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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52章 步步贏

    鸞枝定了心不搭理玉娥, 不管宅子里的女人們背地里怎么說自己歹毒狹隘,也不管玉娥那邊身體怎么嬌虛柔弱, 每日就只在自己三分小院里呆著,不去看她, 也不往她那邊送一點兒吃的。暗里地又著春畫梨香往外放著風(fēng)聲,只說沈硯青在京中平安,不幾天就要回來。
    沈蔚萱姐妹倆時常來串門,她們自小長于京城,思想又開化靈透,說出來的話兒總是新鮮寡聞,很是吸引人, 連帶著鸞枝的小院都熱鬧了起來。早先的時候就只有沈硯琪和沈蔚玲幾個孩子, 后來竟連榮若也來了,雖還是不太搭理鸞枝,礙著小小姐偏喜歡和院子里的旺財玩耍,便也端著把凳子坐在門檻邊上曬太陽。
    鸞枝有心和榮若交好, 便時常主動找她說話。榮若本是個安靜實在的性子, 幾次結(jié)交下來,見鸞枝脾氣耐耐的,壓根兒不是桂婆子她們口中的狐媚毒婦,漸漸也親近起來。
    老太太那邊巴不得鸞枝不去騷擾玉娥,見鸞枝只與家里的兄弟姐妹交道,便也睜只眼閉只眼隨她了去。
    這邊廂鸞枝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那邊廂卻很是苦了兩個人。
    祈裕這些年為沈家辛苦操持, 好容易才折騰出了自己的一小方事業(yè),眼看就要面臨破產(chǎn),那其中的倉惶焦慮自是不稍細說。因著寧公公四處著人打聽,依然沒有沈硯青的半點消息,曉得形勢有變,才結(jié)交到的五皇子便也聞風(fēng)畏縮,與祈裕斷了來往。無奈之下,只得越發(fā)著人把玉娥盯緊,只稍她一個松動,便要毫不猶豫的將她滅口。
    那困獸一般的緊迫氣氛,直逼得玉娥寸步難行。
    哪里想到沈公子竟然這樣快就要回來,她想在他回來之前趕緊把滑胎藥吃下,卻又怕被祈裕懲治,還怕老太太從此對自己棄之如敝履;然而不吃吧,鸞枝又死活不與她見面,她連一個陷害的機會都找不到。院子里雖安靜,卻只覺周遭躲著無數(shù)雙的眼睛,她有一次才在巷子里走遠點,就看到一個黑影在身后不遠處忽隱忽閃,嚇得她又立刻跑了回來。日子越來越難過了,每日神經(jīng)忐忑,卻已經(jīng)騎虎難下。
    一碗濃-稠的滋補湯藥端在手中,是老太太派人送過來的,明明好好的,端在手里,看那黑湯卻好似一汪毒潭,手一哆嗦,‘嘩’一聲掉在了地上。黑水四濺。空得可怕。驀地又開始懷念二院里淳樸的啞嫂和少年程翊。
    主廂房的睡榻上被褥暖香,姜姨娘正在偷-歡。十四歲上就在清樓里破了瓜,沒生過孩子,那身段兒十分的美滿,那戲子筱玫蘭看一眼骨頭就酥了。
    臺上看他是嬌嬌纖弱的貴妃娘子,上了床卻是另一副貪吃猛獸。
    “姐姐這次好生大膽,一連留我這許多天……您倒是喂飽了,小弟卻整日個擔(dān)驚受怕,就怕哪一日被那小腳老太逮到,抓進鬼窖里吸干魂魄。”
    說的那鬼窖乃是在望風(fēng)樓地下的一間小儲室,整個大宅子里沒有活人去過那里,只聽說早先一些偷了野食犯了錯的姨娘都被老太太送了進去。到底怎么死的就不知道了,反正進去的就從來沒有再出來過。那能出來的,都是大半夜時飄來晃去的鬼影,沒有臉沒有腳的,光聽著都讓人發(fā)骨悚然。
    姜姨娘罵他:“呸,大過年的怎么盡撿那晦氣的說!…放心吧,老太太可沒心思管我呢,就惦記著那懷孕的了。要我說,那什么月的就是一根小騷-骨,屁-股上恁大一顆銀痣,還畫畫呢,真不知怎么勾搭的我們少爺?”瞪了一眼筱玫蘭,見他發(fā)愣,又去戳他腦門,“喂,你可不許去弄她?!?br/>     筱玫蘭頓地回還過來,猛一個翻身:“提她作甚,我就愛和你……誰也沒有姐姐你更香了……”
    “嗤嗤,沒個正形……”姜氏吃吃發(fā)笑,曉得這廝原是貪愛自己錢財,奈何就是愛他的銷魂放肆。二人抱緊成一團,正要到達那緊要關(guān)頭,外頭卻傳來低低的敲門聲。
    嚇了一大跳。
    “叩、叩”,不高,卻頻頻的敲。不去理,敲了還敲。
    氣得姜氏披衣出去:“哪個不想活的,大白天的裝神弄鬼!”吱呀把門打開,卻見是玉娥,滿目萋萋的惶恐模樣,頓時就沒好氣:“你來做什么?”
    撲面一股熟悉的暖浪,玉娥微皺了下眉頭:“姨娘這里可有糕點呢…這會兒饞著了…”墊腳往屋里看,想進去找人陪說話。
    姜姨娘一邊扣著扣子,一邊把門擋?。骸袄咸战o你端茶送水,還少得了你一口吃的?你等著,我給你拿!”不耐煩,看玉娥可憐兮兮不走,只得轉(zhuǎn)身拿了一盤糕點出來:“給你,別整日個苦兮兮的,大過年看得寒蹭?!?br/>     動作太用力,那糕點滾下地去,她愣了愣,又覺得自己太狠。卻沒心思解釋,把門關(guān)起來,急將將又翻去了床上。
    這一瞬玉娥頓生凄涼?;氐椒块g,身子止不住發(fā)抖,知道自己在這里被人瞧不起,如何也融入不了這個豪闊的大宅門,想了想,看到枕頭下掖藏的黝黑藥丸,末了把藥一攥,狠心豁出去了。
    (2)
    難得是個大晴天,一大早陽光便溫和地照在窗臺上。
    許是前些日子顛簸得辛苦,鸞枝這兩日很是犯困。被窩里暖暖的,翻了個身,一手攀著被褥,一手習(xí)慣性地在身旁摸索。摸到的卻是一片空枕,驀地清醒過來,才驚覺沈硯青不在。
    被子里都是他好聞的味道,沒來由心中有些空落落。
    那個白日里清肅的男人,關(guān)起門來與她相對時卻壞極了。睡前總喜歡把她的整個人箍進他懷間,然后把她逗氣弄笑;等到天亮后,又?jǐn)堉浑p鳳眸微瞇著,看她半夢半醒之間,把手搭在他胸膛,像蟲兒一般蠕纏。平日里不覺得有什么,只覺得他可惡,不肯讓自己多睡,這會兒想起來,卻忽然有些難受。
    恨恨的捶他一枕,一會兒卻又忍不住把身子蜷過去,倚著他枕面摩挲。還是牽掛他。就像是一種冥冥中注定牽扯的孽,分明很多東西是你不想要,遇見了,卻諸多因素讓你撒手不去。沈硯青于她便是如此……只怪當(dāng)日不該與之相見。
    但反正這不是愛。
    鸞枝翻身而起,準(zhǔn)備去上房找老太太,鼻翼間卻拂過一絲熟悉的勾魂濃郁。
    抬頭看,看到床沿多出來一張小矮桌,那桌面一只黃燈氤氳,精致雕花小銀煙桿上綴著美麗紅膏,裊裊的紅煙升騰這是她從前的早飯和夜宵呢。
    她這才記起來,已經(jīng)一連好幾天沒有吃它了。
    鸞枝喉嚨莫名又有些難受,瞥過頭問梨香:“…這是你拿進來的?”
    “嗯。”梨香惴惴點著頭,把煙桿遞上。
    “誰讓你燒的?扔出去。以后都戒了?!丙[枝哽著聲兒,急躁地撇開。人就是這樣,在陰暗的地方關(guān)得久了,猛然去過一趟光明之境,便再也不愿回頭躲進那看不到希望的陰霾。
    梨香卻不動,不敢拿走。她和春畫不一樣,老太太說什么她都不敢說半個不字。這幾天少奶奶和小姐們關(guān)系走得好,老太太擔(dān)心小姐們的思想教壞了少奶奶,昨晚便把她偷偷叫過去問話。待問清楚少奶奶已經(jīng)好幾天都沒吸膏兒,老太太的臉色就很不好看了,怪她伺候不周,暗示她要繼續(xù)燒。
    梨香說:“少奶奶吃兩口吧……這膏兒還剩著好多呢,怪可惜的?!?br/>     知道這必然是那精明小老太的教唆,鸞枝心中一股道不出的慍悶,便把那煙桿扔進了洗漱盆:“大清早的,不要逼我生氣。”
    嚶嚶。梨香哭起來。
    “喲~,做什么吶?多難得才看你對丫頭兇一回,怎著就把人給弄哭了?” 沈蔚萱姐妹倆走進來,笑嘻嘻的。身后跟著三奶奶榮若,手上抱著小小姐,懷孕的旺財懶懶地蹲在她身后搖尾巴。
    鸞枝抿了抿嘴唇,沒說話。
    沈蔚萱便看到盆子里的小銀煙桿了,早先聽下人們說過老太太哄二奶奶吃煙,她原還不相信,祖母那樣一個慈愛的老人,哪里會做這樣陰毒的事,此刻倒是驚詫了。
    把煙桿撿起來看了看,轉(zhuǎn)身去訓(xùn)梨香:“你這不是害你家少爺和奶奶嗎?這東西吃下去,五臟六腑都迷住了,便是將來生下的小娃娃,身體都是不得好的,還不快給我扔了去!”
    春畫有些替梨香鳴不平,絞著衣角:“是老太太讓少奶奶吸的,又不是我們故意…”
    沈蔚萱頓然噎住,少頃,緩下聲兒對鸞枝道:“嫂嫂以后戒了吧。其實…我祖母人是很好的,就是太心疼我二哥了,怕你不肯好好從他……如今你既和我二哥恩愛美滿,不如盡快懷個孩子罷,也免得她老人家整日的擔(dān)心這個那個。”
    委婉的語氣,說來說去,終歸還是怕她不肯安分。
    知道這姐妹倆原是真心為自己好,鸞枝勾唇笑笑:“是戒了的,只這丫頭偏叫我看見,忍不住就兇了一句……老太太的抬舉鸞枝心中都曉得呢,那些糊涂的事兒以后也不會再有了。”斂下眉來,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榮若蠕了蠕嘴角,她自個的境地也不好,很是能體會鸞枝此刻的心情。破天荒道:“一直就想和你說那膏兒不好的…,又怕母親怪我多事?!?br/>     鸞枝不由心暖,便把小小姐抱在懷中逗-笑。因看到榮若頭上插了只花簪,頓地比從前生動許多,不由夸她今日好看。
    榮若羞紅了臉頰:“好看也沒人肯看的……哪里像你們夫妻?!闭f完又覺得失口,便有些窘迫。
    鸞枝假裝沒聽出來:“沒人看,我們自己看就是,誰說女人的美就非要給男人稀罕了?…左右這會兒閑著,三奶奶若不嫌棄的話,不如我給你著個淺妝可好?”
    兩個小姐頓時熱鬧起來,眉飛色舞道:“好呀好呀!鸞枝嫂嫂的妝容一向畫得恰到好處,味道甚是自然,我們正想學(xué)學(xué)吶!”
    便把榮若簇擁到銅鏡跟前。
    輕挑梳妝盒蓋,黛筆望秀眉上輕勾,胭脂把嬌顏淡染,見她臉龐微圓,又將唇線勾濃,不一會兒,那鏡子內(nèi)的蒼白少婦便好似生生得脫胎換骨,變做了另一個人。
    鸞枝笑盈盈直起腰來:“你們快來看看可好?”
    沈蔚萱姐妹倆齊齊稱贊,連小小姐也不停的說娘親好看。
    榮若好奇拿來鏡子一看,只見里頭少婦黛眉朱唇,俏生生韻味十足,不由又新鮮又羞赧。她本只比沈硯邵小上一歲,平日里丈夫不愛、婆婆不疼,心中憋著郁氣,看上去年紀(jì)儼然要比三少爺大上許多,今日卻是第一回知道自己原也可以這樣生動。
    連忙掏出帕子要擦,怕婆婆丈夫看見了嘲弄她自不量力,捺不住冷落存心勾引。
    鸞枝卻不給她擦,抿著嘴角笑:“為什么怕他看見,他說他的去,我們美我們自個的。女人就要把自己打扮得生動,自己若不對自己好,旁人就更不曉得對我們好了,你們說是與不是?”
    她本說得無意,卻聽得沈蔚萱姐妹倆訝然,暗嘆她雖是窮人家出身,思想?yún)s與自己合拍極了,不由同聲附和,鼓勵榮若突破一回。
    榮若狠下了一分勇氣,末了堅定道:“好,我就不擦。若是讓我擦,我也對他生一回氣!”
    “娘親好膩害!”小小姐咧著嘴兒,奶聲奶氣的拍手笑。
    氣氛頓時釋然了。
    那笑聲如銀鈴,聽在門外玉娥的耳中,只覺得涼薄又美麗。這是個有錢的人家,它的榮華富貴勾引人踏入,然而為何所有人都好似和那個姨奶奶團結(jié)著,為什么獨獨自己卻融不進去?
    不信也不甘心。
    心思進了死胡同,如同著了魔魘,有些嫉妒生出來就滅不下去。見院中無人,遁地便沖進去跪下地來。
    桂婆子才從灶房出來倒水,差點兒都要潑到她身上,連忙大呼小叫地充過去扶她起來:“哎喲,懷著沈家的骨肉,您就是尊貴的,怎么能說跪就跪?…真是,一樣的身份,誰比誰重了,恁的把人壓迫?”
    春畫在角落晾衣裳,聞言聽不下去:“呸,誰壓迫她了?又沒人逼她,我們少奶奶都由得她去了,是她自己找上門來!”
    玉娥拂開桂婆子的手,只是硬僵僵跪著不起,眼淚淌下來:“少奶奶幾時肯認下月歌,月歌幾時才有資格起來?!?br/>     大屋里頭,梨香惴惴地扯了扯鸞枝的袖子。
    眾人順著視線一看,這才看到一身素凈荼白的玉娥。
    榮若皺起眉頭,興致被打破。
    “別理她,讓她跪去?!?沈蔚萱掃興地瞥開眼。
    沈蔚媛卻撅著小嘴要出門:“姜姨娘刻薄嘴刁,怕是在那小院里呆不下去了,瞅著咱鸞枝嫂嫂脾氣好,又想搬過來折騰呢。我去替你哄開她!”
    鸞枝把沈蔚媛袖子一拽:“由得她去吧,都已經(jīng)好喝好吃的供著了,我還能怎么樣?”
    這些天風(fēng)聲造勢得差不多了,她想聽聽玉娥是不是真的肯死心配合。
    玉娥暗自攥緊手心的藥丸,思想著再給鸞枝最后一次機會,便一字一頓道:“求少奶奶仁慈,給腹中的可憐兒一個容身之處……月歌今生,甘愿當(dāng)牛做馬以為侍奉。少奶奶若不答應(yīng),今日、今日便不起來了……沒有活路了,這樣心驚膽戰(zhàn)的活著,真不如、死了的好!”
    那末了的一句話實實在在出自真心,真的沒有活路了,留下孩子也是死,沒了孩子也是死,錯了,沒了孩子或許還有一半的生機。纖弱的身子跪在寒涼青磚地上,哭得梨花帶雨,著實可憐。
    鸞枝頓了頓,終是走到門檻邊:“我不扶你,你起來說話。應(yīng)不應(yīng)你,上一回我都說了,你若是明白,自己去老太太房里等我,我半刻后就過去找你……這世上的路很多,錯了就回頭,沒那么輕而易舉就死了的?!?br/>     門外巷道里又有影子探頭探腦,這一刻玉娥絕望到了頭:“想不到少奶奶小小年紀(jì),心眼竟已然如此殘忍,竟是連一個尚未出身的骨肉都不能容下!今日便讓大家看看,看看你的真面目……”
    猛然一仰頭,一顆黝黑的藥丸便入了口中。
    “該死……鸞、二…哎,二嫂快讓人把她攔下,她口中有□□!”院門外忽然沖進來一道錦衣身影,那清瘦修長繾帶脂粉淡香,是三少爺沈硯邵。
    見眾人愣怔,也顧不得甚么男女之防,二話不說便往玉娥口中摳去。
    玉娥卻只是死死咬著不肯松口,把沈硯邵的指頭都咬出了血痕。
    沈硯邵怒了,一把拽起她頭發(fā),末了終于把藥丸摳出來扔去地上:“呸,蠢女人!若知你害得我二哥坐牢,爺打死也不會那般掛念你,惹來那老太監(jiān)的一身騷!”
    “哼,原來是你…”玉娥驀地想起那日天香樓下罵街的紈绔少爺,一樣恨得咬牙切齒。
    正待要往磚墻上沖過去輕生,卻忽然少腹一瞬抽痛,點點鮮紅從裙下滴落……天也,那藥丸竟是如此惡毒,才含它都已經(jīng)這般可怖,若是吃下去……
    那死的滋味臨近,又頓然害怕得連呼吸都難以自持:“救、救命……”
    (3)
    窄巷幽幽,榮若抱著孩子在前頭走路,那碎步急急,沉悶不理人。
    三少爺沈硯邵背后跟著,很討厭她的這副模樣??蓯?,才有了女伴就得色了,得治治。
    便兇巴巴道:“誰人給你化得這妝容?紅紅白白像只女鬼,趕緊擦了,丑死個人。”幾步上去,揩著袖子要給榮若擦。
    卻又不舍得擦,指尖把她下頜勾起,一邊不屑一邊又忍不住偷看。
    “別碰我……臟?!睒s若嫌惡地把頭扭開。
    “爹爹壞,欺負我娘!”小小姐伸出綿綿小手,也往他俊臉上‘啪嗒’蓋了一掌。
    脆生生的,惱人極了。
    從來在這對母女面前都是大爺,幾時遭她反駁過?沈硯邵很沒面子:“誒,我說你個恁大點的小丫頭,你知道什么叫壞?…哼,不擦就不擦,回頭看我母親不說你!”
    “要說就說吧。你自己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什么樣的女人你都要。以后再不要碰我,我嫌你臟!”榮若咬了咬牙,頓地把步子加快。憋在心里三年的話了,今天終于生出勇氣,把它發(fā)泄出來。有點慌張,卻好生快意,身輕目明。
    沈硯邵才要出口的話便被她生生一噎,想了想:哦呀,原來是吃醋了~
    他原以為這是個不會吃醋沒有知覺的女人,隨便他在外面怎么胡鬧,她也不生氣不在乎不會沖他使性子撒嬌哭鬧。這一刻見榮若紅顏羞惱,卻只覺得她新鮮又有趣,像是個活的女人了。
    連忙幾步跟上去,噙著嘴角:“天可憐見,我和那玉娥壓根什么也沒發(fā)生!我二哥也沒有。你若不信,我發(fā)誓給你看……我發(fā)毒誓!…蒼天在上,若是我碰了那叫玉娥的,便讓我老三從此絕后……唔!”
    話未盡,薄唇卻被一只秀手兒將將一捂。
    是榮若。
    榮若氣惱地把孩子塞進沈硯邵懷里:“閉嘴!…大過年的,不許你說那些不吉利。是要讓我被你母親逼死嗎…”
    沈硯邵愣了愣,頓時明白過來,兀地把榮若手兒一握:“那咱就生……誰讓你不心疼我,整日就知道給我擺一張苦瓜臉…”
    見榮若又惱,從前怎么沒覺得她這樣好看?忍不住又親她一口,“…我沈老三不是人,害得二哥如今生死不明。此番我也想好了,那青樓里的女人原不過爾爾,臉蛋長得再漂亮又有何用?還不是害人錢財性命!…今日對娘子鄭重立誓,從此洗心革面,再不讓娘子在母親面前為難!”
    榮若想要把手抽回來,卻抽他不回。三年了,這還是他頭一遭對自己如此溫柔呢,驀地想起鸞枝方才的一番話,心中暗自感慨,果然女人要先學(xué)會愛自己。
    不由諄諄勸道:“你二哥和她都是好人,你去勸勸母親,再不要為難她了……我娘早就叫我與你和離,是我自己不舍。我且記你這一次,下回若是再騙我,我可就真的抱著姐兒走了?!?br/>     “不走不走,以后我必然學(xué)著疼你,疼你們母女!”沈硯邵哪里曉得這一出,榮家財勢旺盛,他還是很怕丈母娘的,連忙好言安撫。因見榮若破涕為笑,那精致妝容好生美麗,這才想起來正事。便把孩子塞回榮若懷中,往鸞枝的方向追了上去
    “該死,我得趕緊去和二嫂說說,那個女人……”
    (4)
    北院上房里,秋老大夫從床邊站起,言語唏噓后怕:“還好三少爺及時摳出來,那藥性毒烈,倘若真?zhèn)€吞進去,怕是此刻大人小孩早已經(jīng)……雖說是保下了,但此番一鬧胎盤愈加不穩(wěn),姑娘一定要好生將養(yǎng)?!?br/>     收起藥箱,嘆氣離開。
    老太太瞪了眼玉娥,把煙斗往桌上重重一磕:“孩子是天!你自己不想活不要緊,弄壞了我沈家的血脈,仔細老太太我輕易不饒!”
    竟然連□□都不能把那污孽去下……
    玉娥蒼白著臉,倚在床上悄聲淌淚。老太太口氣恁狠,分明沒了孩子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了,怕是連繼續(xù)留在這個宅子里的情分,她都不肯給自己留下。心中絕望,又想到祈裕根本不打算留自己性命,連忙央求老太太留自己在北院養(yǎng)胎。
    老太太不說話,冷颼颼看了眼鸞枝,一字一頓地把語氣加重:“…毒、婦!你自己是甚么身份,怎么多一個姨奶奶,你就容她不下?!”
    陰森冷冽的質(zhì)問,怒火灼人脛骨,聽得一屋子的丫鬟生生打了個顫,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見玉娥淚眼悄然掃來,鸞枝便笑笑著對她勾了勾唇:不是不給你留情面,只怪你自己把自己作成這般。倘若不是念著那紅街上還在水深火熱中的同胞姐妹,真心不想淌你這灘混水。
    卻不示弱,只對老太太屈膝一福:“回來之前,少爺留了一封書信。前幾日本不欲拿出,今日卻是被逼得不得不拿了……恕妾身斗膽,有幾句話想和老太太單獨說說?!?br/>     玉娥哭聲一滯,些微緊促地抬起頭來。
    鸞枝察覺,只不動聲色道:“關(guān)系著少爺清白聲譽,老太太可否移步內(nèi)間?”
    那堅定而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得老太太皺起眉頭,揮揮手,讓沈蔚萱姐妹倆扶著自己進去。
    ……
    內(nèi)間安靜,只聽燭火孳孳聲響。
    老太太抿著煙斗,久久的,把信放下來:“…難為你一個婦人家家還要承擔(dān)這許多。只這玉娥既是賴定不走,倘若強逼她,她必是不肯配合作證的,眼下可怎么弄她出去才好?”
    姐妹倆氣得不行:“抬她去衙門!…嘖,果然是個騙子,一早就猜到那野種不是咱二哥的,祖母你還偏不信,恁的把我們鸞枝嫂嫂冤枉!”
    老太太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她多少年火眼金睛,今次卻在幾個晚輩面前走瞎,好生沒面子。都怪鸞枝,倘若是她肯早點懷上,自己也不會被那只幺蛾子沖糊了腦筋。
    鸞枝默了默,心中略微解氣,面上卻不表露。
    因此刻尚未拿到祈裕的證,只得措辭道:“前頭才見過三少爺,說是聽見表少爺和人談話,知道眼下宅子里到處都布著盯梢,只稍玉娥一個猶豫,便要把她滅口……玉娥先前那般胡鬧,必是以為老太太還能給她一線希望,若是忽然與她反目,胡鬧起來反而打草驚蛇。頂好就是逼她自己就范……鸞枝眼下倒是有一計,只是怕殃及……”
    囁嚅不語。
    好個厲害丫頭,這是在怪自己之前的各種袒護呢。老太太眉頭一凝,然而這會兒卻非聽鸞枝不可,便揮了揮手:“你們姐妹兩個先出去,回頭再與你們細說。”
    事關(guān)重大,沈蔚萱雖萬般好奇,也只得拉著妹妹不情不愿的走出去。
    鸞枝便把前幾日看到的桂婆子那一幕徐徐道出,末了搭著手腕屈膝一福:“但求老太太千萬信我,鸞枝斷不會無端害人性命!”
    想不到李氏竟然存著這般狠毒心計……倘若他日懷孕的是鸞枝,真不知那桂婆子還能做出甚么事兒來!
    老太太吸著煙斗不說話,只今日這般一出,心中倒是越發(fā)篤定了鸞枝對自己的本分。
    久久的,把煙頭在桌上一扣:“那碎婆子你早就該治一治了,但且放手做去就是……只須得注意掌握分寸,大過年的,不要在宅子里鬧出甚么晦氣的人命來…”
    (5)
    二少爺房里的姨奶奶心小不容人,把月歌小姐逼得,差點兒大冷天滑了胎。老太太大發(fā)雷霆,親自把月歌小姐留在了北院養(yǎng)胎,還把去天寶寺上香的日程拖延到了初七。一家子上下早就盼著出宅子透氣了,聽到消息不由怨聲哀道,都怪鸞枝做人太不堪。
    鸞枝憋著悶氣一路走回竹嵐院,一腳就把腳邊的花盆子踢開:“哼,不過就是懷了?。克??朗悄惺橋??撲?p吹摹br>
    小妮子,終于有你吃癟的時候。
    桂婆子暗暗得意,她早就看鸞枝不爽了,一個南邊來的窮丫頭么,憑什么就那般的好命。
    見鸞枝即將失寵,忍不住陰陽怪氣地蠕著嘴皮:“您年紀(jì)小不懂,這女人生男生女的都看屁股吶!那月歌奶奶臀股圓扁,必然是個小子,老太太不寶貝她才怪。”
    月歌奶奶……呀,這么著急連稱呼都改了。
    春畫斂下眼中輕蔑,忿忿然瞪去一眼:“桂婆子你就少說兩句吧。我們少奶奶受的委屈你哪里曉得?那賤-人聽說少奶奶煲湯厲害,非要少奶奶給她做湯,老太太竟然也答應(yīng)了,哪有這樣顛倒次序的,沒個先來后到!”
    “端個湯怎么了,孩子是最大?!?桂婆子聞言眉梢微動。
    “哼?!丙[枝不動聲色地走去廚房,折騰了一下午,待磨磨唧唧把一缽香湯做好,天都黑下來了。
    卻不肯拿過去,只做著煙癮又犯的困倦模樣:“你們兩個,派一個端過去。我卻是沒功夫伺候她?!睉袘械淖呋胤块g,把房門關(guān)起,剩一絲縫兒。
    春畫和梨香卻誰也不肯拿,兩個人推來搡去,末了便推到桂婆子身上。
    曉得這幾個妮子一個個都找借口不去伺候呢,都不待見那個懷孕的女人。
    桂婆子只得很不情愿地把湯藥端出了院子。
    “路上小心著點兒,就說咱少奶奶不舒服,過去不了。”春畫暗暗對鸞枝一笑,二人在院中呆了稍許,便往另一條小道去了老太太的上房。
    桂婆子嘴上‘誒誒’應(yīng)著,心里卻好生得意不過去才好呢,越發(fā)證明你心虛。
    只怕這副滑胎藥一下去,少奶奶就被老太太送進鬼窖了,看她還怎么迷惑少爺,看她還故意給春畫梨香送著小禮物、偏偏就不討好自己。
    就著幽暗月光走路,想到那望風(fēng)樓下可怖的謠言,沒來由又有些心慌。一心慌就想屙尿,便鉆進一間廢棄院子,把藥在窗前一放,兩手揩著褲腰兒往下一蹲。
    卻不知那窗內(nèi)風(fēng)景正自旖旎。
    樓月把身子倚在祈裕寬闊的肩膀上,雖他胸膛溫暖,還是忍不住傷心哭開:“這已經(jīng)是第三回了。悄悄看過大夫的,說是再要打掉,日后就懷不上了……老太太最恨身邊之人私通,若被她看穿,奴婢就沒得活路了……表少爺你要救奴家…”
    那哭聲低低,就好似貓兒嚶嗚,哭得祈裕本就苦躁的心緒越發(fā)煩亂。然而這會兒卻不能不討好她,只得勾起嘴角對她親昵一吻:“等爺渡過難關(guān),娶你就是,爺斷不是那背信之人!”
    樓月哭聲一滯,卻不肯相信:“表少爺?shù)谝换嘏揖驼f要娶我,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三年了……三年,每一次懷上你都說娶我,末了奴婢還是孤零零一個人把孩子打掉……表少爺莫非貪我是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只將我當(dāng)做間隙狠心利用?。課匚亍br>  想到這些年為祈裕暗中所做的那些事兒,心中不由苦澀,卻又偏偏舍不得他的英俊翩翩、愛慕他在沈家呼風(fēng)喚雨的瀟灑勁爽……再恨還是割舍不下,怕一割舍,頃刻就被旁的丫鬟奪去。她受不了他有別的女人。
    祈裕緊蹙著眉峰,想了想,便一改往日蜜語甜言,把樓月洞開的衣襟小心合起,凄然嘆道:“我祈裕堂堂一個男兒,又怎是那利用女人的魍魎小人?不是不娶你,我只怕是你不肯……老太太待我苛刻,我自七歲起為她奔忙苦做,到而今卻甚么也沒個落下。眼看硯青表弟有了子嗣,腿病又日漸痊愈,只怕年后便要命我把家中生意移交。我本是個外戚孤兒,又能落個甚么下場?必然是被掃地出門的……他日若化作路邊乞兒一個,你又怎么肯跟著我去吃苦?我又怎么舍得你跟著我吃苦?”
    長臂攬緊樓月嬌虛的削肩,滿心愛憐。那剛毅容顏因被往事觸動,眼中都是惆悵蒼涼,看得人心酸心疼。
    樓月自進了沈宅,便只見得表少爺呼風(fēng)喚雨、瀟灑臨風(fēng),幾時想象過他一身布衣在街邊勞作,不由愣了一愣。
    卻還是舍不得,便一字一頓道:“奴婢生是表少爺?shù)娜耍朗潜砩贍數(shù)幕辏裟芘c表少爺悉心相伴,情愿跟著您吃苦喝粥!”
    她話兒說的真心,然而那一瞬間的錯愕卻沒能逃過祈裕的捕捉。
    呵,果然這世間女人都愛富貴榮華,沒了銀子,你便甚么都不是了。
    他心中涼薄,面上卻不表露,只異常感動的把樓月抱緊:“好女人,爺就知你不會把我拋棄!…祈裕二十有三,依舊孑然一身,能得你一個知己紅顏,便已是大幸……再給我一些時間,等我再強大一些,我便給你買個宅子,再不要讓你在老太太的手下吃苦受氣!”
    樓月被他說的,只覺心-水泛濫。畢竟是傾注了一切的第一個男人呀,末了再一次狠心道:“唔,那個女人的孩子……我、替表少爺弄了罷!”
    正中下懷,祈裕頓地把樓月望墻上一抵,給了她一包無色的藥粉。
    ……
    桂婆子屙完尿,見窗內(nèi)光影迷離,以為遇見不干凈,連忙端起湯缽就走。那夜風(fēng)習(xí)習(xí),碗蓋上幾粒殘留藥粉被風(fēng)兒一吹,轉(zhuǎn)瞬便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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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方桌上的麻雀已經(jīng)擺好,沈蔚萱姐妹兩個一左一右倚著八仙椅,都是青春活泛的性子,幾句話就把老太太逗得眉開眼笑。等鸞枝一腳踏進門,那麻雀便噼里啪啦地搓將起來。搖曳燈火把小堂屋打照得一片黃暈暖暖,老少幾個其樂融融。
    “聽綠喜說,三哥今天吃晚飯的時候,還給榮若嫂嫂夾菜了呢?!鄙蛭递孀テ鹨粋€六筒,沖妹妹眨了眨眼睛。
    老太太假裝沒看見她兩個在耍老千,只吧嗒著煙嘴道:“還算孺子可教也。關(guān)他幾日,總算是老實了?!?br/>     沈蔚媛撅起嘴兒:“不盡然。祖母您不知道,這其中可少不得鸞枝嫂嫂的功勞。上午三嫂從竹嵐院里出來,三哥可是一路沒少親她吶?!?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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