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春，氣反而越發冷了起來，蕩里河里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冰凍地的，社員們上不了工，大人孩也不出去走動，窩在屋里，用泥火盆子架上木柴烤火取暖。有時吃過早飯，忠禮沒事做閑得慌就會帶著忠信去蕩里灘面上打凍魚。灘面上水尺把深，結著三四寸的凍，厚厚的冰凍下面，不時的有魚游動，一木榔頭砸下去，魚被砸暈了，便用手撈去碎冰，把魚摸上來。運氣好的話，每次也能打個三五斤，有一次居然打了一條五六斤重的鯉魚。蕩口的男人，大多數會打凍魚的，寒冬早春封蕩的日子，凍面上三五成群的到處有人。那個時節，每村子里十家倒有八家吃魚，莊子上彌漫著醬水煮魚的鮮香味。忠禮每次把打的魚帶回家，大嫂她們不太高興，大冷哪個情愿?魚？兩手凍得發麻。有時候沒法子忠仁只好不聲不響地去河碼頭，?了洗干凈。
    氣漸漸的和下來了，日頭三竿沒到，隊長的哨子聲又從莊頭響到莊尾。上不了工，就把社員們組織起來政治學習，只聽得隊長一邊吹著叫雞子，一邊喊話：全體社員注意了，下午一點鐘到隊房集中學習，不去的扣工分。
    沒到十二點半，人們便陸續去了隊房。帶板凳的就坐在板凳上，沒帶板凳的，屁股下墊一把稻草席地而坐。男女老少能來的都來了，男人們抽著旱煙，拉拉呱，女人們或帶著孩，或納鞋底拿針線。人差不多到齊了，會計李金城點名，點到趙廣發時沒人應聲，忠仁道：早早吃過中飯，是過來等開會的。趙媽媽對忠仁道：這兩他身子不舒服，喊心口疼，你去那邊牛屋里看看，莫非在里面睡覺。
    忠仁去了隔壁牛屋，見嗲嗲果真把頭蒙在被窩里，忠仁喊起他，一同進了隊房。點好名，陳隊長道：現在開始開會。今主要學習主席語錄，帶紅寶書的把紅寶書拿出來。不少人拿出紅色皮面的語錄集。陳隊長又道：把第一張撕了，還有后面的三張也撕掉。不一會兒，隊房里落了一地的扉頁紙。陳隊長繼續道：下面開始學習，有紅寶書的打開到xx頁，沒有紅寶書的認真聽著，婦女不要拿針線了，大伙兒跟著李會計好好念。
    李金城念道：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下誰能擔李金城念一遍，大伙跟著念一遍。陳隊長掃視會場一下，大多數都認真地學習，只有趙廣發在打瞌睡。金城道：剛才學的大伙記得了嗎？下面齊聲應道：記得了。金城道：大伙背一遍。年輕的識字的背了起來，不會背的跟著調子哼哼。金城道：下面我們學習老三篇，什么是老三篇呢，就是紀念白求恩，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下面我把這三篇文章念一遍，大伙注意聽。
    金城讀完三篇文章，大約半個時，趙老爹就這么打著瞌睡，隊長打斷金城的話道：廣發老哥，你一老三篇是那三篇。旁邊有人用膀彎碰醒趙老爹。趙老爹不識字，光聽廣播里講過老三篇，具體老三篇是什么，他壓根兒就不曉得，剛才也沒有認真聽，隊長點了他的名，只好站起來，一臉茫然。隊長復又問道：老三篇是什么？趙老爹一時性急，便隨口道：我那曉得什么三篇四篇的，又不當飯吃。隊長正色道：你這什么態度？擺在去年，你要挨批的。你家四子只曉得整別人，自己家老爹都沒教育好。忠禮連忙站起來道：回去我好好教他，下次再學習的時候一定讓他背上，今呢，我替他背。
    趙老爹也覺得剛才的話不中聽，要是上綱上線起來，吃不的兜著走，特別是千萬不能連累四子當干部。這么一折騰，瞌睡蟲早就嚇跑了。于是他跟著忠禮學了一遍。學的不太周全，引得下面一陣大笑。隊長道：笑什么笑？嚴肅點。讓你們背不一定就能背上。忠禮糾正道：紀念白求恩。老爹跟著：紀念白求恩。隊長道：行了行了。回去慢慢學，今扣你五分工。趙老爹聽扣工分，便沒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聽得趙媽媽遠遠的在嘀咕：掙起工分沒本事。李金城又帶著大伙兒學了遍老三篇。
    太陽歪西了，女人們要回去煮晚飯，隊長這才散了會。趙老爹回家吃晚飯時，少不了家饒抱怨，尤其是趙媽媽，舍不得那五分工，沒少給趙老爹白眼。趙老爹也越想越懊遭，晚飯碗端在手里都無心吃下去，便放下碗筷，洗了手臉，也沒有叫上五子，徑自一人去了牛屋，衣裳也沒脫，拱到被窩里。他在生陳隊長的氣，自以為和隊長的關系不錯，從一塊長大，別的不，但道家里逢年過節的生日滿月的或者是到親戚，總會把他喊過來喝上三五杯酒，哪曉得他是這種人，今個兒隊房里那么多人不喊，偏偏喊我起來背語錄，明明看見我在打瞌睡，還拿自己掛相。趙老爹忍氣吞聲，蜷縮在被窩里，平時五子跟在他腳底下睡，被窩里還有暖和氣，今個兒夜里一個人，大半夜了身子都不反火，再加上沒吃晚飯，牛屋的門雖然掛上草簾子，但還是有賊風鉆進來，凍得他直打哆嗦，渾身焐寒怕冷，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太陽出來了，一家人吃好早飯，隊長催上工了，還不見趙老爹回家，趙媽媽著忠禮去牛屋看看，忠禮來到牛屋，推開門，喊聲嗲嗲沒人應，走近床前，聽到老爹在輕聲地哼哼，忠禮用手靠近老爹腦門，感覺發燙。趙老爹睜開眼，見是忠禮，有氣無力地：身上不舒服，難受死了，你到診所拿幾片退燒藥過來。忠禮道：你還是回家吧，牛屋里冷。老爹道：不回去了，受不了你媽的臉色，她又會我是裝的。
    忠禮回到家里，哥哥嫂子上工去了，媽媽在菜圓里用鍬子鏟青菜，他沒有告訴媽媽，徑自去了診所拿了幾片退燒消炎的藥片，又回到家里拿水瓶，見水瓶里沒有開水，便到鍋上湯灌里舀了兩瓢溫湯水灌到水瓶里，去了牛屋，服侍老爹吃了藥片，臨走道：嗲，我去上工了，你好點就自個兒回家。老爹道：曉得了，你去上工吧，又問道：四子沒我吧。忠禮道：忠智沒問道。估計隊長不會跟他講的，其實也不算什么大事。老爹道：陳正寬不派當那么多人面拿我掛相。忠禮道：人家當干部的有他的難處。老爹道：行了，你去上工吧，今個兒我就不去上工了。
    忠禮走后，趙老爹蒙頭大睡，過了沒多久，身上出了汗，便覺得輕松了許多。要中的時候，勉強起了床，照例給牛把尿添草料，做停當了，才回家吃中飯。兩頓沒吃飯，身子有些虛，到家門口，身子一歪，差點跌個跟頭，虧得淑芬眼尖手快，一把扶住他，把他攙扶到屋里坐下。
    趙老爹似乎傷了元氣，病了好幾，吃藥打針仍不見好轉，一家人慌了，生怕是傷寒之類的。忠仁忠禮撐船把老爹送到公社衛生院住了兩院，病情才有所好轉，剛有些精神，便急著要出院回家，好歹不肯再住下去。忠仁沒法子，只好又用船把老爹接回家。如此這般折騰，趙老爹明顯黑瘦了許多。其實趙老爹著急回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放心他的牛，生病幾，是忠仁替他照料的。忠仁牛這兩不怎么吃草了，老爹你把我接回家吧，再有兩不回去，我不礙緊，牛還能出問題。
    趙老爹回到家里，二事不做，先去隊房看看牛，飼養了一年多的牛，跟老爹有感情了，見了老爹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眼含淚花看著主人，老爹拍拍它的頭，加些精料，牛便低頭吃著。趙老爹又用竹掃帚給牛刷刷癢，黑了才回去吃晚飯。
    趙老爹生病，嘴里覺得苦，吃什么都沒味，趙媽媽特地煮了菜粥，一家人吃了半著，陳隊長推門進來了：離多遠的就聞到你家菜粥香味。忠仁道：大爺吃碗？隊長聲不客氣。趙老爹見陳隊長進來，轉過臉不理不睬。隊長笑道：老哥在著我氣呢？老爹道：你是干部，怎么敢著你氣呢。忠仁道：那的事不怪大爺。忠智道：陳隊長對你格外開恩的，要是別人對你不快活，上報大隊，還不把我難死呀。隊長道：那我也不是故意拿你掛相的，看你瞌睡打盹，讓你拎拎神，哪曉得你真不會呀，老三篇每年學習都要學四五回的。趙媽媽對陳隊長道：大爹，你不睬他，他是越老越半頓了。忠智吃好飯，同隊長打招呼：大爺，你在這兒玩，大隊有些事，我上大隊部去了。
    隊長遞根香煙給趙老爹道：他大爹不生氣了，吃根煙。趙媽媽道：不給他吃，病還沒好呢。趙老爹接過香煙道：不吃白不吃。得滿屋子人笑了起來。趙媽媽道：兩個人都做爹爹了，還跟個俠子似的搞嘮。隊長抽了半支煙，道：今晚來還有件事情，大隊安排每個生產隊一個長備工，到泗河大隊挑水渠，估計要挑到夏，我想讓忠禮去。名義上是挑河工，其實生活不重，用锨摜摜，忠禮做得下來的。忠禮道：再苦的活也干得下來的，什么時候走呀？隊長道：明個下午走，帶好被窩行李，吃是一個大隊十幾個人在一起，專門有人燒飯。趙媽媽道：聽上河工吃不飽，要不要帶半口袋焦面。隊長道：現在挑河工生活不丑了，不用帶焦面了，再了早晚好回家的，不遠，十里路不到。陳隊長又陪趙爹閑聊了一會兒，便告辭回去了。
    趙老爹也帶著五子去了牛屋，未到隊房，路邊麥稞里埂子上有人影在走動，趙老爹干咳了兩聲，那兩個人影聽見咳聲，倒是飛快地跑走了，把個趙老爹嚇得一身冷汗，攙著忠信，大步走向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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