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晦暗的老屋, 濃濃的中藥味兒。那正中間的紅木床榻經(jīng)了三代光陰,看起來顏色都已發(fā)黑, 就好像那上頭躺著的偏癱老人,滿面的灰敗死氣。
床邊坐著鄧佩雯, 著一襲素雅印花襖子,把手上湯勺在唇邊輕吹,柔聲細(xì)語的催促老太太喝藥。
老太太卻不喝,心里頭已經(jīng)對她開始厭倦,奈何她放下身段悉心服侍自己,又不好當(dāng)面拉下臉子。便抬了抬能動的胳膊:“放一邊吧,我…先與萱萱兒……說幾句話……”
一邊說, 一邊歪著嘴巴淌口水。
“好。小錦, 你幫我把碗先拿下去。”鄧佩雯幫老太太擦凈嘴角,對小錦使了個眼色。
小錦卻不樂意,沈家實在欺人太甚了,媽的名分不給, 還把自個小姐當(dāng)丫頭使喚……小姐也真是, 干嘛巴巴的跑進(jìn)來服侍老太太?
梨香站在一旁看了,眼里頭不由厭惡。明明是她們主仆氣走的二奶奶,倒好像還是人逼著她來似的,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不受歡迎!
老太太瞪了梨香一眼,輕撫著沈蔚萱柔白的手背,斑駁老淚掉下來:“還是自個孫女兒貼心,曉得回來看看我這一把老骨頭。不像有些女人, 走了吧……甚么消息也不來一個,那孩子還在她手里頭養(yǎng)著呢,就這么走得一干二凈了……白疼她一場,這心、心也太狠毒了!……咳、咳咳咳……”
一激動就咳嗽,一咳起來口水更掖不住了,林嬤嬤連忙給老太太遞了口煙。
老太太長長地抿了一嘴煙斗,這才瞄著沈蔚萱微隆的少腹嘆道:“肚子得有兩個月了吧,怎么也不好好在家將、將養(yǎng)著,跑回來做甚么?……去年你們姐妹兩個成親,我也沒能去吃酒,丈夫?qū)δ憧伞蛇€好?。俊?br>
年前見自個祖母,那時還是鶴發(fā)童顏、慈眉善目,哪里似眼前這般斜眼歪嘴、斑駁老態(tài)?
沈蔚萱眼角不由有些發(fā)酸,問林嬤嬤怎么就忽然成了這樣。
林嬤嬤兜著手,忿忿抱怨道:“若是二爺在此,奴才是斷不敢多說半句的……只上個月初,二姨奶奶生下一對兒雙生子,老太太抱回來多看了幾眼,惹了她不高興,第二天就弄了條大狗,把著門不讓人進(jìn)去。老太太心寬,不與她較真,依舊為她操辦著扶正之事。結(jié)果可好,挨到了滿月,她又不知從哪里請來的四皇子,就那么生生地在客人面前跟著他跑了,只把老太太害得顏面無存,當(dāng)場就猝倒在地……早先的時候連嘴巴都不能說話、半邊身子都不能動彈,沒少受罪!虧得兩名老大夫醫(yī)術(shù)高超,又是針灸又是熱蒸的,如今到底算是把舌頭擼直了……”
“胡說,是祖母把我侄子侄女兒搶走了,二嫂醒來找不見,一個人蜷著被子坐在門口等二哥吶!”四少爺沈硯琪大著嗓門說。
嚇的柳姨娘連忙狠掐了他胳膊一把:“閉嘴!這里哪里有你說話的份兒!”
“哎喲,姨娘做甚么不讓人說真話!”痛得沈硯琪魂兒都沒了,拽著妹妹的手躲去了院外頭。
瞅著老太太顴骨突起的老臉,沈蔚萱不免也有些怪鸞枝太狠……她是相信祖母搶了孩子的,可就算是真搶了孩子,到底還是還她了,再怎么著也不能對一個老人家下這樣狠心。
撫著老太太青筋-突-起的手背,面上卻笑得歡喜:“過幾日就是祖母壽辰了,父親公務(wù)太忙、蔚媛上個月差點兒滑了胎,都回不來。萱兒便與相公商量了,自個小兩口回來給祖母熱鬧熱鬧!”
一邊說,一邊拉過丈夫,叫給眾長輩見禮。
老太太瞅著孫女婿端端正正,總算些微欣慰,嘆氣道:“看你們好,我老人家心也安定不少。壽辰……我這一張老臉都被她丟盡了,壽辰還辦什么?自個宅子里聚個飯就是。”
老淚又掉,怨鸞枝把自己一輩子筑建起來的寬厚名聲崩塌。一傷心又抽搐。
鄧佩雯連忙揩著帕子幫她擦:“老太太快別激動,大夫說了您要靜養(yǎng)則個……等鸞枝妹妹氣消了,一準(zhǔn)抱著孩子會來看您,您可別自個為難自個~”
那素雅印花綢襖兒,那精雕細(xì)琢珠釵兒,連手中的帕子都是上等的絲綿面料……‘鸞枝妹妹’?幾時家里頭多了個大媳婦??
沈蔚萱這才注意到鄧佩雯,因見她裝容大氣雅貴,舉止間分寸有度,便瞇著眼睛意味深長地笑道:“這位姐姐是?怎么從前未曾與你謀面過…”
鄧佩雯不亢不卑地回了一禮,假意沒看出沈蔚萱眼中的苛刻審視:“我是硯青的搭檔,沈小姐叫我佩雯就是。”
“哦,是搭檔啊……那怎么不去鋪子上幫忙,倒在宅子里伺候起來。”沈蔚萱涼涼的一笑,不再多說什么。這樣淡定的女人,年紀(jì)大、作派又恁的老辣……呵,‘鸞枝妹妹’,難怪二嫂被氣走。
臉色冷下來。
自鸞枝走了以后,沈硯青便正式把景祥布莊放棄了,面上卻不動聲色,就那么干巴巴的耗著,也不撤資也不繼續(xù)投錢。然而他是大股東,鄧佩雯既舍不得撤股,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耗。
那外頭看著布莊熱鬧,其實都不過是虛的,是鄧佩雯在努力支撐,邀著一群貴太太在里頭閑嘮嗑罷……再拖上一段時間,待倉庫虧空、南邊工廠癱瘓,只怕她手里頭的四成股份便不值錢了。這年頭,女人手里一旦沒錢,年紀(jì)又大,就徹底沒了資本。早先那些對她垂涎三尺的老板們,只怕又要翻身把大爺做起,讓她跪舔起自己的腳趾頭來。
老太太雖說也恨自個孫子做得太絕,為著個女人竟然連生意都舍得糟蹋,然而到底還是漸漸把鄧佩雯看輕了。
這會兒本來就怪她杵在這里,擾得自己打聽消息不方便,見沈蔚萱變臉,登時就更不自在了。二老爺家的兩個女兒最是深明大義,她怕自己先前對鸞枝的那一連串拙劣行徑被拆穿,然后才博取來的同情便又打水漂了。
暗暗對林嬤嬤使了個眼色。
林嬤嬤低聲道:“呀,藥涼了,煩請鄧小姐拿下去熱一熱吧。”
小錦一聽火冒三丈:“麻辣個包子!恁多的丫頭老媽,憑什么獨獨叫我們小姐去拿…”
“小錦!”鄧佩雯滯滯地坐在床沿,猛然揚高了嗓音。見小錦眼眶泛紅,心中又不忍,頓地又把聲音放低下去:“不是早上還沒有吃飯嗎?正好帶你去灶上填一填肚子。”
小錦拳頭攥得咯咯響。
“那老太太好生休息,一會兒佩雯再過來。”鄧佩雯只作沒看到,對著眾人婉然一笑,垂在袖中的手把小錦用力一握,愣生生拖出門去。
沒有錢什么都不是,她才剛剛起步,還不夠強大,這一垮,將又要受制于人。不怕找不到合作的莊家,然而那些奸滑無義的男商人們,只會用最苛刻的條件將她盤剝只須結(jié)一場婚,冠冕堂皇地把她桎梏在內(nèi)宅,接著她手里頭的股份就會被吞吃貽盡。若是遇到個狠心的,末了再把她一角踹出門去,最后連她手里原來攥著的工廠和工人也飛走了。
不堪想,不敢想。
屋子里安靜下來,氣氛有些尷尬。
林嬤嬤連忙又送了一口煙。老太太吧嗒著煙斗,轉(zhuǎn)而看向?qū)O女婿:“哎,她這一走,可把我們沈家坑慘了,藥鋪這個月給宮中的幾品貢藥也給退了回來,那生意上的老主顧們一聽得消息,貨也不進(jìn)了,都在倉庫上堆著呢……再這樣耗下去,沈家早晚又要陷入困境。聽說你在宮里當(dāng)著差,可有聽到那女人甚么消息沒有?”
許公子正要恭身答話,沈蔚萱怕他性子耿直,甚么話都拿來說,連忙插嘴道:“說是太后娘娘和小德妃把二嫂留在宮里頭了,很是歡喜元寶和如意,不舍得放他們母子仨人出宮。還封了二嫂個‘福鸞縣主’,如今可風(fēng)光呢。興許是在宮里不好遞消息,回頭出宮了、氣消了,一準(zhǔn)就回來和二哥好好過日子了。我二嫂那人慣是心軟的,不過就是賭氣罷,祖母您放寬心。”
許公子笑呵呵應(yīng)和著:“是風(fēng)光。女婿在朝中當(dāng)差,也聽說了不少福鸞縣主的傳聞。只道她如今在貴人太太們眼中甚是吃香,我們翰林院有一編修的母親,只見過她一回,第二天便向太后娘娘打聽起她來。那編修祖輩都是賢良忠臣,家中四代單傳,時年二十六七歲,又生得一表人才,太后娘娘有心撮合,還請二人逛過兩回園子則個。”
把袖子一抖,腰微彎,兩手合攏作揖。書呆子一個,什么不敢說偏偏說什么。
氣得沈蔚萱怒眉齜牙,只是撫著肚子順氣。
“呃嘶”老太太才聽說一對兒小姐弟被宮中貴人喜歡,覺得面子有光,再一聽許公子如此一言,一口氣頓時又上不來了,歪著嘴角抽搐起來:“她、她那是沾了我們元寶如意的光啊……沒有我們沈家血脈給她長臉,她拿甚么本事去封‘縣主’?……孩子都生了兩個了,還會有人稀罕她?那些看上她的夫人太太們,貪的是她背后的太后娘娘!…她是榮華富貴了,可當(dāng)初要不是我們沈家把她從南邊買回來,她能有機會見到這些大人物?……過、過河拆橋……快去,去叫硯青回來,讓他聽聽他媳婦是有多狠毒!”
幾時見老太太這般語無倫次,還是在自己新婚恩愛的夫君面前。沈蔚萱再是涵養(yǎng)好,也難免覺得有些沒面子,笑笑著解釋道:“祖母真是病糊涂了,瞧這說的。”
好在許公子聽不懂,只是一勁好心地把事實剖析:“怪小婿話未說全,我那同僚乃是天生命中無子,故而二十六七尚未成婚。他母親正是歡喜福鸞縣主性格溫耐,又帶著一對可愛小兒,母子倆與她見過兩回,很是對她念念不忘……只是不知她如何作想,好像也并未聽說不喜……”
“呃嗚”老太太兩眼一翻,岔過氣去。天爺爺,這、這是要把我小孫孫改……改姓哇!
“老太太!”林嬤嬤連忙上前摁住人中,又著梨香快去把二爺尋回來。
一眾婆子手忙腳亂。
“嗚哇~~”門外卻忽然一聲嬰兒啼哭,眾人抬眼望去,只見那廊下一道青裳繾風(fēng),是沈硯青大步將將離去的背影。
魏五兜著個胖嘟嘟小兒,顛著大腳板小跑在后:“爺,您瞧著,就是這么快!女人她變心就是這么快!…您再不把她吃下去,沒有了!”
……
念念叨叨,只怕不能更雪上加霜。
沈硯青忽調(diào)轉(zhuǎn)過身來,冷聲道:“你即刻差人去南邊,將她母親接過來,莫要讓他老四快了一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