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總是多雨,淅淅瀝瀝的雨聲將整個世界拖入了另一片天地之中。長樂宮還是那座長樂宮,陳嬌望著四周的金碧輝煌的柱子,珠簾,明明是第一次見的東西,卻已經(jīng)在記憶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這種感覺的確很奇怪。
如果說,劉徹是在猗蘭殿長大的,那么阿嬌就是在長樂宮長大的。竇太后僅生了二子一女,而館陶公主又只生了一個女兒,所以作為太后唯一的外孫女,阿嬌從小就經(jīng)常被接到長樂宮玩耍。對于年幼的阿嬌來說,略顯灰暗的長樂宮,慈祥的外祖母,還有那些來來往往的竇氏家族的叔伯們,便成了她童年的全部。只是,在遇到劉徹之后,她的世界便只有劉徹。記得在她新婚的第二天,外祖母笑著說:“將來有一天,我們嬌嬌也會成為長樂宮的女主人的?!蹦且惶?,日暖,風(fēng)高,外祖母的笑容映著重重花影,還有細碎的鳥叫聲。可惜,外祖母死了,阿嬌的后位也便丟了。
王娡一早便派余信來通知她,到長樂宮覲見。長樂宮并不是漢宮中最美的地方,這座宮殿最著名的主人呂雉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事跡,反而給這座宮殿蒙上了一層灰色。陳嬌看著走在自己前方的余信,猛然間感覺這長長的走廊仿佛沒有盡頭。但是從小就在此宮成長的她知道,前方便是長樂宮最著名的地方。鐘室,本來是長樂宮安放編鐘的一個房室,但是當(dāng)“功高無二、略無世出”的韓信成為劉邦呂后所誅殺的第一個功臣,死在這小小的宮室中后,它變成了整個長樂宮的禁地。即使在陳嬌最頑皮的少女時期,也被嚴(yán)禁踏足此地。
余信推開鐘室塵封已久的大門之后,陳嬌便看到王娡獨自站在一排編鐘前,背對著門口。
“娘娘,陳娘娘到了?!庇嘈耪f道,陳嬌重回宮中已經(jīng)有幾日了,因為劉徹始終沒有重新給她封號,所以宮中人只能不尷不尬地稱她為娘娘,為了區(qū)別于宮里的其他娘娘,又在前面冠上了她的姓氏以示區(qū)別。
“你終于還是回宮來了。”王娡轉(zhuǎn)過身,看著陳嬌。
陳嬌沉默著,她不知道王娡找她來到底做什么,但是對這個在漢景帝后宮平安生存,并且將自己的兒子推上皇位的女人,她絕不敢小視。要知道,漢景帝雖然在歷史上以節(jié)儉出名,不過他對美女的喜好卻不遜于歷史上的任何一個帝王,漢景帝后宮美女的數(shù)量絕對是非常龐大的。
“那次,你說,你和余明不一樣。所以你沒有所謂的筆記,一切東西都在你的腦子里。”
“是的,娘娘?!标悑蓱?yīng)道。
“那么,你和余磊呢?”王娡忽然問道。
“能這么問,看來娘娘的確是看了那個筆記啊。”陳嬌說道。那一次在余莊,王娡原本是想要從她手中拿到她所以為的筆記。而她的回答是,沒有。并且要王娡回宮去好好看看余明留給她的東西,再來說話。
王娡從懷中掏出一本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的本子,說道:“哀家本不打算看它,因為哀家這一生,便是毀在它上面。”
陳嬌看著王娡走到自己身邊,知道自己此刻不需要說話,只要靜靜聽著便可以了。
“當(dāng)我們相遇的時候,他已經(jīng)年過30,哀家還只是個未及屏的孩子。”王娡淡淡的說道,“哀家救了受傷的他,那是結(jié)緣的開始??上В谥腊Ъ业拿种螅碗x開了。等他想通回來,哀家已經(jīng)入宮了?!边€有些話,王娡沒有說出口,余明走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有身孕。若非如此,原本野心勃勃的母親,也不會早早地將她嫁入金家。
“但是,如果不是他曾經(jīng)對息姁說過,有一天,我會母儀天下。母親也未必會將哀家從金家?guī)ё?,送入宮中。如果沒有那個余磊留給他的這本筆記,我們應(yīng)該可以幸福很多。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大概就是這樣吧?!闭f到此處,王娡臉上泛起一絲自嘲的笑,揚起手中的筆記說道,“拿到這本筆記是在他死后,可悲哀家一直到得知他選擇的墓地是余莊的那棵樹下,才知道他對哀家的好,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因為……”
“太后逝者已已?!庇嘈派焓址鲎⊥鯅?,開口安慰道,“你要節(jié)哀。”
“哀家沒事?!蓖鯅蛽u了搖手,將筆記遞到陳嬌手中,“阿嬌,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為何會有現(xiàn)在這樣的變化,哀家也不想再問。這筆記,哀家交給你,希望你能夠妥善的處置它?!?br/>
陳嬌看著手中的筆記,心中有許多說不出的滋味,她開口問道:“太后,為什么不將這個交給皇上?”
“因為最適合處理它的人,是你。”王娡說道,“而無論是當(dāng)年的哀家和余明,還是如今的徹兒,其實一直在被這個死物愚弄。阿嬌,徹兒是哀家最心疼的孩子,希望你能夠,帶他走出,他為自己畫下的地牢。”
“他為自己畫下的地牢……”陳嬌捏緊手中的筆記。
“阿嬌,如今我和太皇太后的想法是一致的。有一天,你一定會成為長樂宮的女主人?!蓖鯅托χf道,“當(dāng)你選擇留在宮中,不再逃避的那一刻,哀家就確定了這一點?!?br/>
“小姐,你怎么?”被長樂衛(wèi)尉攔在宮外的郭嗣之看到陳嬌神思恍惚的從殿中走出,忙焦急的走到她面前,喊道。
“嗣之?!北还弥慕泻皢拘训年悑?,如同大夢初醒,她轉(zhuǎn)身看著長樂宮那紅得耀眼的墻壁長欄,竇太后的臉和王娡的臉在她腦中不斷交換,王娡說的最后一句話,再度在她耳邊響起。
“哀家約你在鐘室相見,是因為哀家要告訴你,從椒房殿到長樂宮的路,并不好走。椒房殿里的女主人,只是皇帝的女人,只有長樂宮的女主人,才是真正的母儀天下?!?br/>
平陽侯府
“陳詹事,你剛才說什么?”平陽公主劉婧放下茶杯,臉上的神情十分不悅。
“臣說,首鼠兩端,終將得不償失。”陳掌俊秀的臉上,笑容不褪。這個男子,正是憑著承自曾祖陳平的容貌,才會被衛(wèi)少兒看上,憑借裙帶關(guān)系和自己的聰慧,使得已經(jīng)沒落的陳家再度興起。
“本宮沒聽錯吧?”劉婧冷冷一笑,“你這是在說本宮?”
“公主誤會了。掌只是在評價韓長孺大人的得失?!标愓拼藭r的笑容顯得有些狡猾。
“哼!”劉婧自然不會相信他的鬼話。陳嬌入主昭陽殿并且和衛(wèi)子夫花園相見的事,她早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此時身為衛(wèi)氏姻親的陳掌找上門,大談去世不久的韓安國的功過,本就讓她有些莫名,及至聽到這句“首鼠兩端,得不償失”才算是明白,眼前人是興師問罪來了。
“公主,既然多心了,那么掌斗膽,也想問問公主。難道公主以為,你和大長公主殿下,還有和平共處的可能嗎?”陳掌問道。
劉婧聽到這句,不由得沉靜了下來,館陶公主在竇太后的寵溺下所養(yǎng)成的性子,是多么的高傲,她知道得一清二楚。當(dāng)年僅僅為了栗姬的幾句嘲諷,劉嫖就可以聯(lián)合王娡奪去栗姬的皇后之位,奪走劉榮的太子之位。更何況,如今衛(wèi)子夫奪走了陳嬌的皇后之位。
“衛(wèi)家是從公主府上出去的,這一點天下皆知?!标愓谱屑氂^察著劉婧的反應(yīng),繼續(xù)說道,“如果皇后娘娘只是失寵也罷了。但是一旦陳家再度得勢,以大長公主錙銖必較的性子,怕是不會放過你吧,長公主殿下?!?br/>
劉婧低頭理了理衣袖,說道,“有皇上在,陳家又能耐本宮如何?”
“那如果,有一天,昭陽殿入主長樂宮呢?”陳掌見剛才的話還不管用,便把心一狠,下了一劑猛藥。
“那是不可能的。皇上絕對不會,讓陳家人入主長樂宮?!眲㈡豪淅涞囊恍?,“陳掌,你也不必嚇唬本宮。你們也不過是怕子夫失寵,想我和你們站到一條線上罷了?!?br/>
“公主殿下,在陳家人面前,衛(wèi)家和公主的確是在一條線上的。所以,還請公主指點。”陳掌知道眼前的大漢長公主并不好對付,想要她改變立場,難!難!難!衛(wèi)家出身公主府這一條,最多只能讓她在某些情況下,對他們稍加提點罷了。
“從兩年前起,子夫就已經(jīng)不再是皇上最寵愛的。”劉婧淡淡地說道,“可是皇上還是將后位給了子夫,憑什么?還不就是因為據(jù)兒。本宮認(rèn)為,阿嬌和過去兩年奪走子夫?qū)檺鄣哪切┖髮m美女沒什么區(qū)別。”
“公主的意思是,皇上接廢后回宮一事,對皇后娘娘并無影響?”陳掌問道。
劉婧稍稍有些猶疑,然后肯定地說道:“是的?!?br/>
“承公主吉言!”陳掌得到這個大案后,知道自己今日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便抱拳告辭道,“掌告辭?!?br/>
……
……
“是嗎?公主是這么說的。”衛(wèi)子夫聽完陳掌的稟報后,面無表情地說道。
“是的,娘娘。”陳掌點了點頭,然后看衛(wèi)子夫不發(fā)一言的樣子,小心地問道,“以臣之見,雖然陳氏再度入宮,不過皇上對陳家的忌憚依舊。所以廢后應(yīng)該不太可能威脅到你……”
“陳詹事,長公主最后的那句是的,說得很確定嗎?”衛(wèi)子夫打斷了陳掌的話,問道。
“這,”陳掌微微一回想,說道,“公主稍稍想了想才回答臣的?!?br/>
“果然!”
“娘娘的意思是說,公主并沒有說實話?”陳掌有些驚訝。
“她本就不會幫我們。”衛(wèi)子夫淡淡地說道,“叫你去和她說這段話,不過是希望她以后在背后有什么小動作罷了。這一次,如果不是她沒有提前通知一聲,本宮又怎么會如此措手不及。”
“那么,廢后的事情,娘娘打算怎么做?”陳掌問道。
“原因,皇上忽然接她回宮的原因。”衛(wèi)子夫說道,“在探知這個原因之前,不能有任何動作?!?br/>
宣室殿
韓墨跪在大殿之上,心中想的全是前數(shù)日在自己眼前驚鴻一現(xiàn)的陳嬌。那日陳嬌被皇上帶走后,他心便一直往下沉?;嫉没际е?,墨門的日常事務(wù)全部交給了幾個平日跟著他的小師弟們,他則盡可能的利用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到宮中打探消息。幸而連日來宮中一直沒有消息說,皇上又冊封了什么新得寵的嬪妃。這讓他又存了一絲希望,或者陳皎和皇上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劉徹看著的男子,手指有節(jié)奏的叩著案邊。關(guān)于韓墨近來的行動,聶勝造已經(jīng)寫成奏折送到他案前了。一個思慕著自己廢后的男子,到底該如何處置他呢?不可否認(rèn),對韓墨的才華,他是欣賞的,否則也不會將墨門交付到他手中。雖然韓墨出身墨門本就是一個原因,但是希望能夠就近觀察他的能力,則是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公孫弘年紀(jì)畢竟大了,韓墨是劉徹希望能夠培養(yǎng)的下一任或者下下任御史大夫的的人選。但是,一個對自己前皇后懷有思慕之情的御史大夫,大漢朝需要嗎?
劉徹很快作出了決定,開口說道:“韓卿,近來墨門的研究可有進展?”
“回皇上,近來臣的幾位師兄弟完成了對鄭國渠附近的考察,很快就可以開始六道輔渠的修建了。”韓墨雖然近來不理事了,不過入宮之前早已經(jīng)做過功課,對近來門中的事情還是十分了解的。
“那就好?!眲攸c了點頭。雖然文景之治使得漢朝國庫豐盈,但是從劉徹親政后,不斷擴張的騎兵消耗了數(shù)量巨大的錢財,幾次的出關(guān)作戰(zhàn)后,已經(jīng)使得朝廷的財政有些緊張,而底層農(nóng)民的負擔(dān)也加重了許多。為了改善這一點,當(dāng)墨門提出興修水利,提高農(nóng)業(yè)畝產(chǎn)時,劉徹立刻點頭同意了,六條輔渠完成之后,就可以灌溉到鄭國渠所覆蓋不到高位置的田地。
“至于皇上所囑咐的關(guān)于兵器的研發(fā),仍然沒有什么大的進展?!表n墨說道。
“朕之前說過,會給你找一個幫手?!眲卣f道,“她的存在一定可以使你們更出色的完成朕所布置的任務(wù)。”
韓墨聽到此處,忽然心口一緊。
“楊得意,你到昭陽殿去,請陳娘娘過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