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然垂頭喪氣極了,一次次的機會錯失,讓他自信心嚴重受挫,心理上的暗影越來越重。這天跟普天成在會場遇著,普天成照例客氣地伸過手,問馬書記好。馬超然居然手也沒握,陰陽怪氣說了兩聲:“好,好,怎么不好呢?”就往主席臺上去。
按中央要求,海東成立了政治學習小組,路波擔任組長,副組長由方南川、馬超然和組織部長何平三人擔任。方南川和馬超然顯然是掛名的,組織部長何平才是真正的副組長。這天的會議由何平主持,路波因為臨時有事,未能參加。方南川來得稍晚一些,他在半道上接到一個重要電話,車里不方便說,只好回辦公室。等接完電話再趕過來,這邊會議已經開了。普天成攤開筆記本,認真做記錄,方南川往主席臺上坐時,他只是微微笑了下,并沒像馬超然那樣站起來,給方南川讓座。
馬超然在大家的印象中,是一個脾氣比較古怪的人,很多該客氣的地方,他偏偏不客氣,還故意將氣氛弄得緊張,一些不該客氣的地方,卻要表現出十分的客氣。普天成發現,馬超然對新上任的代省長方南川態度非常謙恭,謙恭到讓人好奇的地步。他可從來不這樣啊,對宋瀚林,對路波,都沒表現出必要的尊重或謙恭來,老是感覺他咬著牙在較勁兒,卻把這份遲到的禮物送給了方南川。這里面有沒有故事,普天成不去猜,他只是在觀察,對馬超然這份特殊的熱情,方南川會是什么態度?可惜方南川讓他觀察不到,方南川像個新媳婦,到任兩周,還蒙著蓋頭,不但把臉遮住,把整個人都裹住了。
何平的講話告一段落,他代表省委宣讀了《中共海東省委關于在全省開展深入學習實踐科學發展觀活動的實施意見》,意見是一周前常委會討論通過的,那天的會是方南川到任后參加的第一次常委會,路波跟方南川兩人都很客氣,尤其方南川,知道大家都在盯著他,因此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尤其臉上表情,該溫和時溫和,該淺笑時淺笑,該淡定時立馬就能淡定,幾乎讓人挑不出一點刺,這就讓他的傳奇來歷更富傳奇。方南川最早在某建設兵團工作,是父親刻意將他放到艱苦的環境里去磨煉。真正從政是在三十歲以后,說起來他也是地道的團派干部,不過先是在地方從事團的工作,后來才調到團中央,團中央工作一段時間后,又到西藏掛職鍛煉,然后又到甘肅、青海等邊遠省區。方南川的經歷在現任省部級領導中是獨一無二的,雖然年輕,但基層工作經驗異常豐富。號稱中國官場最關鍵的三個職位他都干過了,縣委書記,團省委書記,省委組織部長。有人說在中國沒有當過縣委書記,你就永遠缺乏基層工作經驗,沒進過團委,你就很難知道青年工作該怎么做,青年是未來,能跟未來融成一片,你的政治前景才會明亮。至于省委組織部長,自然不用多說,在這位子上你才知道怎么用人,怎么管人。方南川在各個位子上時間都不長,最長的也只有兩年不到,其他都是一年甚至幾個月,這就讓他比別人多出一半的經歷來。干完組織部長,方南川又被調回中央,在某重要部委擔任第一副部長,半年后又突然升任海東省委副書記,代省長。
馬超然講話的時候,普天成多少有些分神,他的注意力再次轉移到方南川身上。兩周來,普天成的眉頭就沒舒展過,心思一直被方南川牽著。必須把他想明白,這是普天成交給自己的一項重任。想明白才能知道怎么跟方南川配合,怎么支持他工作。還有,如何幫方南川過了那個關?
是的,普天成發現,方南川在他面前是有道關的,這關可能跟他們的父輩有關,也可能沒,但是方南川在他面前顯然表現得不大從容,自信是有,但自信是斂著的,是用客氣取代了的。省長跟副省長客氣,不好。一周兩周行,時間久了,會讓別人有想法,會影響到大局。
大局絕不能受影響,這是原則。
方南川這天也講了話,代替路波作最后總結,他的講話言簡意賅,聽上去干練有力,贏得大片掌聲。
轟轟烈烈的學習運動在海東大地開始了。
方南川并沒有像人們期待的那樣,一來就燒出三把火。他表現得太為沉靜,甚至有些低調。這似乎跟他的傳奇色彩有點不相符,跟他以前在別的省份表現也不一致。一時間,人們充滿了猜測,說各種話的都有。包括普天成,也感覺方南川在下一著非常陌生的棋。
不是方南川不想燒三把火,事實上他比誰都想燒。但情況不容許。方南川到海州,是經過一系列思想斗爭的。中央最初有這想法,找他談話時,他興奮過。海東是個大省,作為一個在政治上有所追求的有夢想的人,誰不渴望到海東這樣的大省來主政,誰又不渴望到這樣一個大舞臺來施展自己?但方南川第一次沒敢答應,他怕。依他對海東的了解,包括對宋瀚林和路波的了解,他認為自己的能力還有膽略以及政治經驗還遠不能幫他去實現這一夢想。海東情況太過復雜,這點不只是高層領導跟他強調過,他自己也能感受得到。尤其宋瀚林對海東的影響實在是太大,短期內要想消除這些影響,讓海東吹滿新風,難。但是沒想到中央最終還是選了他,而且一再強調,要他肩負起新的使命,勇擔重任,將海東帶到一個新的高度。這個高度在方南川心里是有的,他自己能描繪出來,也被那個新的海東鼓舞著、激勵著。可腳步真的到了這塊土地上,方南川才發現,幻想終歸是幻想,激情也只能是激情。一個政治家如果只靠幻想和激情去做事,那是要犯大錯誤的。盲目出招,急于求成,讓自己被動不說,弄不好會讓整個工作被動,會陷入到僵局,這是他不想看到的。他必須講求策略,是的,策略。方南川從沒感受過,策略二字有如此重要。現在他是在逼迫著自己,放慢腳步,不溫不火地進入到角色中去。他要把一切先看清,先判斷出大的方向,然后再在細小處著手。
必須要一步一步來,而且一定要注意動作的隱蔽性,隱蔽二字同樣重要!他不能急于打亂別人的步伐,他要在別人的步伐中找到改變局面的可能性,然后等時機成熟,再把自己的態度亮出。也就是說,他要先跟著路波和普天成走,而不是一來就強調自己該怎么走。
但是對海東未來的改變,方南川充滿信心。他相信海東不會長期這樣下去,海東必須變。
周五上午,普天成正在埋頭批閱文件,于川慶進來了。路波挪到省委后,有意將于川慶也帶過去。可惜李源上任不久,常委待遇也趕在宋瀚林離開時落實了,路波再想變動,幾乎是不可能。不過在工作上,路波還是更多地依賴于川慶,很多事仍是習慣性地交給于川慶去做,這點跟當初宋瀚林挪到省委那邊時很像。
“有事?”普天成抬起頭問。
“省長想到下面走走,讓我跟你拿個計劃。”于川慶說,邊說邊沖普天成案頭的文件掃一眼。
“計劃啥時下去?”普天成邊問邊收起手中文件,是紀委轉過來的一封密件,牽扯到幾名廳局級干部的腐敗。
“省長說就最近吧,越快越好,讓我們把計劃拿細點。”
“你們秘書處先拿個方案,然后呈給我。”普天成說。
“知道了省長。”于川慶說完,并沒馬上離去,站在那里像是還有事要說。普天成就等,沒急著問。自從海東班子調整后,普天成對于川慶的態度,就大不像以前,不僅保持著必要的警惕和距離,更是端上了常務副省長的架子。架子這東西,普天成很煩,總覺得那種虛張聲勢的做法是他這個級別的領導不應該有的,但現實恰恰相反,有時候你不端著還真不行。
“省長下午沒啥安排吧?”站了一會,于川慶終于開了口,臉上掛著笑。普天成用目光詢問著于川慶,于川慶又道:“辦公廳幾位同事想請您吃頓飯,是張處長張羅的,不知您騰得出空不?”
張處長就是張華華,盡管于川慶特意用了“您”字,以示他近期對普天成態度上的變化,普天成心里還是涌上一層反感,這反感是張華華帶來的。這女人,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信手翻了翻臺歷,道:“不好意思,下午活動已經安排了。”
“哦,那就改天吧。省長您忙,我盡快把方案拿出來。”
于川慶走后,普天成怔了一會,集中想了想張華華,感覺這段日子,張華華有點神秘,也有些活躍。似是有意表現出跟他的關系,他們原本沒啥關系啊。張華華為什么這樣呢,普天成想不出眉目,不過一個聲音提醒他,任何細微的異常都要引起足夠重視。這么想著,他抓起電話,撥通鄭斌源的手機。
“斌源嗎,我普天成。”
“是大省長啊,失敬失敬。”電話里傳來鄭斌源做作的聲音。
“有件事我忽然想起來,上次讓你了解的事,怎么一點反饋都沒有?”
“什么事,省長什么時候交代給草民任務了?”鄭斌源雖然成了廳級領導,跟普天成說話,仍然是玩世不恭的態度。
“你正經點,就是你原來下屬的老婆,那個叫謝薔薇的!”
“是她啊。”鄭斌源哈哈大笑起來,“報告省長,那呆子跟他老婆離了,跟我一樣成自由人啦。所以有關謝薔薇,我真是幫省長打聽不到什么。”跟著又道,“不過我聽說謝薔薇很有殺傷力的,男人幾乎過不了她那一關,省長不會是?”
“鄭斌源你扯什么淡,給我嚴肅點!”普天成突然火了。他讓鄭斌源多跟謝薔薇老公聊聊,看能不能替他弄到點有價值的信息,哪知會開如此玩笑。
“好,好,好,我嚴肅,我嚴肅還不成嗎。對了,省長,上次鄧雅蘭說的事,省長能不能盡快給個答復?”
“我警告你,鄭斌源,以后少扯這種淡,老老實實給我把妙琪叫來,抓緊復婚。”
“復婚這事省長也管啊?”鄭斌源照樣油腔滑調,并不把普天成的警告當真,普天成氣得掛了電話。
鄧雅蘭,張華華,還有謝薔薇,這些人都跟集資有關,她們為什么熱衷這個?想半天,普天成在臺歷上重重寫下“集資”二字,后面還加了感嘆號!
普天成并不是成心拒絕于川慶,晚上他真有事。約莫六點二十分,普天成來到白云賓館,老板娘白玉雙恭候著他。車子剛停下,白玉雙就步態輕盈地笑迎過來,親切地問聲省長好。普天成問:“客人到了嗎?”
“到了,在318包房,我帶省長去。”
“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盡管普天成這么說,白玉雙還是快步走在前面,將普天成一路引到318包房。這個來自龜山的女企業家,現在是越來越有風采,上月她跟普天成說,想把白云賓館拆掉重建,普天成嚇一跳,問她哪來那么多錢,這些年應該沒掙到那么多啊。白玉雙笑著回答,是她姑姑的意思。普天成才想起白玉雙有個姑姑,是海外一家著名企業的掌門人,這家酒店當初就是她姑姑投資建設的,只是他把這事給忘了。于是笑道:“有這樣的大財神,當然可以考慮了,不過我提醒你,拆建不劃算,如果想投資,可以另行選址,再建一座。”白玉雙已將選址報告還有五星級白云大飯店的方案報了上去,目前在發改委郭茂中手里。
原龜山縣委書記、現在的吉東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林國鋒候在包房里,看見普天成,趕忙起身,不安地問了聲省長好。普天成點頭,同時跟白玉雙說,飯菜你張羅,就我們倆。白玉雙知趣地去了,普天成坐下,不露聲色地看住林國鋒。
龜山采礦事件,最后的處理結果令普天成極為震驚,縣里并沒按普天成設想的那樣給其他礦主什么補償,幾乎是硬性平息了,礦山開采權還有銷售權全部到了秦大沖手里。普天成堅信,平息的背后一定有很多見不得人的內幕,之前找普天成上訪過的馬得彪,出院不久又失蹤一段時間,再出來時人就瘋了,成真正的精神病人了。市、縣都沒給普天成匯報,大家對此事均采取緘口不談的態度,諱莫如深。
林國鋒也沒多說話,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摞材料,雙手呈給普天成。普天成翻了翻,放下。
“全都在里面?”他問。
“是,能收集到的全收集到了,費了不少周折。”林國鋒說。
普天成眉頭一暗,他對林國鋒前半句話滿意,后半句,聽著不大舒服,林國鋒沒必要強調這些。要是不費周折,干嗎他要這么神秘。不過一想林國鋒做這些事時的心情,又理解了他。
“辛苦你了,林書記。”
“省長千萬別這么說,應該的,他們的做法令人發指,可惜我也是中途才清醒過來,政治覺悟很不夠,我向省長檢討。”
這話并不是自謙,去年普天成考察完龜山,盡管對龜山采礦糾紛沒作任何指示,甚至沒往深里問,心里卻是存了期望的。當時渴望著有人能站出來,按他設想的那樣把矛盾化解掉,將馬得彪這些老礦主的損失減少到最低,也算是能求得一絲安慰。可是后面聽到的消息越來越糟,秦大沖根本就沒把他去龜山當回事,仍然一意孤行,明里暗里給市、縣施加壓力。后來普天成放棄了原來想法,思路開始往別的方向轉了,也就在這時候,林國鋒突然找到他,向他坦誠吐了真言,就龜山種種黑幕表示了擔憂和震驚。普天成第一次沒表態,只聽林國鋒說。等林國鋒第二次拿著一些證據和老百姓的告狀信來找他時,心里對這人,就有了某種期望,那次他只說了一句暗示性的話:“你是主管政法委工作的,應該知道證據的重要性。以后不要跟我談別人怎么說,要讓事實說話。”林國鋒算是腦子極其好使的人,要不然,當年常務副省長周國平遇難一事,他不會處理得那么天衣無縫。也許正因為這事,林國鋒本能就站在普天成這邊。不得不站。
林國鋒今天拿來的,就是證據,是事實。當然是瞞著所有人做的。
“材料就這一份還是?”沉默一會,普天成又問。
林國鋒起身很莊重地回答:“就這一份,其他人手里連一個字也沒留下,包括我。”
普天成定定地盯了一會林國鋒,確信他沒說謊,才道:“好吧,這事到此為止,你我都把它忘掉吧。”
“忘掉?”林國鋒瞪大了眼睛。
“是,忘掉,等會吃過飯,從這扇門里走出去,就什么也不存在了,明白不?”
林國鋒稍稍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重重道:“我現在就把它忘掉了。”
“好,吃飯!”
正好白玉雙進來了,對這個女人,普天成是絕對信任的,雖然這些年并沒實質性地幫過白玉雙什么,但就沖這些年來他一直能把重要的客人安排到白云賓館,也足見他對白玉雙的信任度高過任何人。普天成靈機一動,拿起那摞厚厚的材料說:“玉雙,有樣東西交給你,你可要給我放好了。”
“什么貴重東西,我可不敢亂放喲。”白玉雙一邊說話一邊拿眼掃林國鋒,普天成會意道:“是比你這家酒店還要重要的東西,你看見了,當然就要由你來保管。”
“那我就放下了,丟了可別怪我啊。”白玉雙鄭重接過材料,往外走時,突然又回過身道,“我出了門可不會承認的,以后你們誰也別跟我提這事。”
“不提,不提,來,吃菜。”普天成呵呵笑出了聲。
生意場上能打拼成功的人,政治經驗絕不比任何人差,白玉雙就是例證。
簡單吃完飯,林國鋒走了,真就像什么也沒發生,走時笑容滿面,顯得很輕松。普天成卻沒馬上回去,等林國鋒的影子徹底消失掉,他突然折身上樓。
十二樓客房中,來自白云道觀的三真師父還在等他!
白云道觀最終是被搬遷了,據可靠消息說,秦大沖從三個地方請來勘測隊,最后得出一致結論,整個龜山,就白云觀所在的那座峰下礦藏量最大,而且很可能有一種稀有金屬。秦大沖在對面已經被掏空的南峰上仿造原來道觀的樣子重修了一座新道觀,請示三真他們搬過去。三真他們當然不搬,一度鬧到了省民族宗教事務委員會,民族宗教事務委員會責成市、縣妥善解決。解決的結果,是在某個黑夜里,白云觀突然起火,大火持續了一天一夜,最后才被撲滅,可白云觀已成一片廢墟。
公安和消防部門并未查出是人為縱火,是觀里的油燈打翻,點著了易燃物,然后……
所幸,沒有人員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