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畫軸攤開,那畫上遠山雙飛燕、仕女倚紅廊,落筆是‘月歌’,清雅脫俗的女子字號,還未見到人面呢,眼前便已然一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吟詩作畫。
到底以沈硯青那般清傲的人兒,喜歡的還是能與他舉案齊眉的女子。
鸞枝滯滯地看了半刻,末了把畫紙小心卷好,又將書房門掩至原來的位置,理了理鬢間一枚小花簪兒,面不改色地出了院子。
明明都說無所謂、隨他去,怎么想起那只笑面狐貍一回,心里還是討厭他一回?
他上輩子必然是那花間弄月的各中好手,自經了第一回,近日對她越發的“得心應手”??偰苷业剿奶厶?,然后好整以暇地弄她,看她對他嚶嚶纏求,末了再把她一點一點兒地送往瀕死巔峰……此刻想想,其實原也不過只將她當做那事上的消遣罷了,她越敏感,他便越愛弄她,然而卻不影響他外頭的風花雪月。
男人吶,知己紅顏與作樂鴛鴦從來是互不混淆的……這個癮,她得快些兒戒掉,不然卻是翻身不得。
一路上只是悶頭走路,巷子里清幽無人,只聽見裙裾在風中輕拂的西索聲響。
“喵~~”角落的墻洞里忽然竄出來一只花貓,將她一只杜鵑繡鞋兒上沾了土,鸞枝便揩著裙裾彎下腰來輕拍。
那身段兒美妙,裙裾下秀足兒香香一握,一抹煙紫的褶子長裙搖曳,倘若不去扶她,下一秒她是不是就要化作一縷幽魂兒消隱?
“乖乖~~想死我的小玉娥,爺找了你恁多的日子,你怎么會在這里等我?”三少爺沈硯邵快活了一夜才從外頭回來,正擦著醉眼惺忪,忽見眼前一娓紅顏裊裊,以為是那天夜里紅街上逃跑的南邊小妞兒,想也不想便往鸞枝纖腰上一個熊攬。
一身的酒氣,抱住了女人就不肯松手,愛那從來不曾沾染過的荼糜花香,只把唇兒貼著鸞枝的發髻胡亂蹭咬:“…個死老太監弄跑了你,苦得爺到處找尋,不想踏破鐵鞋無覓處,你原來就藏在爺的大宅子里……”
一勁扳著鸞枝的肩兒,想要去親她的臉和唇。
“啊,是誰——”鸞枝毫無防備之下險些崴倒在地,掙扎著回過身來,卻見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俊秀公子,生就一雙桃眸朱唇,十八-九歲的年紀,那醉眼迷離、滿心癡纏,一看就是個花花風流子弟。
正心情不好呢,想也不想便一腳蹬了過去:“死開,哪里冒出來一個下作登徒子!”
“你…玉娥你,好、好狠的心……”沈硯邵好不掃興,奈何身后就是幾個青石臺階,他酒醉踉蹌著,一個立不穩便咕嚕嚕滾了下去。
扭著身子爬不起來,干脆就勢癱倒在青磚地上,吭哧兩下忽然沒了聲兒。
一定是沒死的……也或許是昏厥過去了。
然而看那一身華麗衣裳,只怕家世也是不低,誰知他到底是甚么身份?
“完蛋……”鸞枝撫著發虛的心口,這才恍然自己一時氣憤之下的失手,四下里望望,見沒有人,慌忙轉了個彎兒,換去了另一條窄巷。
兩步開外卻早已經有人在前頭走路,只見那背影修長魁偉,著一襲紫衣長袍,步履灑脫不羈。就像是早已料定她要走這條小道一般,聽聞聲響忽然回過來頭,那長眸瀲滟,嘴角噙一抹柔和笑意:“多日不見…表弟妹可還安好?”
剛毅的五官,熟悉的輪廓,卻是表少爺祈裕。
恨他,明明恨得不行,見了卻還是沒來由心慌。每看他一眼,便要掀一回舊傷。不是他的傷,是很久以前的那個人和故事。
早知道不走這條路。
鸞枝想退后,然而這時候卻已經不能退,退了就敗了,永遠被他得意。秒秒間心念翻轉,末了只是抿著嘴角冷淡一笑:“自然是很好的。表少爺看起來也不錯。”
腳下步子卻不停,只與祈裕擦身而過。
一娓背影窈窕,秀足兒左右挪移間,曲線已與少女不同……分明還是那一朵十五六歲的嫩花兒年紀,只半個月的功夫,她便已經開成了一個熟稔的少-婦。
那沈二必是夜里頭沒少疼她!
想到宅子里關于鸞枝的各種漫言緋語,祈裕喉間莫名的泛起一絲澀意,忘不了鸞枝第一回見到自己時的慌亂癡迷,更受不得此刻她對自己的視若無睹。
他以為他可以吃定了她的,她明明心中還藏著一個與自己有關的故事不是??斯有榜Z湓謁氖稚夏兀趺此鴕壞愣膊緩e攏
見一縷清香儼然要與自己擦肩,祈裕忽然長臂一伸,握住了鸞枝的腕:“女人,你做什么這樣躲我……”
可惡。
可恨。
不要他碰自己。
鸞枝頓地一個踉蹌,待明白過來,便用了力地踢打起來:“放開…!你以為你是誰,天下的女人莫非都要被你吃定??贪d恢艿幕斕啊
“只是你……你不要對我這樣!”祈裕卻不肯,炙熱的諄諄言辭,手上用著力氣,又將鸞枝狠狠拉至自己懷中。
這次卻沒有欺負她,只是摁著她的容顏扣在他的胸膛之上:“這些日子,每次我從你院外那一條路經過,卻一回也不曾遇到過你……你竟這樣怕了我??是否淖l溫沓道鏘嘔盜四悖俊乙膊恢朗竊趺戳耍幌襠媳滄釉肽閬嗍叮荒隳且蝗湛吹茫鬧斜閽僖卜挪幌氯ァ朐攣業某宥貌緩???br/>
著了火一般的澀啞嗓音,逼鸞枝聽他的怦怦心跳。那胸膛一抹龍涎淡香,只把人桎梏得呼吸無能。
然而誰人信他?
角落里探出來一雙精巧的三寸金蓮,那裙角隱藏,不知又是哪個被他哄騙的女子。
鸞枝作訝然模樣,啟口輕聲叫喚:“大小姐?!?br/>
……三房里的大小姐,沈蔚婷?
祈裕頓地一愣,下一秒已然松開鸞枝被捏痛的腕,隔開了一步距離。
淺綠色裙裾迅速掖藏進墻角。
那裙子的主人鸞枝見過,每回去老太太房里都沒給過自己好臉色呢……原來是她。
便抿著嘴角嘲弄一笑:“呀,看錯了。”
祈裕回頭一望,身后窄巷空空,幾時有人經過?
許是為自己的驚惶而自嘲,又許是因為心中的那點兒隱秘伎倆被鸞枝一眼看穿,一雙狹長眸子凝著鸞枝,連自己都分不清剛才那一瞬間對她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末了只是恨恨地勾了勾唇:“小妖精~,我有時候真恨不得殺了你?!?br/>
鸞枝眼梢往墻角一瞥,意味深長道:“夫君還在前頭等我呢,表少爺今日既是將我錯認為老太太房里的相好,那我便不與你計較了。對了,上次被你撿去的耳環幾時記得還我?那是我母親的舊物,你留著也不值錢?!?br/>
暗示的話,偏要讓樓月明白自己已經把她發現。互相都有了把柄,看誰還敢把今日一幕聲張?
“呵,耳環??□是值莇閎羰竅胍閿Ω孟米約焊迷趺醋?。”祈?男某湎呂矗蕹な種改磣硼街Φ南買┝酥皇橇沽顧煽
“好,那便先讓表少爺保管著吧~。不過將來,我一定會讓您親手還給我的。”鸞枝理好鬢間亂發,微福了一福,揩著帕子繼續走路。
鸞枝理好鬢間亂發,微福了一福,揩著帕子繼續走路。
瞅著女人冷漠的背影,祈裕剛毅容顏上頓地浮上一抹狠戾:“……哼,我等著那一天?!?br/>
心中生恨,恨一個姨奶奶也把他不屑。
然而更恨是,“表少爺”這樣尷尬的身份,值得利用時便被人留做牛馬,不需要時兩手空空打發了去。他生來無父無母孤苦無倚,總得為自己能留在這座宅子里做點兒什么……不論何種手段。
見鸞枝走遠,墻角里那道淺綠長裙這才徐徐走了出來。以為心上人變了口味、喜歡了紅色,便特意在鬢間戴一朵鮮艷梅花,羞答答的,眼神里暗暗藏一縷焦切漣漪。
“表少爺看上了她哪點?一個買來給男人化煞的工具罷了,爺竟然也這般稀罕?”
“呵,不過是給他沈二尋點兒不痛快罷,幾時當得了真?”祈裕卻聽不得這樣的話,一個是賺錢的工具,一個是化煞的工具,都是為他沈家賣命,誰又比誰好過一點?
隔著衣襟掂-弄著樓月,看她呼吸起起-伏伏,曉得她暗處里怕不是早已經想得不行,他心中諷弄,然而終究幾日未曾沾染過,不由生出一許異動。
“好個小騷-骨兒,你還不一樣也是爺的尤物。”大手將樓月狠狠一拽,風一般拐了個彎,那道魁梧身影便閃進了一座舊棄的暗閣。
腦海中鸞枝的冷顏笑靨揮之不去,他心中莫名痛惱,只將眼前風騷視做那心中之人,動作之間不遺余力。
“啊!……爺從前萬般溫柔,今日怎生得這樣狠?”
痛得樓月一聲痛喚,然而卻又愛他這反常的兇悍。軟軟無骨地攀住祈裕硬朗的脊梁:“表少爺恁的驚慌大小姐,他日若是娶了她,哪里還敢再納樓月為妾……我不信……嗯、啊……只怕、只怕奴婢白白與你歡好一場,到頭來做了棄婦也不敢聲張……”
好一副銀姿浪-骨,就你這樣也配與爺談甚么日后。
祈裕心中冷笑,然而畢竟樓月是那小腳老太的近身伺候之人,又貪著她的美麗容顏,面上便只作一副癡寵焦灼:“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你便這樣杞人憂天……那沈蔚婷被她父親教得只像個貞女木頭,幾時能有你這般快活……爺喜歡的自然還是你!”
心中急著辦事,也不管她痛與不痛、不管她怎么求。那舊墻上的白灰被蕩得撲撲掉落,一個是俊逸美男,一個是姣妍小鬟,端得是一幅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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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院上房里卻好生吵鬧。三老爺沈明達的隨從才準備出門辦事,看到地上癱睡著的沈硯邵,趕緊著人用板架給抬了回來。他卻醉得糊涂不醒,滿口玉啊娥的胡言亂語。三少奶奶榮若難得盼到丈夫回來,見又是這番景象,忍不住揩著帕子傷心拭淚,把個兩三歲的小小姐也嚇得嗚哇大哭。
老太太瞅著沈硯邵那一副花衣香粉的模樣,只是吧嗒著煙嘴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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