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上元由于肖云和的事擾了興致,整個節日宮里都過得凄風苦雨的,難得迎來中秋,太后的意思是要大辦,隆重一點。
皇族中的親眷有遠近親疏,平時若無要事,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面,最好是借這個機會互相熟悉熟悉,賞花看景,對月飲酌,橫豎宮里大,熱鬧些好,進宮來若總是在殿中坐著看歌舞也沒什么意思。
傍晚時候書辭在府上換好了衣裳,夕陽的余暉正照到窗邊,金燦燦的一片,她在給沈懌戴翼善冠,墊著腳有點吃力,只好伸手把他腦袋往下扳了扳。不經意朝外看了一眼,稀奇道:“太陽還沒下去呢,月亮就起來了,這是不是叫做日月同輝?”
沈懌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好兆頭,沒準兒咱們晚上會遇到什么好事。”
她笑了笑,學著他的樣子在他腦門兒上輕彈了下:“那可借你吉言了。”
收拾停當之后出門登車,天將將黑,暗藍色的大一片,紫禁城里卻早早點起了燈,許是染了佳節的喜慶,瞧著居然也沒有平日里那么陰森可怖了。
酒宴設在錦夔宮中,在光明門下了轎,抬眼一瞧,到處人來人往。
這皇宮給書辭的印象并不好,連著幾次來都是沉悶莊嚴的,厚重的宮墻壓得人喘不過氣,而今四處裝點了奇花異草,各色宮燈懸在檐下,星海似的閃爍,氣氛驟然鮮活起來。
前面有太監引路,書辭跟著沈懌往里走,這是她頭回出席這種場合,別說心里還真有些緊張。
周圍談笑說話的都是皇親國戚,她一個也不認識,反倒是人家上前來作揖打招呼。
“肅王爺、王妃。”對面那人笑得一團和氣,兩片小胡子隨著嘴唇的上下開合起起伏伏,“卑職韋游,給兩位請安了。”
不知是哪位嬪妃的娘家,乍見他如此客氣,書辭便也頷首笑了笑,“韋大人有禮了。”
沈懌聞言,斜眼睇他,貌似心情很好的樣子,唇邊揚起弧度,意味不明地點了一下頭。
他這動作盡管再尋常不過,四下里的人見狀卻都是一愣。
知道沈懌一向是不好招惹的,從未見他有正眼看過旁人,而今這一點頭,瞧著就跟轉性了一般。
韋游完全沒料到他還會回應自己,當下驚愕,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直到他二人走遠了都還沒回過神。
被周圍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書辭悄聲問他:“我剛剛那么說可以嗎?沒有講錯話吧?”
沈懌輕輕一笑,“當然沒有。”
避開了一路想來客套的朝臣命婦,沿著那片花海走上臺階,皇后和太后正在殿里坐著,書辭跟在沈懌身后,提裙過去按禮數俯身叩拜。
太后忙笑著叫免禮,上下一打量,滿意道:“好些日子沒見,人倒是長豐潤了,比頭兩回瞧著氣色好了很多,看樣子,懌兒是上了心的。”
書辭琢磨著這句話,半晌才回過味兒來,心道:這是拐著彎說自己胖了嗎?
沈懌倒是笑了笑,“可能是王府地氣好,水土養人。”
“得閑了也常來宮中坐坐。”太后朝皇后那邊一頷首,“宮里頭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點人間煙火。咱們不能像尋常百姓那樣,一家子人可以時常坐在一塊兒說說談談,日子久了都疏遠了,多來陪陪你皇后嫂子,省得她每日里也悶得很。”
皇后是個挺溫和的人,不過不知是不是一直無所出的緣故,臉上的笑并不由心,反而帶著幾分疲憊。
書辭先敷衍著應了,到底還是沒有想和她們親近的打算。
或許正如太后所言,皇家缺點人情味。哪怕是妯娌之間,身份上的距離感依舊是在的,要她來這種充滿壓迫感的地方與皇后拉家常,實在是有難度。
絮絮地閑話了一陣。眼下就這么兩位王爺,沈懌還是剛娶妻,太后難免多寒暄了幾句,問她近來身體如何,在王府住得習不習慣,可有受委屈,最后還旁敲側擊地關心了一下子嗣的事,倒讓書辭尷尬得不知所措。
幸而莊親王及時的趕著來這邊問安,終于轉移了太后的注意力,她忙拉著沈懌行禮告退。
“南花園里在放天燈,過一陣還有幾場好戲,家宴而已,都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吩咐下去便是。”
臨行前隆安皇帝還不忘補充兩句,大概是怕他沒一會兒又溜了。
沈懌道了聲謝,領著書辭往外走。
“原來宮里也聽戲?”她覺得意外,小聲地問。
他不以為意:“當然,皇帝也是人,興頭上來了說不定還自己唱兩句。”
正嘀嘀咕咕走到門邊,只聽到啪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何物落在了地上,書辭轉來轉去地左右張望,這才發現是自己腰間掛著的那塊玉掉了。
四四方方的一塊靜躺在殿內的紅毯之中,格外的顯眼。
她當即彎下腰去撿,不遠處的太后與沈皓卻幾乎是同時把目光移了過來,定定地盯著這一邊……
書辭拍去玉佩上的灰,仔細地翻看,“還好沒摔壞。”
沈懌抱著胳膊顰眉看她:“這種事犯不著親力親為,會有太監替你撿的。”
“知道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下次我注意。”
把碧青的玉佩再次系回了腰上,沈懌約摸是不放心,又檢查了一回,這才挽著她出去。
龍椅上的皇帝猶在出神,眸色微凝,半晌沒有言語。
“皇兄,皇兄?”沈冽發現他表情有異,思忖了一會兒,才開口道,“皇兄可是身體不適?”
沈皓反應過來,歉然一笑,“哦,無妨……你之前提的事,朕大致明白了……”
花園中的景物都是細心布置過的,連宮燈也仿照民間的風俗,做出了別致的花樣,好看是好看,美中不足就是人太多。
書辭和沈懌從殿中出來,放眼望去人頭攢動,還不是什么相熟的面孔,盡管熱鬧卻實在敗興,他們倆都不愛和這群人打交道,兩下一合計,找個沒人的地方吃蟹賞月,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打發了小太監前去準備,在前往臨溪亭時,書辭又把他拉住了。
“來都來了,要不瞧瞧你娘吧?”
“瞧她作甚么?”
書辭已經不由分說地抱著他的手臂轉了方向,“到底是你娘,上回匆匆忙忙,也沒來得及祭拜她。聽說冤死的魂魄會在世間停留很久的,咱們拿點酒去,你呢再講幾句軟話,叫她老人家聽了安心,可以早日超生。”
沈懌哭笑不得:“你還真能聯想……”
“你也拜祭過我爹,我來拜你娘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催促道,“走吧走吧,快帶路了,宮里我不熟。”
沈懌被她推著走了兩步,只好無奈的妥協。
那口井所處的地方很偏僻,四周漸漸冷清下來,南花園推杯換盞的人聲像是隔了幾重山那么遠。
書辭不自在地皺眉:“這里人這么少,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冷宮吧?”
“這還沒進后宮。”他瞥了她一眼,“你當禁宮是人人都能闖的嗎?”
“原來不是么?……那你小時候住在哪兒?”書辭忽然好奇。
沈懌沉吟了下,舉目分辨方向,“前幾年住在延春殿,從這邊夾道徑直走,過了那道春華門就是禁庭,往里左轉沒多遠便到了。”
“記得這么清楚?”她打趣,“按你的性子,只怕那會兒闔宮亂跑,是附近的一霸吧?”
言語間離上次那個小軒已經不遠了。
沈懌笑了笑,正想告訴她在這兒過日子可沒她想得那么輕松,剛要開口,冷不防卻聽到附近有人,動靜鬼鬼祟祟的,當下喝了聲:“誰?”
書辭循聲望去,只見那月洞門內忽有個黑影冒出來,慌不擇路地想往外跑,一眼看到這邊有人,趕緊又跌跌撞撞地調頭。
沈懌豈會由得人從自己跟前溜走的,腳步一動,立馬閃身進去,書辭還沒瞧清楚,很快就聞得那屋內一個非男非女的嗓音咬著牙喊疼。
“王爺饒命,王爺息怒……”
她忙緊跟著小跑到門邊,甫一靠近便嗅到一股焚燒過后留下的殘余味道。
宮燈的光芒照著幽暗的小軒,幾層臺階下跪著個太監打扮的瘦高個,沈懌單手摁著他的胳膊箍在背后,稍一用力便痛得他齜牙咧嘴。
“這位是……”書辭正狐疑著上前,腳邊不慎踢到個銅盆,低頭一看,那里面隱隱還有火星,分明是燒過什么東西。
沈懌沒她那么好脾氣,指頭施勁,喀咯就是兩聲響:“說,做什么的?”
那太監歪著頭滿臉薄汗,“回、回王爺的話,小人、小人是在膳房那邊當差的。”
“膳房當差的,跑這兒來干什么?”
“小人……路過而已……嗷!”
沈懌簡單粗暴地擰折了他一條胳膊,因為書辭在場,不好弄得太血腥,這還算是下手輕的了,回頭還能接上。
那太監畢竟平時沒吃過這種苦頭,瞬間殺豬一樣地嚎了出來。
好在這附近人少,他嚎破天也沒人聽到。
“銅盆里有灰燼。”書辭示意沈懌松手,“你燒過紙錢?”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是淳貴妃出事的那口井,你難道是燒給她的?”
沈懌拂了拂袖袍,淡淡道:“在宮中,私下燒紙錢可是大忌,更別說還是祭奠先帝的貴妃。”言下之意,他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這太監約摸三十好幾,五官普通,面皮白凈,聽了這句話,許是知道兇多吉少,臉就白得更厲害了。
“老實交代,為什么要祭拜她?她同你到底是什么關系?”說話間,沈懌五指悠悠地活動了兩下,關節處立刻發出清脆的響聲,儼然一副不講實話就大刑伺候的樣子。
相比之下,書辭的口吻就溫和得多了:“你倘若如實回答,我們可以放你一馬。”
這一招“打個巴掌給顆棗”他們在府里屢試不爽,加上沈懌惡名遠揚,他想了解的事情,絕對沒有問不出來的。
果然,恩威并施之后,太監只好松了口。
“我……我說、我說。”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沈懌,試探性的斟酌言語,“王爺您是知道的,貴妃死得冤,又死得慘,怕她在底下不得安生,所以從出事那天起,我年年都來,算是安撫她的亡魂。”
“每年都來?”沈懌抬眼看他,“宮里上下知曉她死得冤的恐怕不止你一個,旁人都不來,你偏偏來,難道是你殺了她?”他瞇起眼。
“不不不,不是的!”太監忙不迭搖頭,“小……小人也是……受人之托,每年這個時候給淳貴妃上幾炷香。”
感覺這件事或許另有隱情,書辭頷首問:“受誰人之托?”
饒是折了只手,太監還是顯得非常猶豫,甚至多余地問了一句:“王爺,您真的會留我一命么?”
他不耐煩,“你覺得你有資格同我談條件?”
聽出他語氣不善,太監趕緊連聲說是,緊緊護著自己另一條胳膊,為難了半天,才道:“其實……是我干爹。從前東廠的廠公,梁秋危。”
書辭在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眼角驟然跳了好幾下,她沒伸手去摁,心中卻生出許多不祥的預感。
“十多年前,我年紀最小,有很多事也都是道聽途說。”話題已起,他心知沒有回頭路,認命般地緩緩道來,“干爹那會兒是掌印督主,位高權重,一大把的人上趕著給他當兒子,我運氣好,剛剛排上最后的尾巴。”
提到從前他像是很懷念,又很遺憾,“一直以來,我和他接觸最少,說的話也最少,沾的光當然也不多,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而為之,反正到頭來他那七八個干兒子里,唯獨我沒受到牽連……”
舊院子名叫頤和軒,因為沒人打掃,地上鋪滿了落葉,初秋的夜還帶了幾分悶熱,遙遙聽到戲樓的歌聲和鼓樂,笙歌醉舞的南花園和此地仿佛像是兩個世界。
太監姓崔,叫福玉,拿袖子給他倆把石凳石桌擦得干干凈凈,請他們坐,自己則立在旁邊恭敬地回話。
“你方才說被牽連?”書辭問道,“是長公主那件事嗎?”
崔福玉沉默了一會,“當年許多人都以為廠公和公主有來往,實際上并不是的,之所以那么傳,不過是為了給他老人家定罪找一個合適的理由罷了。”
他說到梁秋危時總是很尊敬,哪怕時隔這么多年,言語里還是敬詞。
“定罪?”沈懌若有所思,“所以,想除掉他的人,是帝后?”
“是皇后……當今太后。”他糾正道,“廠公從太后還只是貴人起便跟著她了,表面上看是心腹,實則是心腹大患。人知道的越多,性命就越岌岌可危,廠公是個聰明人,肯定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早早地開始給自己謀后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終究沒能趕得上。”
他嘆了口氣,“我一直在想,這個導火索估計就是淳貴妃了。”
書辭聞言皺眉:“這么說,淳貴妃不是失足掉到井中的?”
崔福玉搖了搖頭,畢竟是沈懌的生母,他目光遲疑地看著他,“當初是太后下令,命人把貴妃推入井內的……據我所知,這件事廠公恐怕也脫不了干系,否則他便不會被‘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了。”
盡管已有預感,書辭仍不小的吃了一驚,她幾近艱難地朝沈懌望去,十指交錯,深深嵌入肉里。
他坐在那兒神情依舊,不偏不倚地與她視線對上,輕輕伸手過來,語氣淡然:“沒關系,別往心里去,又不是你做的。”