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七年的伊始,肖云和在刑部大牢里關了五日之后,終于被押上了刑場。
此時的肖府已經被抄了個干干凈凈,府中上下走的走,賣的賣,人去樓空,但凡與之相關的無一幸免。只是事發(fā)那天假扮他的黑衣女子一直未能捉拿歸案,城里城外貼滿了她的畫像,北風一吹便從告示牌上搖搖晃晃地抖下來,散落一地。
今日是個晴天,萬里無云。
時辰未至,圍在午門前瞧熱鬧的百姓倒是里三層外三層的擠了好幾圈,看當朝首輔斬首,這比看戲還要吸引人。
沈懌并不負責監(jiān)斬,也懶得亮出身份,只陪書辭站在邢臺下等著,高遠和王府的侍衛(wèi)在兩旁替他隔開人群。
擁擠的街上一眼望不到底,沒多久,隨著囚車吱呀吱呀碾過石板路,四周的百姓也逐漸騷動起來……
“是肖云和!”不知誰開了個頭,喧嘩聲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曾經高高在上的權貴,一朝落馬,哪怕和自己并沒什么相干,可也要跟著大流叫一聲好,起一句哄。
眼看著囚車逐漸逼近,群情便愈發(fā)洶涌,連在邊上觀望的書辭也不明白這些老百姓的恨意從何而來。
隔著人山人海與嘈雜的言語聲,車里人的模樣幾乎難以分辨,主要是肖云和這一身實在是太落魄了,和她以往所見完全不同。
長長的黑發(fā)披散在背,破舊的灰袍上沾滿了血污,被她捅過兩刀子的地方有暗紅的一大塊痕跡,許是知道是快死的人了,獄卒也沒準備給他找大夫,不過胡亂止了止血。
牢門打開,官差押著他走上邢臺。
此時,肖云和原本低著的頭才緩緩抬起。散亂的發(fā)絲后,是一張平靜而悠閑的臉,他神色淡然輕松,竟覺不出半點慌亂或是恐懼,唇邊甚至溢出一抹恬靜的微笑。
不知為何,這一瞬,一直表情冷然的書辭心中莫名的觸動了一下。
可她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何而觸動。
“這個瘋子也不容易。”
身邊傳來一個熟悉的嗓音,書辭和沈懌回過頭,竟看見劉晟立在不遠處,目光冷漠地望著刑場上。
“……大伯?”
他并未應聲,連眼皮都沒抬,只緩慢的說道:“想想當年的駙馬與長公主何等恩愛,又豈能容得下旁人?那些民間流傳的謠言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恐怕公主救他,所圖的不過是那一手改頭換面的好技藝而已。
“以他的聰明才智,一開始又豈會不知道自己只是駙馬的替身,然而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終究不過是一句‘入戲太深,情根深種’久而久之,連自己本來是誰都忘了。”
劉晟自言自語一般,也不管旁人聽或是沒聽。
“他這輩子,死了也好,前半生是作為駙馬而活,后半生是作為肖云和而活,臨到斷頭臺上,連人們罵的喊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名字,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說,那什么易容術,失傳了未必不是好事。”他講完,轉過身,慢悠悠地走向人群,喃喃地重復道,“未必不是好事啊……”
書辭從話里聽出一種悵然與諷刺。
肖云和這一生猶如一場虛空大夢,而現(xiàn)在夢境終了,他又有沒有后悔呢?
如果真要算起來,夢的起點是那位風華絕代的長公主,假若從一開始沒有遇上她,沒有惹上官司被捕入獄,他現(xiàn)在應該還是個仗劍江湖,無拘無束的浪子吧。
只可惜那些過去的年月,再也回不來了。
正午時分已到,大棚子底下的監(jiān)斬官執(zhí)起令牌,朝地上拋去,沉聲道:“行刑!”
劊子手拎起長刀高高揚起。
突然間,肖云和的目光緩緩掃向人群中的某一個人。
邢臺下的角落里,那個年輕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抱著繡春刀面容冷峻地看著這一處。
去年他剛好弱冠,今后大概也能獨當一面了。
盡管有許多事情沒來得及告訴他,可仔細一想,就這么平靜的過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暖陽照著刀光明晃晃的刺眼,肖云和合上雙目,迎著日光仰起頭。
他無端想起了剛進公主府時,少不更事,滿府上亂竄,不經意隔著花窗聽見她與駙馬吟詞作詩,所念的是首古人的詞,而今歷歷在目。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
“煙柳斷腸處。”
長刀劃過,人頭應聲而落。
刀起的剎那,沈懌仍是及時伸手去捂住了書辭的眼睛,血染紅了周圍的土地,人叢中一片嘩然與叫好聲。等臺子上的人把肖云和的尸首拖走之后,他才輕輕松開。
四下里還有一股濃得散不開的腥味,衙役們正用沙土掩蓋血跡,書辭盯著那片空曠的刑場,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她仿佛釋懷了什么,靠著沈懌,與他手牽手,“走吧。”
圍觀的百姓們眼見著也是要散了,陸續(xù)順著原路返回,書辭打算出城去給言則上一炷香,路過街前的一棵老槐,忽發(fā)現(xiàn)那樹下站著個瑟瑟發(fā)抖的人,背影與身形都有幾分眼熟。
“不、不會的……我表哥、我表哥怎么會是這個人……”
安青挽緊緊抱住雙臂,眼底里滿是驚恐與不可置信,她的侍女手忙腳亂地寬慰。
“小姐,你別胡思亂想,咱們還是回去吧,讓老爺知道了,會生氣的……”
“那不是我表哥……”她一把拉住侍女,一遍一遍的問,“他不是我表哥對不對?你告訴我啊,他不是我表哥!”
書辭停下腳來望了過去,殘忍地一字一句肯定道:“不,那就是你的表哥。”
“他不是!”安青挽急促的呼吸,臉漲得通紅,模樣幾近癲狂,“不可能!我不相信,你們都在騙我!”
書辭平靜地看著她,“剛剛行刑的時候,你都親眼瞧見了,沒人騙你。”
“騙子,騙子。”安青挽卻像是根本沒聽見一般,喃喃自語,“……我要去找我表哥……我要去找他問個清楚……”
她神色木然,搖搖欲墜地往前走。
“小姐!小姐你等等我!”身后的侍女一路追著她,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將她二人的身影淹沒。
看到這一幕,書辭竟也沒覺得心里有多痛快,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慨將她整個人淹沒。
她朝沈懌問道:“我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點兒?”
他但笑不語,伸出食指來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彈。
“回家吧。”
斬首之后,衙門會留著尸身等死者的家人來收,若長久無人認領的便直接丟到城北的荒坡上掩埋。
肖云和的黨羽倒了七七八八,別說沒有親眷,就是有也無人敢來給他收尸,擔心再被扣上反賊的帽子。
于是衙役們圖方便,只拿了個破席子一卷,匆匆丟到野地里了事。
眼下的氣候雖然已漸漸回暖,但涼意猶在,冷風將破草席吹得嗚嗚悲鳴,一只寒鴉被血腥氣息所吸引,抖著翅膀在草席上落腳,腦袋靈活地左右轉動。
正在它琢磨著要從哪兒下嘴時,地上的枯葉被人踩出一聲動靜,它立時受驚,急匆匆展翅飛走。
荒野里站著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子,她已不再穿黑衣,而是換了身尋常的裝束,粗布衣衫把那股肅殺得氣息沖淡了不少,乍一看去就像個普普通通的尋常姑娘,唯有眼神和從前一般清冷。
尺素在附近尋了一塊干凈的地方,將肖云和的尸體入土為安。
單薄的木牌立在墳堆前,上面只字未寫。
她蹲在原地里想了許久,視線落到近處一朵才冒頭的小花上,嬌嫩,柔弱,貌不驚人。
恍惚間,讓她回憶起多年前,在定州死氣沉沉的流民巷內,也是這么一朵小花孤零零地開在腳邊,和她一起在墻角中等著餓死、凍死、或是病死。
就是在這個時候,頭頂出現(xiàn)了一張溫柔含笑的臉,那只寬大的手掌輕蓋在她腦袋上。
他問:“你要不要跟我走?”
尺素將那朵花,連同它周圍的泥土一并捧起,仔細種在了肖云和的墓前,
等做完了這一切,她方才起身,對著那個凄涼的墳塋淡聲說:“保重。”
想了想,又補充道:“后會無期。”
黃昏的夕陽打在女子堅毅的后背上,將她的身影長長的投射在荒墳間,然后漸行漸遠,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了平地里。
而那朵羸弱的小花還靜靜生長在墓碑前,于風中輕輕的搖晃。
隨著肖云和的死,大梁的這場風波也掀過去了歷史的一頁。
京城上下迎來了新年的上元與花朝節(jié)。
言書月是在三月初時醒過來的。
那會兒守在床邊的是言莫和溫明,由于長久的疲憊,溫明睡得很熟,倒是言莫醒著,看著她姐睜開眼,半天張口又說不出話來,當即就嚇傻了,隔了好一會兒腦子才轉過彎,一個勁兒地去推溫明。
“姐……姐夫姐夫,我姐她,我姐她醒了!”
不過片刻的功夫,里里外外一大波人涌了進來。
言書月躺在床上,被陳氏拉著哭一會兒,再被溫明抱著喊一會兒,最后被大夫摁著把脈翻眼皮看舌頭,倒是比在病中還要累上幾分。
書辭擠不進去,又怕打擾她休息,只能遠遠的站在人群之外。
她瞧見言書月的目光從縫隙里鉆出來,溫柔地落在她身上,許多事就那么不言而喻的過去了。
書辭跟著綻開了笑顏。
屋外日頭正好,新生的枝椏與冬眠后的鳥雀在春光中生機勃勃。
她從來都堅信老天爺給的那些磨難總是會過去的。
畢竟又是一年春回大地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