藝衰退的鑲板和旋渦中拼湊出遠古來客最后的生活場景:它們奔走兩地,夏季住在地上老城,冬季返回水下新城,與遠離南極海岸的海底城還有些貿易往來,但其實心知肚明老城在劫難逃。墻雕頻頻出現寒潮入侵的跡象,植被持續縮減,可怕的冬雪直到仲夏都不會完全融化。蜥蜴類牲畜幾乎滅絕,哺乳類也狀況不佳,為維持地上老城的運轉,遠古來客竟在此改造出一批耐寒的無定形修格斯,這在從前根本無法想象。大河變得了無生機,除了海豹和鯨魚,海洋上層的生命也幾乎銷聲匿跡,鳥類全部飛走,獨留下怪誕的大企鵝。

之后的發展只能猜測。水下新城存續了多久?而今是否如石化古尸般靜躺在永寂的黑暗中?地下海是否終究結了冰?南極以外的海底城又遭遇何等命運?盡管現有的地質學并未提及,但是否有遠古來客在冰蓋蔓延前逃到北方?北方陸地可怕的米-戈是否仍對它們構成威脅?時至今日,到底還有沒有異類徘徊在地球內部暗無天日的深淵之中呢?遠古來客能承受難以想象的壓強,而海邊漁民偶爾會釣起奇怪的物體,更有甚者,殺人鯨理論真能解釋上一代探險家伯希格列文克在南極海豹身上發現的殘暴而神秘的傷口嗎?

可憐的萊克發現的樣本超出了上述猜測的時間范圍,相關地質背景說明它們生活在地上城早期,按巖層推斷至少有三千萬年,當年不要說洞中的地下海新城,就連洞穴本身都不存在。那時隨處可見的是繁茂的第三紀植物,年輕的陸地都市里藝術創作如日中天,大河在巍巍群山下向北轉向,奔向遙遠的熱帶海洋。

但我倆還是忍不住回想它們,尤其是慘遭蹂躪的萊克營地里不翼而飛的八具完好樣本。此前的樁樁怪事被想方設法歸結為發瘋導致的錯亂行為,卻無法解釋個中疑點——病態的墳墓……失蹤物品的數量與功用……蓋德尼……遠古怪物不可思議的強韌身軀……墻雕上清晰可見的被培育出的畸形生命……我和丹福思在短短幾小時里大開眼界,即便不能公之于世,對上古世界的許多駭人秘密也不由得不信。

(九)

看完那組技藝衰退的墻雕,我倆立刻改變了探索目標。這顯然與通往黑暗的地下世界的開鑿隧道有關,先前我倆對其一無所知,現在卻等不及探個究竟。按墻雕比例,預計無論沿附近兩條陡峭隧道中的哪條往下走,走上一英里左右便能抵達陽光照不到的懸崖邊緣——那里就在深淵上方,高得令人頭暈目眩——再跟隨遠古來客于絕壁間修整的路徑,直抵隱秘夜海的巖岸。一旦知道這些情報,誰還能抵擋誘惑?誰不想目睹難以置信的幽冥巨壑?同時我倆也意識到,想在本次探險中完成這一壯舉,就必須爭分奪秒。

此時已是晚上8點,我倆攜帶的特制干電池不足以一直支撐手電筒照明,先前在冰層下幾乎不間斷地研究和臨摹墻雕長達五小時,電量大概只剩四個鐘頭的。于是我倆收起一支手電筒,等遇到特別有趣或緊急的情況再使用,盡量多撐一段時間。在這些巨洞里,缺乏照明就難有作為,為探索地下深淵,解讀墻雕的工作只好告一段落。我倆的好奇心早就戰勝了恐懼,還打算舊地重游,進行少則幾日、多達數周的深入調查與拍攝,只是眼下要抓緊趕往最近的隧道。用來標記路線的紙片同樣有限,我倆幾番猶豫,才從本沒打算犧牲的備用筆記本和速寫紙中勻出一個大本子,倘若前程極為不順,也做好了在石頭上鑿刻記號,乃至徹底迷路后費時費力地沿每條隧道逐個試錯、最終重見天日的準備。

計議已定,我倆急切地朝最近的隧道動身,墻雕上繪制的地圖顯示,隧道入口距此不超過四分之一英里,兩地間的建筑應可從冰層下穿過。我倆要找的是一棟五角星形建筑緊貼丘陵的地下室,那棟龐大的建筑物明顯是個公共場所,或許用于慶典活動,但回憶在空中俯瞰的廢墟全景,思來想去也不記得類似地方,只能推斷其上層已嚴重損毀,或整個塌進之前留意到的冰縫中。若是后一種情況,隧道多半也被堵死,只能換個入口——另一條隧道要回頭往北走近一英里。由于河道貫穿城市,無法去南邊尋找隧道,假設最近兩個入口都行不通,我懷疑剩下的電量不足以支撐再往北探索距第二選擇一英里多遠的第三個入口。

憑借地圖和羅盤,我倆在陰暗迷宮中擇路而行:通過保存程度各異的房間與走廊;爬上斜坡,穿越較高的樓層與橋梁再爬下來;撞見堵塞的門洞和瓦礫堆;快步走過完好無損、一塵不染的過道或是鉆進死胡同又原路退回,順便回收丟在地上做標記的紙片;偶爾路遇天井,陽光或傾瀉而下,或斑斑點點地灑落……沿途的墻雕一再發出誘惑,若非抱定日后再來調查的念頭,恐怕沒法舍棄其中記載的重要歷史事件。饒是如此,我倆仍不時地放慢腳步,打開第二支手電筒稍事查看。倘有更多膠卷,某幾組淺浮雕是必須拍下來的,但繪制速寫過于耗時費力了。

寫到這里,我不禁再次陷入猶豫,非常不愿就這么直截了當地陳述下去。但為阻止此后的探險活動,我又必須坦白隨后發生的一切,不能停留在隱晦暗示的程度。我倆穿過一座位于二層的石橋,來到傾斜呈銳角的墻體上部,再向下進入滿是儀式場景墻雕的殘破廊道,那些雕刻固然技藝衰退,制作還算精細……就這樣幾經輾轉,大概晚上8點30分、即將抵達預計的隧道入口時,嗅覺敏銳的年輕人丹福思捕捉到一縷不尋常的味道——倘有拉橇犬在場,想必早已吠叫示警。起先我倆還無法分辨原本清新的空氣滲進了什么,隨后記憶的閘門轟然炸開,這里就先說結論吧:空氣中有股模糊、微弱但毋庸置疑的異味,與掘開可憐的萊克解剖過的怪物樣本的病態墳墓時,熏得科考隊員個個作嘔的氣息別無二致。

然而當初并沒有如此清晰明了的體悟,我倆想到幾種可能的解釋,小聲討論了好一陣,核心問題是要就此止步不前,終止探險嗎?走了這么遠,除非前方有明確危險,誰也不甘心掉頭返回。那些過于瘋狂、令人難以置信的懷疑,怎可能發生在正常世界?無論如何,出于非理性的直覺,我倆起碼調暗了唯一點亮的手電筒,且不再關注兩邊沉重壓抑的墻上那些技藝衰退的浮雕,任它們投來險惡而不懷好意的視線。我倆放慢步伐,躡手躡腳走過越發臟亂的地板,在碎石爛瓦間行進。

事實證明,丹福思不但鼻子靈,眼神也比我好。經過幾扇半堵塞的拱門來到底層房間與廊道后,他首先注意到地面碎石的異樣。那一點也不像荒廢數十萬年的樣子,小心調亮手電筒竟發現似有剛出現的壓痕。由于碎石極不規整,壓痕并不清晰,但幾塊平整的地方明顯能看出重物拖曳經過的跡象。當我倆突然意識到那是一種類似雪橇滑板的平行軌跡時,不由得再度躊躇起來。

這次,我倆還同時捕捉到了另一股味道。說來有些矛盾,那味道既可怕又不可怕,它本身沒什么了不起,出現在此時此地卻令人頭皮發麻……當然,除非蓋德尼……那是大家再熟悉不過的化石燃料,也就是汽油的味道。

支撐我倆繼續前進的動機,只能交給心理學家解釋。那時清楚的是,營地慘劇的可怕元兇已悄然爬進這萬古沉寂的永夜死城,難以描述的危險確實存在——就算并非近在眼前也離得不遠——不能再抱幻想。但最終強烈的好奇,或是焦慮,或是自我催眠,或是對蓋德尼的模糊責任感,再或其他什么想法起了作用。丹福思再次小聲提到自認為在城市廢墟的小巷拐角看到的奇怪拖痕,以及后來似乎從地下的未知深處傳來的微弱笛音,雖說那很像山風吹過洞口的回聲,但萊克的解剖報告很難不讓人產生別的沉重聯想;我也支支吾吾地談論起營地的慘狀……那些失蹤的物品……那位孤獨的幸存者,他到底瘋到什么程度,才會不辭辛苦翻過丑惡的群山,只身闖進未知的遠古石城——

這一切我倆自己都搞不懂,別提讓對方理解。我倆原地討論時關掉了手電筒,卻有一縷模糊的天光穿過層層阻隔滲漏下來,讓周圍不致陷入徹底黑暗,現在我倆機械地前行,偶爾點亮手電筒確認方位。碎石間揮之不去的古怪壓痕頻頻出現,汽油味愈來愈濃,逐漸增多的障礙物拖慢了腳步,沒多久已無路可走——悲劇成真,空中看到的地縫切斷了通道,這是條死胡同,甚至到不了通往深淵入口的地下室。

我倆站在被堵死的走廊內,用手電筒掃視周圍布滿詭異壁畫的墻壁,發現了幾個堵塞程度不盡相同的門洞,其中一個飄出的濃烈汽油味甚至掩蓋了先前聞到的異味。經仔細查看,那門洞附近的碎石有新近稍作清理的跡象,無論城中潛伏著怎樣的兇險,穿過去就會直接面對了——相信所有人都能理解,我倆在采取下一步行動前又陷入了長久遲疑。

等我倆終于壯起膽子鉆進黑乎乎的拱門,第一反應卻是深深的失望。門內是邊長約二十英尺的正立方體房間,空間寬敞,地面布滿碎石,墻上刻有浮雕,但沒什么能一眼注意到的新近外來物,看上去也沒有別的出入口。多虧丹福思目光犀利,少時留意到某處碎石有人為調整的跡象,我倆便把兩支手電筒都調到最亮照射過去——盡管照見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瑣碎物品,個中含義仍令我極不愿做出描述。那片被草草平整過的碎石上隨意散放著許多小物件,旁邊一角想必不久前潑灑了大量汽油,方能在如此高海拔地區散發出如此濃烈的味道。簡而言之,這里曾是個營地——與我倆相似的探索者曾探尋至此,因通往深淵的道路被意外堵住,于是折返回來臨時扎營。

讓我說得更直白些吧!那些散落的物件無疑全都來自萊克營地:幾只錫鐵罐頭,它們與橫遭洗劫的營地里那些罐頭一樣,從最不可思議的角度被撬開;許多擦過的火柴;三本帶插圖的書,或多或少涂抹了怪異污跡;一只空墨水瓶,外加附帶文字與圖示的包裝盒;一支壞掉的鋼筆;幾塊從帆布和毛皮大衣上裁下、奇形怪狀的碎片;一塊外裹說明書的用完的電池;帳篷暖爐的使用手冊;一團揉皺的廢紙。看到這些已夠糟了,等我倆撫平廢紙,掃視上面的內容,心情更降到谷底——其實我倆在營地見過涂滿古怪污跡的書頁,本該有心理準備,但置身噩夢般的死城底下遠超人類歷史的地穴,相關發現依然難以承受。

興許是蓋德尼發瘋,模仿淺綠色皂石上的圓點繪制了點陣圖案,正如他在病態的五角星形墳堆上鑿洞一樣;興許是他匆忙畫出精度不一乃至極不準確的城市周邊草圖,并標示路線。路線始自一個偏離我倆行走路徑的圓圈——那地方空中勘察是個圓形大坑,但墻雕顯示從前是座圓柱巨塔——終點為這棟五角星形建筑及其內部的隧道入口。我必須重申,這幾張廢紙“興許”是蓋德尼制作的草圖,它們顯然近似我倆就著冰封迷宮的晚期墻雕繪制的地圖,只不過參考物有所不同。關鍵在于蓋德尼全無藝術細胞,不可能擁有如此利落且怪異的技法,縱使草圖制作得倉促又草率,比起用來參考的技法衰退的墻雕,依然顯得青出于藍,確鑿展現了這座死城全盛期居民的風范。

有人可能認為,我和丹福思沒有當即撒腿逃命,一定是瘋透了。事到如今,種種不著邊際的推論已得到百分之百的證實——對于一直讀到這里的讀者,無須再多嘴解釋了吧?或許我倆真的瘋了,我不是將那片恐怖的巨峰稱為瘋狂山脈嗎?但有種精神一直支撐著我倆,如同它支撐著某些勇士穿越非洲叢林追蹤致命猛獸,只為拍攝照片或研究習性一樣。或許我倆沒那么勇敢,幾乎嚇得半死,但熾烈燃燒的探索精神與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

我倆當然不想面對那個——或那群——推論中的東西,幸好對方應該走遠了,此時多半找到了鄰近的入口,正前往從未得見的終極深淵,面對漆黑如夜的歷史碎片。假設該入口也被堵住,它們會忠實地繼續向北尋找下一個入口,墻雕顯示其對照明的依賴性原本不高。

回想起來,我也說不清那時心頭翻涌的情緒,形勢變化太快,期望值不得不隨之改變。我倆一方面不想面對可怕的異類,另一方面確實抱有僥幸,潛意識中仍想找個隱秘角落繼續觀察,又或并未放棄一睹神秘深淵的渴望。無論如何,探索目標改為前往揉皺的廢紙上標出的大圓圈。前已述及,極早期的墻雕顯示那是一座圓柱巨塔,如今從空中俯瞰只剩一個圓形大坑。盡管草圖非常粗糙,但巨塔本身令人印象深刻,其冰面下的樓層多半意義重大。那可能是我倆尚未觀睹的建筑奇跡嗎?據相關墻雕判斷,巨塔的歷史無比久遠,乃城中第一批建筑,其中的墻雕壁畫若能保存下來,研究價值毋庸置疑。除此以外,那也該是通往冰上世界的捷徑,比我倆來時辛苦標出的路線方便得多,畢竟對方多半就是從那里進入地下的。

總之,我倆研究完偶然拾取的可怕草圖——它們印證了我倆繪制的地圖——便沿著不可名狀的先行者走過的路線,動身前往圖上的圓圈,下一道通往深淵的門戶亦在附近。這段路我就不細說了,跟先前的行程差不多,只是更貼近地表層,偶爾還會進入地下室里的廊道。我倆依然本著節約方針留下紙片標記,腳下的碎石瓦礫間不時出現令人不安的拖痕,更令人不安的則是剛離開汽油味的影響范圍,又斷斷續續地聞到那丑惡而持久的異味。走進全新的岔道后,我倆間或用唯一一支點亮的手電筒偷偷掃視墻壁,雕刻幾乎無處不在,看來這的確是遠古來客主要的藝術表達手段。

大概晚上9點30分,我倆穿過一條地表層下的拱頂走廊時發現腳底的冰層越來越厚,拱頂顯得越來越低。前方的天光使得手電筒不再必需,這說明離大圓圈已經很近,外部世界也該不遠了。走廊盡頭是一道與周圍的巨石廢墟相比顯得異常低矮的拱門,但我倆在門外就看到雄奇景象:里面是個直徑足有兩百英尺的廣闊圓形空間,遍地碎石,還分布有許多與這道門一模一樣的拱門,但大都堵住了。墻上凡可利用的空間均螺旋狀排列著巨大鑲板,暴露在外的它們盡管被風雪嚴重侵蝕,輝煌壯麗的藝術風格卻遠超此前所見。雜亂無章的地板其實覆著厚厚的冰,讓人不禁懷疑真正的底層有多深。

最引人注目的還數巨大的石砌坡道,它猛轉個彎,巧妙避開所有拱門,螺旋攀上宏偉的圓柱墻體,神似人類世界的某些高塔或古巴比倫梯形金字塔外的附屬結構,只不過是建在內側。飛行時由于速度和視角的關系,我倆沒能注意到巨塔內部的坡道,忽略了此處捷徑,方才找了另一條通往冰面下的路。帕博蒂也許能解釋坡道的工程學原理,我和丹福思只有嘆為觀止的份,單憑周圍可見的威嚴石梁與立柱似乎很難達成此等壯舉。坡道末端連接著現存的塔頂,其保存狀況也還好——考慮到嚴酷的自然環境,著實難能可貴——坡道又反過來保護了風格獨特、令人心悸的巨幅墻雕。

就著昏暗的天光,我倆走進恢宏的圓柱巨塔的底層,它足有五千萬年歷史,無疑是我倆見過的最古老建筑。坡道攀附的墻體高達六十英尺,令人目眩,空中勘察時齜牙咧嘴的塔頂大坑周圍堆積有近二十英尺的碎石瓦礫,說明坑外結冰厚度約為四十英尺,殘留的弧形高墻保護了大坑四分之三的地段。墻雕顯示,巨塔矗立在圓形大廣場中央,原本高達五百至六百英尺,靠近頂端鑲有層疊的水平碟盤,塔尖外緣立著一圈針尖狀椎頂。所幸墻體大都朝外而非向內傾覆,不然坡道很難幸免,甚至內部有被全部填埋的危險。饒是如此,坡道依然遭受重創,底層的拱門全都亟待清理——它們最近似乎確實被清理過!

結論顯而易見,對方就是沿坡道下來的,我們按說也可從這里出去,不用回頭跟隨紙片繞遠路。塔頂大坑到丘陵和飛機的距離,與來時借以進入冰面下的巨型梯臺建筑到飛機的距離相似,后續的冰下探索亦可安排在此區域內——說來奇怪,目睹諸般異狀、推測出那么多可怕結論的我倆,居然還在考慮后續行程。就在我倆于碎石遍布的廣闊底層中小心前行時,突然看到幾樣教人啞口無言的東西。

三架雪橇整齊排列在坡道底部向外轉彎的拐角處,一直處于視野之外——這正是萊克營地丟失的雪橇,由于過度使用幾乎散了架,似乎曾被強拖過大片沒有積雪的石地和瓦礫堆,并扛過無法通行之處。雪橇上的東西被仔細和有條理地捆扎打包,全是我們熟悉的物品:汽油爐、燃料罐、工具箱、食品罐頭、防水油布包裹的書籍,還有些油布不知裹著什么,總之統統來自萊克營地。

其實自從在地下室看到散落的物件,我倆就有了預感,但怎樣也料不到走到雪橇旁邊、掀開一個輪廓令人尤為不安的油布包裹,會有如此震驚的發現——那些異類似乎同萊克一樣樂于搜集標本,包裹里的兩件標本凍得很硬、保存完好,頸部周圍的傷口敷上橡皮膏,謹慎地包扎防止進一步損壞。

這正是失蹤的年輕人蓋德尼和那條拉橇犬的尸體。

(十)

或許很多人會再度指責我倆心智錯亂、麻木不仁,有了如此陰暗的發現,立刻又惦記起北邊的隧道和地下深淵。我在此無意自辯,但當時確實出現了新狀況,引發一系列推測,這才滋生出繼續前進的念頭。當我倆用防水油布蓋好可憐的蓋德尼,默然無語、心煩意亂地呆立原地時,某種聲音突然把我倆拉回現實——自進入地下世界、遠離險峰高處如泣似訴的山風,這還是頭一次明確聽到聲音。盡管這聲音熟悉而單調,但出現在偏遠的死亡之地,卻比任何怪異可疑的響動更意外和嚇人,仿若顛覆了宇宙的和諧。

萊克的解剖報告提及異類能發出樂曲般的、音域寬廣的怪異笛音,自從目睹營地慘劇,尤其進入萬古沉寂的死城之后,我倆總在疑神疑鬼、想入非非,仿佛早被埋葬的時代的笛音隨時可能傳入耳中,但此刻確切聽到的并非如此。按照固有觀念,南極內陸和貧瘠的月面一般荒涼,不可能存在半點生命跡象,然而此刻始料未及的聲音,絕非出自什么被遠古地球埋葬,又因不落的極地太陽而突然蘇醒的生命力頑強的瀆神怪物,可謂稀松平常得可笑——我們在維多利亞地航行、在麥克默多海峽扎營時早已熟悉,也本該只屬于那里。

簡而言之,這是企鵝的嘶鳴。

沉悶的叫聲自冰下深處飄來,與我們來時的走廊幾乎反向,卻恰好順著另一條通往浩瀚深淵的隧道。地表早已了無生機,地底竟傳來水鳥鳴叫,結論只有一個——為了證實,我倆必須去瞧瞧這聲音是否真實存在。鳴叫持續不斷,有時聽來不止一只企鵝,為方便尋找聲源,我倆強忍不適從雪橇上的油布包內抽出紙張,撕碎補充到備用標志物中,然后鉆進一道碎石已被先行者大量清理過的拱門,再度深入黑暗。

腳下冰層再度變成散亂的碎石,奇怪的拖痕也再度清晰可辨,丹福思甚至發現一處腳印——不用說也知道那是什么腳印了吧!企鵝的嘶鳴始終在引導我倆,與地圖和羅盤指示的通往北邊隧道口的路徑亦完全吻合。這條路令人欣慰地暢通無阻,一直在地表層和地下室間穿行,不必過橋。地圖顯示,隧道口位于一座巨型金字塔式建筑的地下室,那建筑從空中勘察似乎相當完好。我倆依舊只用一支手電筒照明,沿途又發現豐富的墻雕,但無暇駐足研究。

前方突然閃出一道巨大白影,嚇得我倆連忙點亮第二支手電筒。說來也怪,追尋聲源的新任務竟讓我倆拋開了先前對周遭潛伏的未知異類的戒備。那些異類將補給品留在圓柱巨塔底層,想必對深淵做初步偵察或進入深淵之后還會折返,我倆卻喪失警惕,當它們不存在!搖搖晃晃的白影足有六英尺高,但幸好……我們馬上意識到它并非源自外星的異類成員,因為后者更大、更黑,此外根據墻雕描繪,其下體雖生有海洋生物般的怪異觸肢,可在陸上活動同樣敏捷而矯健。但說真的,白影把我倆嚇得夠嗆,一瞬間仿佛被蓋過理性的本能恐懼攫住了,結果卻啞然失笑:白影怯生生地踱進左邊一條岔道,走到兩個嘶啞呼喚它的同類身旁。原來它們是未知亞種的大企鵝,體形超過現存最大的帝企鵝,全身白化、沒有眼睛的外貌有點可怕。

我倆跟著走進拱門,用兩支手電筒照向企鵝,對方毫不理會。這些大號白化企鵝都沒有眼睛,屬同一未知亞種,其體形讓我倆聯想到遠古來客墻雕中描繪的古代企鵝,并很快判斷它們為古代種的后裔,逃進溫暖的地下繁衍至今,但永恒的黑暗破壞了色素沉淀機能,眼睛也退化成無用的窄縫。它們目前的棲息地無疑便是我倆苦苦尋覓的浩瀚深淵,那里也依然暖和宜居,這不但讓我倆的好奇心一發不可收,也催生出些許不安的聯想。

到底是什么促使這三只水鳥冒險離開棲息地呢?地表遼闊的死城一片沉寂,沒有半點生機,明顯不是它們的季節性繁衍地,而這三個家伙對我倆置若罔聞,那些異類從旁經過應該也不會驚動它們。莫非對方出手攻擊,乃至想宰殺取肉?拉橇犬對異類的刺激性味道深惡痛絕,但這些企鵝未必反感,畢竟它們的先祖與遠古來客相處融洽,倘仍有遠古來客生活在深淵之下,沒道理認為友好關系不能維持。此刻,我倆心中固有的、純粹的科學求索精神正在熊熊燃燒,只恨無法拍下奇異生物的照片,于是很快扔下這三只嘎嘎亂叫的企鵝,繼續前往深淵——其存在已不證自明,不時出現的企鵝腳印更指明了方向。

我倆進入一條陡然下降,兩邊既無拱門、更奇特地沒有墻雕的矮長廊道之后,終于確信離隧道口不遠了。此行又路遇兩只企鵝,前方傳來更多鳴叫,廊道盡頭異常開闊的空間教人倒吸一口涼氣——這是一個深入地底、向上張開的完美半球,直徑足有一百英尺,高度達到五十英尺,周邊開出許多低矮拱門。有一道門與眾不同:那道漆黑的拱門將近十五英尺高,打破了整間洞府的對稱均衡,必是浩瀚深淵的入口。

巨大半球的天頂布滿技藝衰退但仍惟妙惟肖的雕刻,似乎再現了古代的星空天穹,幾只在下方漠然地蹣跚行走的白化企鵝與之相比,顯得頗不搭調。走過最后一段陡峭的下坡路,黑黝黝的隧道口朝我倆張開懷抱,周圍裝飾著怪異的雕花門框與門楣。神秘的洞內似有一股微弱的暖流,甚至能看到氤氳水霧。我倆迫切地想知道,在下方的無盡虛空及周遭大地與巨峰間的蜂窩狀洞穴區里,是否隱藏著企鵝之外的其他活物?可憐的萊克最早察覺的山頂云霧,以及我倆在墻壘拱衛的山巔觀察到的奇特霧靄,會不會就是這股水汽自深不見底的地心蒸騰而起,經由迂回曲折的隧道排出所形成的呢?

走進入口后,我倆發現隧道起始段的高寬都在十五英尺左右,側壁、地板和拱頂照常用巨石鋪設,兩側稀稀落落雕刻裝飾著城市晚期傳統風格的渦旋花紋,技藝固然式微,但整體奇跡般地保存完好;地面則相當干凈,僅有少量碎石,并留下了企鵝外出及異類進入的痕跡。隧道越往里走越熱,我倆很快便解開厚實外套,不知底下是否有巖漿流動,也不知不見天日的內海是否都是溫水。沒多久,隧道墻壁變成堅硬的天然巖石,但高寬不變,也同樣分布著規整的雕刻,起伏不定的地面偶爾變得異常陡峭,好在鑿出了防滑凹槽。我倆好幾次注意到兩旁出現地圖上未有標注的分支路口,不過它們相對窄小,返程時不至于跟主路混淆,萬一遇到危險,還可鉆進去躲藏。難以名狀的異味越來越濃,悶頭前進真可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但對某些靈魂而言,理性的猶豫總抵不過未知的誘惑——說到底,我們打一開始不就是扛不住誘惑,方才不遠萬里來到神秘莫測的極地荒原嗎?沿途又有不少企鵝,而這條隧道究竟有多長我倆莫衷一是,按墻雕估算經過約一英里的陡峭下坡即可抵達深淵,但之前的經歷說明其比例并不完全可靠。

大約四分之一英里后,難以名狀的異味更加明顯。我倆在經過的分支路口仔細留下標記,附近見不到隧道出口處此前呈現的水霧,肯定是氣溫遽升、缺少冷空氣對流所致。路上有一堆被隨意丟棄的物品,樣樣熟悉得令人心悸——包括萊克營地的毛皮大衣和帳篷帆布,都被扯成奇怪的形狀——但我倆已不再驚訝,也沒停下檢查。再走沒多遠,分支路口的大小和數量顯著增加,想必到了密集的蜂窩狀洞穴區,頭頂便是地勢較高的丘陵。難以名狀的異味摻進另一股不明源頭的刺鼻臭味,后者讓人聯想到腐爛的有機物或未知的地下真菌。緊接著前方豁然開朗,把我倆嚇了一大跳——墻雕沒有顯示隧道會在此拓升,成為大概七十五英尺長、五十英尺寬的橢圓巨洞,這個洞貌似天然但地面平整,周圍又連接著無數不知通往何處的漆黑大洞。

巨洞看似天造地設,但我倆打開兩支手電筒探查,發現它其實是鑿穿許多相鄰的蜂窩狀洞穴的產物。洞壁凸凹不平,穹頂高處掛滿鐘乳石,堅硬的巖石地面卻異常平整,不見瓦礫碎石,連灰塵都少得很——除了來時的隧道,此處連接的其他洞口似乎都很干凈,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新出現的刺鼻惡臭繼那難以名狀的異味之后,在這里變得無比濃烈,幾乎掩蓋了其他所有氣息。不,不光是味道,也不光是打磨得幾近反光的地面,這里整個都不對勁,比之前遇到的諸般怪事更讓我倆困惑和恐慌。

正前方的隧道十分規整,堆積的企鵝糞便也最多,在眾多尺寸相當的洞口中脫穎而出。即便如此,此行用紙片做好標記也相當必要,因為顯然無法再跟蹤灰塵中的足跡了。我倆啟程前用一支手電筒掃射洞壁,卻驚得愣住了——這里的墻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誠然,遠古來客開鑿這些隧道時的藝術造詣早已嚴重衰退,來路上的渦旋花紋便是最好證明,然而眼下在隧道更深處,突如其來的劇變仍讓人始料未及……不光外在質量退化,更失卻了內核精神,這是一種災難性、根本性的倒退。

新出現的衰退期作品粗俗、放肆,缺乏細節表現。這批帶狀凹版淺浮雕,位置上沿襲了此前稀稀落落的渦旋花紋,但凹陷程度很大,淺浮雕的最高點亦無法與墻面齊平。丹福思認為這是再創作的結果,即抹掉原本圖案后重新雕刻。從本質上講,那些淺浮雕不過是簡陋的螺旋線和折角構成的普通裝飾,大體遵循遠古來客的五分數學傳統,但與其說延續傳統,更像是拙劣的模仿。我倆揮之不去的印象是,這里的審美傾向摻雜了某種微妙而深刻的陌生元素,丹福思猜測這是在煞費苦心的再創作中自然流露的。拼命模仿遠古藝術卻展現出令人不安的差異,讓我不禁想起試圖效法羅馬風格的帕爾米倫雕塑是如何畫虎不成反類犬。此前經過的異類想必也注意到這片墻雕,最具特色的壁畫前扔下了一節用完的手電筒電池。

由于時間關系,我倆來不及仔細研究便匆匆上路,但此后也頻頻用手電筒照射洞壁,觀察墻雕是否有進一步改變——它們在風格上并無太多變化,只是分布更加集中,因隧道兩側地面平整的開口越來越多。我倆遇見或聽到的企鵝變少,遙遠的地下深處卻似乎隱隱傳出它們的大合唱,同時,那種刺鼻臭味后來居上、濃烈得令人作嘔,幾乎取代了此前難以名狀的異味。蒸騰的霧氣說明溫差越來越大,不見天日的地下海的懸崖越來越近。前方平整的地面意外出現障礙物,那些一動不動的東西明顯不是企鵝,于是我倆打開第二支手電筒查看。

(十一)

我又快寫不下去了。事到如今,我本該變得足夠堅強,但有些經歷和印象會留下刻骨銘心、無法愈合的傷口,每當記憶被喚起,恐懼都更為強烈。我剛提到前方平整的地面出現障礙物,要補充的是,早已占據上風的刺鼻臭味在這里無法解釋地濃烈,直沖鼻孔,并與異類們不久前留下的難以名狀的異味相混合。第二支手電筒的光讓我倆終于看清了“障礙物”的真面目,隨后敢于接近則僅僅因為隔著老遠就發現,對方跟可憐的萊克的營地里、自病態的五角星形墳墓挖出的六具樣本一樣,完全失去了威脅。

沒錯,它們同營地挖出的樣本一樣死透了,尸體殘缺不全,據周圍濃稠的暗綠色液體判斷是不久前出的事。現場似乎只有四具遺體,然而回想萊克的簡報,先于我們趕到的異類起碼得有八個。這場面完全出乎意料,黑暗中到底發生過多慘烈的爭斗?

企鵝可能團結起來,用鳥喙猛烈進攻,而遠處雜亂的鳴叫說明確實存在它們的棲息地。難道異類闖入棲息地,以至招來兇狠的追殺?但從近處觀之,萊克解剖樣本時難以切開的強韌肌肉組織,不會被區區鳥喙造成如此不堪入目的傷口,更何況路遇的盲眼大企鵝個個性情溫和。

莫非異類內訌?此刻不在場的四個下了毒手?倘真如此,它們去哪兒了?難不成還在附近,隨時可能攻擊我倆?我倆緊張地瞄向那些地面平整的分岔路口,緩慢而遲疑地挪動腳步。不管發生了什么,企鵝們都嚇壞了,這才逃向平日不常出沒的區域。如此說來,爭斗一定發生在無底深淵旁,離隱隱聽到的企鵝棲息地不遠——我倆目前的位置可沒有水鳥居住的跡象——且多半伴隨著可怕的追逐戲碼,弱勢一方企圖逃回雪橇存放點,卻不幸被半路殺害。只消想一想不可名狀的怪物如何自相殘殺就教人毛骨悚然,它們你追我趕地涌出黑暗深淵,驚得大群狂亂的企鵝“嘎嘎”慘叫、四散奔逃。

我剛才說,我倆緩慢而遲疑地接近癱倒在地、殘缺不全的異類尸體。老天在上,我倆就不該過去!我倆應該轉身就跑,有多快跑多快,逃離那些地面油膩平整的瀆神隧道,逃離那些竭力模仿卻又放肆嘲諷的墮落墻雕——在看到不該看到的事物之前,在心智慘遭荼毒之前,在永遠無法順暢呼吸之前,有多快跑多快!

兩支手電筒照向癱倒的尸體,我倆總算明白了它們殘缺不全的原因:它們曾被毆打、碾壓、絞纏和撕裂,致命傷全是身首異處,長有觸肢的海星狀腦袋無一幸免。更可怕的是,近看可見那并非通常意義上的“斬首”,更像是用蠻力扯斷或拔掉腦袋。惡心的暗綠色體液漫成一大汪,散發出陣陣異味,卻幾乎被刺鼻的古怪惡臭掩蓋,后者在此前所未有地濃烈。待我倆湊得更近,終于靈光乍現,明白了惡臭難以解釋的來源——丹福思猛然想起某些栩栩如生的墻雕描繪的一億五千萬年前二疊紀時期遠古來客的歷史,他緊繃太久的神經霎時斷裂了,以至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回音響徹古老的拱頂隧道,撼動了邪惡的再創作墻雕。

我也跟著尖叫起來,因為我同樣見過那些古老壁畫,同樣敬畏無名工匠的技藝。墻雕描繪了慘烈的鎮壓戰爭和恐怖的修格斯,它們典型的殺戮方式是吞噬腦袋,無數遠古來客因之身首異處,殘缺不全的尸體裹著可憎的黏膠。縱然畫中展示的是億萬年前的往事,卻如親身經歷的噩夢般令人心悸,修格斯的模樣及行徑不該被任何人目睹,或被任何生物描摹下來。《死靈之書》的狂人作者神經兮兮地擔保地球上不存在修格斯,只有藥物麻醉之人才能在夢中與之邂逅。無定形的原生質能模仿任何形狀、任何器官、任何進程……黏稠的果凍,凝結的液泡……十五英尺的彈性球體,擁有無限的延展性與可塑性……催眠控制的奴隸,遠古石城的建造者……越來越乖戾,越來越聰明,越來越適應兩棲生活,越來越擅長模仿……全能的上帝啊!那幫瀆神的遠古來客究竟瘋到何等地步,居然培育和利用此種惡魔?

我和丹福思盯著剛留下不久、泛著光澤反射出虹彩的黑色黏膠。它們不但厚厚包裹著幾具無頭尸,散發出無法形容的沖天惡臭——只有最病態的頭腦才能想象那是什么味道——還星星點點地攀附于洞壁平滑之處,在那些該遭咒詛的再創作墻雕旁組成一系列點陣圖案。這讓我倆窺見了宇宙終極恐怖的冰山一角。不,恐怖的不是四個不在場的異類,有理由相信那些可憐的怪物已不再構成威脅……歸根結底,它們并不邪惡,只是另一個時代和另一種體系的“人”罷了。大自然開了個惡毒的玩笑,迫使它們上演荒誕的回鄉悲劇——假如人類執意重返死寂沉睡的極地荒原,在瘋狂、麻木乃至殘忍的驅使下再度挖掘,同樣的悲劇還將重演。

它們甚至并不野蠻——在冰冷的未知紀元被粗魯地喚醒,或許當場便遭瘋狂吠叫的帶毛四腳獸襲擊,周圍更有同樣瘋狂、穿著怪異、手持可疑器具的白色人猿,除了茫然自衛,還能怎么辦?……可憐的萊克,可憐的蓋德尼……可憐的遠古來客!它們始終秉承科學精神,倘若立場對換,我們的作為又有什么差別?上帝啊,何等的智慧與執著!它們面對的困境,與墻雕上的親族和先祖不遑多讓!當作輻射對稱并具有植物特征的生命也好,斥為來自群星的怪物也罷,它們本質上同人類一樣擁有靈性啊!

它們翻越冰封的巍巍山墻,走進被詛咒的沉睡死城,過去遍布神殿、長滿蕨類植物的山坡是它們禮拜與漫步之所,而今它們同我們一樣只能通過墻雕憑吊。它們奔向傳說中從未出現的黑暗深淵,試圖尋覓依然在世的同胞,可結果呢?我和丹福思看著被黏膠包裹的無頭尸,看看令人作嘔的再創作墻雕,看著旁邊由新鮮黏液涂成的點陣圖案,萬千思緒同時涌上心頭——誰笑到了最后,誰占據了永夜深淵里與企鵝相伴的水下巨城已不言自明。就在這時,像是回應丹福思歇斯底里的尖叫般,一團不祥的白霧噴薄而出。

意識到丑惡黏膠的來源和無頭尸的幕后元兇,我倆已嚇得口不能言、呆若木雞,事后交流時才知彼此看法一致。我倆仿佛矗立了億萬年之久,實際絕不超過十到十五秒。不祥的白霧滾滾而來,仿佛被遠處踏步前行的龐然大物驅趕,接著傳來的聲音推翻了此前的所有計劃,也打破了禁錮魔咒。我倆拼命沿來路逃回城市,一路越過無數“嘎嘎”亂叫、不知所措的企鵝,穿越冰下的巨石廊道,奔向圓柱巨塔開闊的底層,再狂亂而下意識地攀爬古老的螺旋坡道,只為重見外界理智的空氣與陽光。

正如我所說,新出現的聲音推翻了此前的計劃,根據可憐的萊克的解剖報告,發聲者不言而喻。我倆剛剛還以為異類死絕了,后來丹福思坦承,他在冰層上方的小巷拐角聽到的是同樣的聲音,只是特別模糊,此外,這聲音與山風吹過洞口時漫卷的笛音也極相似。冒著被鄙視的風險,我在此要補充一句丹福思曾經暗示、而我完全認同的奇特想法——誠然,同樣的閱讀習慣容易促成同樣的認知——一個世紀前,愛倫·坡創作《亞瑟·戈登·皮姆歷險記》時可能接觸過不為人知的禁忌材料。有人應該記得,那離奇的故事里出現過一個含義不明但頗為重要的可怕詞組,在險惡的南極雪域中心,鬼魅般的蒼白大鳥會發出不絕于耳的尖叫:“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白霧突然噴涌向前時,從它背后傳來的正是同樣的聲音——覆蓋寬廣音域、有如陰森樂曲般的笛音。

不等聽完那三個音符或音節,我倆已開始全速逃命。遠古來客的敏捷和強大不言而喻,若它們真被尖叫聲吸引,眨眼間就能追上來大開殺戒,但我倆仍懷著一絲僥幸,指望友好行為和表達善意能讓對方手下留情,哪怕出于科研目的留下俘虜,沒必要加害完全不構成威脅的人類。此刻躲藏已無意義,我倆邊跑邊用手電筒匆匆照向身后,只見霧氣越來越稀薄,活生生的、完整無缺的遠古來客即將現身?

陰森笛音再度響起:“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隨后我倆發現自己與追兵拉開了距離。對方可能有傷在身,但我倆不敢怠慢,因它明顯是被丹福思的尖叫引來,沒有別的原因。時間緊迫,刻不容緩,我倆已無暇顧及那不可想象亦不該提及的噩夢,那無人得見、惡臭熏天、四處留下黏液的原生質肉山,它們勢必征服了地底深淵,又派先遣隊蠕動著鉆過山間洞穴,刮去墻雕重新創作。想到身后死里逃生,或許已經殘廢的遠古來客,想到它可能被繼續追捕、終究逃不過無法想象的殘酷命運,我和丹福思不免心生苦悶。

謝天謝地,我倆并未放緩腳步。翻滾的霧氣又開始變濃,推進速度再次加快,被我倆甩在身后的迷途企鵝沸反盈天地怪叫起來,遠比我倆剛才跑過時夸張,令人暗暗心驚。

音域寬廣的不祥笛音再度響起:“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推測有誤,對方并未受傷,只是看見倒地的同胞及旁邊墻上可憎的黏膠銘文稍作停留而已。惡魔般的文字我倆不解其意,但萊克營地的墳堆說明遠古來客相當看重死者。此刻,我倆已顧不得節省電量,幸好前面就是四通八達的開闊巨洞,光是能擺脫那些即便看不清也壓在心頭的病態的再創作墻雕,就讓人松了一大口氣。

巨洞讓我倆有了新主意,這里錯綜復雜的洞口或可用來甩掉追兵。空地間有不少盲眼白化企鵝,它們顯然對追來的異類懼怕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我倆只消調暗手電筒,僅照亮正前方的逃亡路線,腳步聲應該會被迷霧中驚嚇過度的大水鳥的叫嚷聲和奔竄聲所掩蓋。如此不但能隱藏自己,甚至能將敵人引上歧路,因霧氣翻攪之際,想在若干打磨平整、極為反常的洞口中辨出碎石密布、亦不反光的主隧道絕非易事,壁畫雖然描繪了遠古來客有緊急情況下無須依賴光線的特殊感官,但那并非完全可靠。事實上,我倆更擔心自己匆忙中逃錯方向,只有筆直向前方能逃回地上的死城,萬一徘徊在山下陌生的蜂窩狀洞窟之間,后果不堪設想。

最終能逃出生天,說明我倆如有神助般選對了方向,而對方倒霉地追錯了路。單憑企鵝的掩護是不夠的,霧氣幫了大忙。游移變幻的迷霧隨時可能消散,但仁慈的命運讓它在最關鍵的時刻彌漫開來——事實上,在我倆跑出遍布令人作嘔的再創作墻雕的隧道、逃進巨洞之前,霧氣確實消散了一秒鐘……那一瞬間,我倆即將調暗手電筒、混入企鵝群,企圖借此躲過追兵之際,曾懷著驚惶與絕望朝身后瞥了最后一眼。若說千鈞一發時的掩護是命運的仁慈,那么允許我倆回頭張望無疑飽含著濃濃的惡意,因那一閃而過又氣勢洶洶的模糊輪廓,其恐怖足以糾纏終身。

我倆回頭的動機不外乎獵物的永恒本能,試圖確認獵殺者的形貌及距離,或許亦是潛意識對感知錯亂的回應。奔逃途中,我倆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逃脫上,無暇關注并分析其他細節,但某些蟄伏的腦細胞一定對鼻孔傳來的信息深感詫異,直至整顆大腦都意識到遠離包裹無頭尸的惡臭黏膠之后,臭味并未合乎邏輯地變淡,反倒隨著敵人追近變得愈加濃烈。無法解釋的刺鼻惡臭在無頭尸旁完全占據上風,此刻既被遠古來客追逐,本該讓位于先前難以名狀的異味才對,但事實恰恰相反,惡臭的影響越來越大,儼然令人窒息。

于是我倆回頭瞥去——也許是二人同時,但更可能是某人率先轉頭,促使同伴效仿——直面突然消散的迷霧。出于想看清一切的本能焦慮,抑或在混入巨洞里的企鵝群之前下意識地想晃暈追兵,我倆不約而同將兩支手電筒調至最亮,讓光線暫時穿透稀薄的霧氣。太失策了!俄耳甫斯或羅得的妻子都不曾因回首張望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

音域寬廣的笛音凄厲地響起:“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盡管我下定決心揭露真相,也很難找到恰當的描述方式,當初我倆甚至不敢向對方求證,眼下這些文字亦無法傳達那一幕的恐怖于萬一。那東西把我倆嚇傻了,殘存的意識能照原計劃調暗手電筒、驅動身體一頭扎進正確的隧道逃回死城,只能歸功于內心深處超越理性的本能。倘真是如此,我倆的心智亦付出了慘痛代價。丹福思精神崩潰,而我稍微振作后記得的頭一件事,即是他在余下的行途中癔癥發作般沒頭沒腦念叨著同為人類的我無法接受的瘋狂詞句。歇斯底里的念叨激起奇異的反響,回蕩在嘎嘎亂叫的企鵝群中,回蕩在前方的拱頂隧道里,也回蕩在身后已然空曠的隧道里。感謝上帝!他肯定不是當場發作的,否則我倆不可能逃過一劫還埋頭狂奔,光想想他若瘋得不是時候會帶來何等不測,我就渾身發抖。

“南站下——華盛頓站下——公園街站下——肯德爾站——中央站——哈佛站……”可憐的青年支離破碎地念出波士頓與劍橋之間耳熟能詳的站名,那條地鐵遠在數千英里外、我們寧靜的故鄉新英格蘭,他的語氣未能激起思鄉的共鳴,只能讓我越發驚恐,因我非常清楚其中暗含的詭異而污穢的類比。我倆回頭時,對霧氣稀薄的情形下,或能目睹的全速撲來的可怕怪物已有準備,實際所見——霧氣像算計好的一樣消散了——完全出乎意料,那無以復加的丑陋與可憎,正是幻想小說家筆下“不該存在之物”的終極化身。打個簡單易懂的比方,就像站在月臺上,目睹龐然巨物般的地鐵飛馳而至,碩大的黑色車頭自無限幽深的地下隧道森然涌現,映出奇譎的五彩寒光,又像活塞填滿氣缸一樣迅速填滿了寬闊的隧洞。

可惜我倆并非站在月臺上,而是恰好擋住巨物的去路。夢魘般極富彈性的柱狀黏膠,閃爍著虹彩、散發出惡臭的黑色身軀,正緊貼十五英尺見方的隧道內壁,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蠕動前涌,并推動來自深淵的慘白水霧,使其不斷翻騰、增厚。不定形的原生質液泡聚合體比任何地鐵列車都大,丑怪無比,周身上下是密密麻麻不斷形成又溶解、宛若膿皰般發出綠色幽光的眼球。它一路碾碎慌亂的企鵝,漫過敞亮的地板,從洞壁的各個方向朝我倆逼近,地上的碎石想必就是被它或它邪惡的同類掃清的。

怪異駭人的嘲笑再度響起:“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我倆終于明白,追上來的根本不是遠古來客,而是惡魔般的修格斯——前者給予了后者生命、意識和可塑性極強的構造,但后者沒有文字,只能經由見過的點陣圖案表達想法;它們也沒有語言,只能模仿過去主人的聲音。

(十二)

我和丹福思自知逃回了布滿墻雕的半球形洞府,又根據之前留下的紙片標記,一口氣跑過死城的無數巨石房間與廊道,可相關經歷仿佛夢醒后的殘片,其間如何決斷、耳聞目睹了什么、付出過多少艱辛,全都渾渾噩噩。我倆就像飄浮在混沌的空間或維度之中,毫無時間、方位與因果概念,直至抵達圓柱巨塔開闊的底層,灰蒙蒙的天光才讓人稍微清醒了一點。饒是如此,我倆也不敢靠近那幾架雪橇,再看一眼可憐的蓋德尼和拉橇犬的遺體。詭異而宏偉的巨塔是他們的墳墓,希望直到地球終結之日也不要再受打擾。

我倆掙扎著攀爬巨大的螺旋坡道,頭一次感到渾身乏力、幾乎喘不過氣,這無疑是在空氣稀薄的高原快速奔跑所致,但見到外界正常的天空與太陽之前,縱然虛脫也不敢停步。由此告別埋葬已久的遠古世界,說來倒也合適,當我倆氣喘吁吁地攀登六十英尺高的圓柱石塔時,見到了連綿不絕的英雄史詩壁畫,似是一個消亡的種族在五千萬年前運用生機盎然、尚未衰退的技藝,留給后世的訣別信。

好容易攀上塔頂,腳下是碎石瓦礫堆成的小山,西邊殘留有一段更高的弧形石墻,而越過東面的眾多破敗建筑,山脈巨峰森然隱現。午夜的南極太陽低垂在南方地平線,微紅的日光透過參差不齊的廢墟裂口照射過來,這相對熟悉與正常的極地荒原,更襯得噩夢般的死城無比滄桑和荒涼。纖薄的乳白色冰晶云在空中翻攪,寒意襲向五臟六腑,我倆疲憊不堪地放開逃命時抱住不放的工具包,重新扣好厚實的外套,踉蹌著爬下石堆,穿過萬古沉寂的巨石迷宮走向飛機停放的丘陵,只字未提將我倆趕出黑暗的地下秘境與上古深淵的東西。

上山的陡坡不出一刻鐘就走到了,那里過去可能建有一段梯級,也是我倆此前進城的地方。越過山坡間稀疏的遺跡,運輸機的黑色機身遙遙可見,我倆爬到半路駐足喘息,轉身眺望腳下奇偉絕倫、令人難以置信的古代石城。它神秘的輪廓被陌生的西方天幕再次勾勒出來,伴隨著我倆的注視,遠處的晨霧漸漸消散,凌亂不羈的冰晶云涌上天頂,仿佛想要組成某種充滿嘲弄意味的奇異圖案,卻又不敢過于清晰和露骨。

怪誕的死城后方、無限遙遠的白色地平線間,突然浮現出一片妖冶的輪廓,那些如夢似幻的紫色峰頂,仿若根根尖針挺立于西方惹人遐想的玫瑰色天空之中。古老的高原臺地自死城延伸開去,直至微光閃爍的群峰腳下,早已干涸的古河道從中穿過,恰似一條不規則的陰影緞帶。我倆一時間屏住了呼吸,深深陶醉于這超凡脫俗的宇宙洪荒之美,無奈難言的恐懼又慢慢爬進心窩——遠方的紫色輪廓不就是禁忌之地的可怕群山嗎?那是真正的世界最高峰,匯集了全世界的邪惡;那是太古奧秘的埋藏地,潛伏著不可名狀的恐怖;遠古來客對其頂禮膜拜又敬而遠之,甚至不敢形諸墻雕之上;地球上未有任何活物涉足,唯有意味深長的閃電偶然光顧,炸裂出無法解釋的光華,照亮了極夜里的莽莽冰原……毫無疑問,那便是丑惡的“冷原”深處、冰冷荒野上可怕的卡達斯的原型,最污穢的原始神話也只敢閃爍其詞地提及那個陌生的地方。我和丹福思是第一撥看到它的人類,上帝保佑,希望也是最后一撥。

若史前古城的墻雕與地圖準確無誤,神秘的紫色山脈距此接近三百英里,然而從這里看去,尖銳而妖冶的山峰輪廓高聳于遙遠的積雪線之上,仿如即將升上陌生天穹的異星,露出惡毒的鋸齒狀邊緣。它的海拔一定遠超所有已知山脈,穿透大氣稀薄的高空,出沒其間的恐怕只有時而導致魯莽的飛行員死于非命、卻查不出因由的無形游魂。我一邊眺望,一邊心慌意亂地回想某些墻雕的暗示,遠古來客隱晦而驚恐地提到,大河干涸前會從被詛咒的山坡間將古怪的東西沖刷進城市,這些信息包含幾分智慧幾分迷信呢?我又想起山脈的北部盡頭距瑪麗皇后地的海岸不遠,道格拉斯·莫森爵士的探險隊正在那邊考察,相距不到一千英里。但愿莫森爵士一行交上好運,萬萬不可瞥見被海岸山丘擋住的邪惡山脈。諸如此類的胡思亂想足以說明我當時的精神狀態何其緊張,丹福思的情況甚至更糟。

然而對我倆來說,眼下更要緊的是繞過巨大的五角星形堡壘找到飛機之后,如何再次飛越橫亙的巍峨山墻。散布著廢墟的黑色山麓拔地而起,冷酷決絕地背靠東方,不由得讓人再次想起尼古萊·羅列赫詭異的亞洲風景畫。此行還必須面對山中可憎的蜂窩狀洞穴,想到恐怖的不定形怪物可能蠕動著惡臭的身軀,一路爬至中空的山巔頂峰,而無數誘發聯想的山洞正朝天空咧開大嘴,借助狂風吹出邪惡樂曲般音域寬廣的笛音,從頂上飛越的我倆怎能毫無懼色?一個清晰、駭人且無比糟糕的事實是,裊裊霧氣已罩住好幾座山峰——可憐的萊克早前把這一現象當成了火山活動——而我倆之前正是從同樣的霧氣中逃脫。事實上,恐怕所有水汽都源自那褻瀆神圣、孕育恐怖的地下深淵。

飛機一切正常,我倆手忙腳亂地穿上厚重的飛行毛皮大衣,丹福思順利發動引擎,駕機平穩離開噩夢般的城市。巨石都市在下方展開古老的殘軀,與初見時別無二致——短短的邂逅卻感覺無比漫長,恍如隔世——飛機開始爬升、轉向、測試風速,準備飛越山隘。高空有強氣流,攪得天頂的冰晶云變幻萬千,但在兩萬四千英尺、也就是飛越山隘的高度,氣流平穩如常。我倆漸漸靠近犬牙交錯的巨峰,風中詭異的笛音越發響亮,我發現丹福思握操縱桿的雙手抖個不停,意識到技術平平的自己恐怕也比他更適合掌控這段危險航程。于是我示意換位,丹福思并未反對,接手駕駛的我使出渾身解數保持鎮定、努力發揮最佳水平——雙眼緊盯兩側山墻間微紅的天空,不去在意山巔的團團迷霧,雙耳假裝像奧德修斯一行經過塞壬海岸那樣堵了蠟,盡量將擾人的笛音驅出腦海。

可惜卸下職責的丹福思依然神經繃得太緊,始終無法平靜。我感到他一直左顧右盼、東張西望,時而回眸漸行漸遠的恐怖石城,時而直視前方密布洞口與方塊的巨峰,時而側身遠眺積雪覆蓋、墻壘點綴的荒涼山麓,時而抬頭仰視沸騰翻滾、變幻莫測的蒼天云海。正當我聚精會神駕機穿越山隘時,丹福思冷不防凄厲地慘叫起來,嚇得我兩手一松,差點釀成大禍,好一會兒才手忙腳亂地扶好操縱桿。緩過神來的我有驚無險地飛回了山脈另一邊,但恐怕丹福思永遠都無法恢復了。

我反復提到,丹福思始終不肯透露是何等的終極恐怖令他發出慘叫,但我悲哀地確信,那是害得他如今精神崩潰的主因。當飛機平安越過山脈、朝營地方向緩緩下降時,我倆在狂風卷來的笛音和引擎的轟鳴中扯著嗓子交談了幾句,主要是重復離開噩夢都市前的約定,叮囑對方保密。我倆一致認可,有些事不該公之于世并引發議論——若非決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斯塔克韋瑟-穆爾探險隊和其他人的南極之行,我今天也不會透露半句。如此謹慎是絕對必要的,為了和平與安寧,人類不該打擾地球上某些黑暗死寂的角落、某些從未涉足的深淵,若不慎將沉睡的怪物喚醒,存活至今的瀆神夢魘必將蠕動著涌出它們的黑暗巢穴,開始新一輪瘋狂征服。

丹福思曾暗示,所謂“終極恐怖”其實只是蜃景。但他強調,那蜃景與我們翻越的瘋狂山脈無關,與山上的方塊和洞口無關,與回音陣陣、霧氣蒸騰、錯綜復雜的蜂窩狀洞穴無關。有那么一瞬,他在天頂翻涌的云層間,瞥見了遠古來客避之唯恐不及的西方紫色山脈背后詭譎妖異的景象。那只是簡單、古怪而又驚悚的一瞥,看到的很可能是先前承受的巨大壓力導致的幻覺,也可能近似早前飛近萊克營地時的死城蜃景。無論如何,逼真的景象令丹福思從此飽受折磨。

他偶爾會念叨著支離破碎又不明所以的怪異名詞——“黑暗深坑”“雕刻邊緣”“修格斯原型”“無窗的五維實體”“不可名狀的圓柱”“遠古燈塔”“猶格-索托斯”“原始的白色凝膠”“星之彩”“翼族”“黑暗中的眼睛”“月梯”“本源、永恒、不滅”等等——清醒后又堅決否認,將之歸咎為早年看了那些古怪又可怕的邪書。的確,我們大學的圖書館秘藏了一部蟲蛀的《死靈之書》抄本,丹福思是膽敢看完它的少數人之一。

我倆飛越山脈時,高天之上委實云霧繚繞、氣象萬千。雖然我沒望向天頂,也想象得出飛旋的冰晶云多么奇形怪狀,事實上,擾動的云層有時能栩栩如生地反映、折射并夸大遠方的景象,剩下的交給想象力彌補就好——就像丹福思,他并未當場念出那些怪異的名詞,直到記憶把它們從過去的閱讀中翻掘出來。

沒錯,他不可能在驚鴻一瞥間看到那么多。他只是慘叫著重復一個瘋狂的詞組,其來源過于明顯:“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H.P.洛夫克拉夫特 著


 作者寫作時期的地質學標準與現時國際標準不完全相同,譯文遵循作者原意,下同。

鄉村風流小神醫 我的中國芯 早安小嬌妻 夜北承林霜兒婢子絕色 縛春情 我若離去,后會無期 陰陽師筆記 何所冬暖,何所夏涼 靠裝舔狗演哭了三個霸總 逆天小醫仙

本站所有小說均由搜索引擎轉碼而來,只為讓更多讀者欣賞,本站不保存小說內容及數據,僅作宣傳展示。

Copyright © 2024 噠噠看書網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